第72章 第七夜 08
第072章 第七夜 08
暴雨沖刷着斷裂的神像。
久柏跌坐在地,茫茫然地望着山崖盡頭。他最清楚這斷崖有多高,崖底的海浪有多洶湧。那裏除了寒冷的永夜,什麽也不會存在。
浮空的“果核”與那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口中同時發出冰冷的聲音:“……蝼、蟻。”
自稱“周四”的怪物拖着滿是黏液的雙足和從腰背伸出的觸手行至神像之前。它将一支沉重的石雕長戟從神像手中掰下,觸手卷着一端,另一端拖在地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久柏感覺有什麽輕柔地拂過自己的頭發。他擡起頭,看向青臨模糊的面孔。他隐隐約約知道青臨的意思。
青臨朝他颔首,随即轉身一躍而下,朝周四撲去。
只見兩個血肉模糊的怪物糾纏扭打,撕碎的部分幾乎分不清來自誰。
但這麽下去不行……少年意識到,青臨仍然只是個人類,面對那樣的怪物幾乎手無寸鐵,不可能戰勝。
數米之外,那個仍然沉睡的深淵污染物仿佛在安靜地等待着指令。
無數低暗喑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那些變異的蜘蛛,或者別的什麽蟲子……它們像聽見號召,正在朝這裏聚集。
風聲森冷,讓他背脊發寒。
……對了,他的弓還在……他的弓——
久柏摸索着地面,觸碰到冰涼的弓時,忽然感覺到迎面一陣冷意。他下意識地用弓一擋,只見惡心的涎液從高處滴落。
蜘蛛腳踩在他的腿間,白色的毛刺倒豎。那東西的口器發出猛烈的嘶鳴。
久柏聽見遠處的聲音,似乎是青臨在提醒他。但他現在什麽也沒辦法做。腦海深處的恐懼像一根繩子緊緊套住他的脖頸,将他往水裏拖拽。那種令人發毛的感覺牢牢捏住他的五髒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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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動彈。
黑色的觸手在接近他的額頭時忽然變得鋒利,冷光如刃,毫不猶豫地捅了下去——
這時,少年的餘光裏,一簇白色閃過。随着一聲暴喝,上方的巨石猛然砸下。
久柏用盡全身力氣一個翻身,巨石砸爛了那只蜘蛛。他像溺水之際突然獲得空氣,喘息着擡頭,只見一群人舉着火把從五米高的位置露出腦袋。
……是森流城的人!除了之前那批一起運送貢品的随行者之外,還有一些別的人——久柏認得,裏面有隔壁的齊叔,打獵隊的璇姐,礦部的書坤哥……
“別愣着了!”有人順着繩子爬下來,将他扶起。
“你、你們怎麽……”
齊叔抹了一把胡子,搶先道:“我們守在山口,聽見了一些聲音。随行者們說裏頭出了意外,污染物突然攻擊人。咱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來看一看。總不能讓你一個小孩子留在這裏。”
那些已經逃至出口的随行者們并沒有只顧自己逃命,而是決定帶上武器返回此地。
一股暖流湧上少年的心口,喉嚨不由發澀。他捏緊拳頭,低聲道:“……抱歉,我剛剛好像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
“沒關系,”齊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補充道,“多虧青臨之前給你嬸嬸留了一張紙條,寫了一條捷徑,不然咱還趕不上……對了,青臨呢?”
他們随着久柏的視線望去,只見閃電照亮了仍在纏鬥的兩個怪物。其中那個沒有觸手的,便是青臨。
一只前所未有的深淵怪物橫亘在他們與青臨之間,冰冷的鐵鏈在雷聲轟鳴中響動。久柏深知自己絕不能與那東西對視一眼。
他咽下口水,眉眼急切:“……來不及解釋了……總之,你們絕對不能看中間那個東西一眼。我必須去幫青臨!”
“火石可以吸引它的注意力,”齊叔一把拍向少年的後背,“就趁現在,快去!所有人找掩護!”
