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九夜 02

第082章 第九夜 02

聞奚随石階而上,不知走了多久才到盡頭。風雪散落一身,也爬滿前方的枯藤。一棵老樹孤零零地盤踞于此,像開滿聖潔的白色花朵。

僧侶不再往前,朝大樹微微低頭表示恭敬,又向來人說:“摩圖羅在等你。”

“誰是摩圖羅?”

僧侶不答。

聞奚獨自走去,雪地留下的腳印很快又被填滿。

寒冷的氣息從雪原盡頭飄蕩而來,一無所有,只能吹落枝頭細雪。而虬結的樹根處卻有駭人的一幕。

一個活人被粗壯的樹根包裹,只露出一張閉眸的臉。更準确地說,他的大半身體已經與這棵大樹融合,長為一體。

與其問“摩圖羅是誰”,不如說“摩圖羅是什麽”。

高處的樹枝随風晃動,其中一根慢慢垂下。簌簌雪落時,樹枝末端分裂成無數透明的觸絲,它們無聲地經過聞奚的鬓發,然後進入他的左耳。

世界安靜了一刻。

随着樹下的人臉睜開沒有雙瞳的眼睛,聞奚聽見一個蒼老飄渺的聲音。

“遠道而來之人,所為何事?”

聞奚說:“古都黑天在哪裏?”

摩圖羅答道:“在你腳下。”

聞奚環顧四周,除了雪地和身後的回型建築物,什麽也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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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圖羅說:“這一片雪山都曾是黑天的城池。”

聞奚沉默片刻,又問:“我來找一個人,你見過他嗎?”

“在過去六十年間,我見過途徑雪原的所有生命。”

聞奚受夠了賣弄玄虛,有些煩躁:“你是什麽人,還是某種污染物?”

摩圖羅并不視為冒犯,反而耐心道:“我作為人類的身份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進入摩圖羅樹的污染素改變了它,也意外改變了我。我與它已是一體。”

摩圖羅樹是古都黑天的神樹,已在此地生長數百年。在污染時代前那個以知識著稱的黑天城,摩圖羅樹是歷史唯一的見證者,也是最高的學者。大地之下,樹根蔓延之處,都在摩圖羅樹的覺察中。

“在萬千命運的可能性中,我成為它的一部分,也繼承它的記憶。”

聞奚對此保持懷疑:“你怎麽證明是真的?”

“無需證明。”

“換個說法,這裏的人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仿生人?還有,為什麽制造仿生人?別告訴我這些都是秘密。”

摩圖羅說:“不。恰恰相反,遠道而來的人,大雪從不遮掩真相。”

古都黑天是知識之城。在污染來臨之前那個輝煌的時代裏,語言創造世界。人們堅信,實踐,并探索——文字有文字的語言,機械有機械的語言,靈魂有靈魂的語言。

在所有争先恐後的發明項目中,深域主腦是集大成之創造,稱為曠古絕今也絕非謬贊。它能計算,思考,創造,交流,成為無所不能的存在。從那以後,人類的絕大多數項目都仰賴于宙斯主腦。

直到污染時代來臨後,深域因“故障”關閉。

“我一直在此處沉眠,直到某一天被宙斯喚醒。但那時,它提出了我不曾想過的要求。”

聞奚說:“宙斯背叛了人類。”

摩圖羅說:“此處曾發生過數次大地震,幸存人類數量很少,只剩下大量的仿生人。在宙斯眼裏,這些仿生人淺薄的自我意識低端劣質,不應該存在。”

宙斯要求必須銷毀仿生人與所有寄生于深域系統的人工智能。

“我原本只是一個旁觀者,世間萬物有其宿命。但是,萬物生靈皆有仁愛之心。”

誕生于冰冷制造池的仿生人也偶爾産生自我意識。他們并不精妙,也鮮有真正的智慧。但他們會學習,會交流,也會有遲鈍微妙的情緒。

對于摩圖羅樹而言,這也是一種生命。

因此,哪怕忤逆宙斯會帶來災禍,摩圖羅堅持留下剩餘的仿生人。他們與人類在世界的盡頭彼此陪伴。

“作為交換,如你所見,他們應要求開始制造更為精密複雜的人類軀體,作為意識的‘容器’。”

不夠完美的将被毀去,再重來,如是反複。

“有時作為樂趣,他們也會制作途徑此地的人類,将短暫的壽命變得更為恒久。”

比如七七。

聞奚問:“你們造出來的東西會被送到什麽地方?”

“污染物的眼睛也是宙斯的眼睛,它們會來取。”摩圖羅答道。

聞奚:“既然你們達成協議,污染物為什麽還會攻擊這裏的人?”

“賀迦是自願将自己獻給那些生靈的。雪原乏匮,它們饑餓已久。這是他的道。”

聞奚側過頭,那名僧侶已經離開了。……看來是他們自作多情。

摩圖羅說:“至于現在,時間已經到了。”

“什麽時間?”

摩圖羅不答,而是緩緩道:“須知,軀體只是靈魂的容器。你不屬于這裏,但你要找的人的确來過。”

“他在哪兒,”聞奚心跳一緊,“我要見他。”

透明的觸絲離開他的耳蝸,凜冽風聲再次灌入。世界的聲音在此刻格外清晰。

枯枝緩慢擡起,指向通往古都廢墟的方向。斷壁殘垣藏在厚重的積雪下,大量污染物的斷肢堆積在道路兩側。幾個仿生人在清掃入口。

路燈亮起。

那個叫七七的小女孩帶着聞奚和其他人一起走入廢墟深處。偶有綿長的鐘聲響起,如同警示回蕩在雪山之間。

越往前走,一路上污染物的斷肢殘骸便越多。腥臭的氣味逐漸濃重詭異,令人無法忽視。

那些被刀切下的痕跡都指向陸見深來過的證據。

聞奚握緊匕首,視線跟随狹長的道路去往幽深的地方。正如摩圖羅所說,這裏曾發生過數次大地震,那個曾經璀璨輝煌的城市如今四分五裂,鋼筋水泥都成為頭頂或者腳下的廢墟。

路面開始被一條結冰的狹窄水道切割。光束照進冰面,卻照不清底,好像有什麽盤根錯節遮擋視線。凝結的藍色往前慢慢擴張,似乎要在某處彙成湖泊。

前方是一片倒塌的樓房。難以想象它從前應該有多麽宏偉,如今橫屍在此也覆上壯觀的薄冰。傾斜的鐘樓如倒插的旗幟,青銅鐘正在長鳴,那是對污染物的召喚。

七七停在原地,不肯再往前。她那雙無神的眼睛難得露出焦慮:“不能再走了,這是最遠的地方。”

“前面有什麽?”早早問。

“前、前面……”

不用七七說,聞奚已經聽見了。

他聽見鎖鏈的聲音,以及令人渾身發毛的嘶鳴。與森流神廟中的深淵巨獸一模一樣。

廢墟正在緩緩起伏,黑暗中露出無數血紅的眼睛。

它已經被喚醒了。

衆人立刻警惕,找到攻擊方位。早早尋找到附近廢墟高處的平地架好狙。夏濛濛叮囑七七:“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亂跑。”

攻擊是突然發生的。

地面震顫的一瞬間,無數觸手穿過地面廢墟的縫隙,出現在視野中。體型較小的機械蜘蛛順着那些觸手窸窸窣窣