一個短衫的女人站在高處,将硝石混合成的輕型炸藥往大殿中央丢去。短暫的火光後,一聲巨響爆發。
随着四周潛伏的污染物悉數而出,場面陷入混亂。白光此起彼伏。
久柏趁亂順着石頭往下一躍,擋在被甩飛的青臨面前。他看見青臨身上有數不清的傷口,而一截斷臂被不遠處的東西踩成了泥濘。他安靜地躺在那裏,胸腔連起伏都沒有,只有模糊不清的臉對着久柏的方向。
少年撐開弓箭,毫不猶豫地放箭。
周四拖着沉重的身軀朝他們走來,哪怕箭矢穿爛胸腔也毫不在意。一根觸手從它腳底迅速爬出,一把掀翻了久柏。
弓箭碎成兩截。
久柏顧不上四肢劇痛,迅速翻起身,想阻止那東西再靠近青臨。然而馬上就要來不及了——
青臨突然一個暴起,颀長的四肢緊緊勒住周四。然而他早已受了很重的傷,在筋疲力盡之中被反過來掐住脖子。
久柏身後的廊柱上,一個渺小的身影爬了出來,拍幹淨機械手指縫的灰。蛋卷握着一塊撿來的硝石炸藥,小心翼翼地遞給久柏。
從青臨壓出的嘶啞吼聲中,蛋卷翻譯出如下字句:“快丢過去,會把他們一起炸……炸成碎片。”
久柏微怔。他遙遙注視着青臨,那團失去眼睛、皮膚等絕大部分人類特征的血肉仿佛仍然能代表某個鮮活的形象。在記憶中與他遙遙相對。
那些極為複雜的情緒糾纏不放。
他年幼時曾那麽崇拜青臨,享受着來自那人的照顧與偏愛……那些都不是假的。正如此時此刻,青臨也如當年一樣,勇敢無畏。
可是久柏也恨他。如果不是因為青臨,父親就不會死……他不可能原諒他。
這恨意在茫然之中抓緊了久柏,讓他逐漸堅定了下來。
……對不起,青臨。他在心裏說。
舉起的硝石尚未抛出,只見周四不知何時揀回了半張皮,人不人鬼不鬼的臉上浮出詭異的笑容。它發出屬于青臨的聲音:“你想知道他為什麽成為大祭司嗎?”
握住硝石的手微微一頓。
“別聽他的!”蛋卷尖聲喊道。
周四用搶來的聲音嗤笑:“四年前,他是為了你,才留下的。”
“什……麽?”久柏一怔。
被桎梏的青臨發出悲哀的掙紮,似乎在催促久柏。
然而周四那張碎裂的皮面朝少年,描述出四年前那場大祭司更替時的細節。
“你的父親在圖謀一場弑神的計劃,青臨是他忠實的擁護者。”
他們兩人進入神廟,并不是為了供奉或者更替位置,而是秉持着對神廟的懷疑。然而面對那麽多的污染物,他們才發現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久柏的父親死于污染物的攻擊。青臨發現了一條古老的密道——他原本有機會逃脫。但他聽見了一個孩子的哭聲。
他聽見久柏在喊他們的名字。
那個聲音喚起了更多的東西,比如他對森流城,以及更多人的責任。
青臨生生剜去自己的雙眼,才足以支撐他經過深淵巨物,走到那枚“果核”下方。
他與未知的“神”做了一個交易。
——他要久柏活着,并為之獻祭了自己。
“我只是好奇,人類會愚蠢到什麽地步,才能發現自己的錯誤,”周四低聲道,“觸手會從他的鼻子和耳朵鑽出大腦,必須在他清醒時才能獲得精準的數據。當我扯斷他的骨頭,他也不能反抗。只有失去自己的骨骼與皮肉,經受莫大的痛苦,才算履行了承諾。”
“他為你承受了這些,而你現在卻要殺了他。青臨,我為你感到不值得。”
被一團觸手纏住的青臨發出憤怒絕望的嘶聲。
蛋卷的機械音答道:“聽他胡說,這一切都值得!久柏,動手!”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在寒夜冷雨中搖搖欲墜。那根在記憶中緊繃多年的弦忽然斷了,令他陷入毫無依靠的崩潰。
他跌跪在地,嗚咽的聲音被捂在喉嚨深處,爆發似的鑽出。
身後,一只半機械化的蜘蛛靠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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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流城外的山崖下,柳宋帶着四五個熟人趕往觀海平臺。
“柳姐,咱們就在這兒幹等着嗎?”有人将望遠鏡遞給柳宋。
她輕壓下巴,知道自己貪玩的侄子總喜歡偷偷來這裏。那個異鄉人說,這附近污染生物較少,是整個森流城周圍最能看清神廟的地方。
如果有任何不對,他們也能及時做出反應。
但柳宋或許是為數不多知道這處秘密的人。觀海平臺根本不是用來打漁的地方,它在曾經漫長的歷史中都作為森流之地的哨崗。
她回頭看了一眼石壁,慢慢收回視線。
濃墨似的長夜之下,崖頂的神廟是如此微小,卻盛着森流之地數千年來對月神的信仰。哪怕是污染時代來臨後,森流城的人們也從未背棄過神明。
雨水順着石壁落下時,他們仍以祈禱的姿态面向神廟。
柳宋卻很清楚,懷疑的種子早已在許多人心中生根。……至少在污染時代前,神明從未向自己的庇佑者索取過什麽。但如今,他們究竟是在供奉舊日之神、以求遠離災禍,還是在與別的什麽進行一場交易。
她仍相信月海之神存在于更高的意志,可是神廟裏的必然不是月神。
暴雨雷電掀起巨浪,湧向古老堅硬的崖壁。密布的烏雲偶爾被風撕開縫隙,漏下幾縷天光。
如果不是這場雷雨,今夜本該是月出之時。
“……快、快看,那邊好像有東西!”有人喊道。
只見遠處黑色的巨浪泛起藍色光點。熒光海藻勾勒出巨物的輪廓。它們來回游動,似乎因什麽而聚集在此。
那是……柳宋屏住呼吸,不自覺地微微低頭,以虔誠的姿态見證了壯觀的一幕。
一頭深藍的巨鯨躍出海面,而後回落于浪湧之間。緊接着,鯨魚們陸續躍起,再落下,如同一場華美的舞蹈,抵抗這暴雨長夜。
這一次,它們沒有撞上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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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湧的海浪之下,一個渺小的身影從巨鯨口中吐出。他如一粒塵埃石子兒,不斷下沉。無邊無際的黑色沉睡在下方,吞噬每一個途徑的旅人。
他雙目緊閉,毫無知覺,随着暗波迂回下降。細小的氣泡慢慢消失。
但海底大斷層邊緣的珊瑚礁勾住了他的手鏈,讓他漂浮在黑暗邊緣。
藍色的水藻随着暗流經過他身旁,熒光忽明忽暗,照亮那張幾已沉睡的面龐。很快,一個龐大的身影随之而來,在漂浮的人影邊稍作停頓。
鯨魚的鳍加大了擺動的幅度,透明的冰藍觸須像一面展開的翅膀,浮動着湧向那個人影,然後包裹住他。
細長的觸絲進入他的鼻子與左耳。
在流動的水波中,原本沉靜的眉目竟然産生了變化。睫毛随着眼皮微微抖動,眉心因為痛楚擰成一團。
随着綿長的鯨鳴,他猛地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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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依然。
半截神像在山崖盡頭注視着神廟內的一切。倒塌的廊柱,古舊褪色的浮雕,逐漸聚集的污染物,以及陷入絕望的人群。
少年被突然起來的攻擊掀翻數米遠,肩膀處頓時一片血紅。他整個人蜷起身體,止不住地抽動。挂在頰邊的淚水未幹,如水柱般湧下。
“……青……臨,青臨……”他喃喃地擡起頭,不遠處那個身影撞在碎石上,連掙紮也變得微弱。
來幫忙的人們在不自覺地往青臨的方向靠攏,四周越來越多的污染物緩慢而不容反抗地将他們圍住。
“不行,硝石不夠了。”一個女人別過頭,不忍再看已經犧牲的同胞。
他們所做的,無非以卵擊石。
而被鎖鏈拴住的那頭巨大的深淵正在慢慢蘇醒。僅僅只是一點聲音,都會勾出人最深的恐懼。
他們背對着那東西,不敢回頭看一眼。有人吓軟了腿,雙手合十,對着不遠處殘損的神像祈禱。
“都是假的,”久柏既哭又笑,癫狂而絕望,“我們的供奉沒有保護外面的世界,是祂說了謊。神沒有站在我們這一邊。”
高處的果核與前方的人形怪物同時發出厚重且尖銳的聲音,幾乎刺破耳膜:“人類!這是渎神的懲罰!”
高大的怪物渾身扯出觸手,将青臨捏在半空。而周圍的其他污染物以嘶啞的鳴叫應和,準備迎接最後一場屠殺。
“……你不是。”青臨的喉嚨發出破損的音節。
被挑釁的怪物張開口器,宣洩着憤怒。浮空的“果核”高高在上,極具威懾壓迫。
“愚蠢!吾乃所有生命的造物主,是一切機械信奉的神明!”
一個微小的機械音從石塊縫隙鑽了出來,正方形的腦袋充滿困惑:“……真的嗎?”
蛋卷看看那枚果核,又看看半人半鬼的怪物,試探性地撓頭:“沒聽說過我們家政機器人還要信一個大AI呢,尤其是我這種深域系統前的産物。”
片刻沉默後,宙斯問:“那麽,落後愚昧的機械,你所信何物?”
不知何時,暴雨已停。雲層散開,遙遠而明亮的月光鋪滿斷裂的神像。令人震撼的鯨鳴來自遠方,穿過時間與空間的界限。
一個單薄的人影從崖畔翻躍而上,出現在神像前。他不知來自何處,渾身濕透,發絲貼着蒼白的皮膚。然而他看上去并不狼狽,反而游刃有餘。漫不經心的三分笑意如同蠱惑,讓流轉的月色為他駐足。
那雙黑色的眼眸浮出一層冰藍的光,俯視一切衆生。
“信我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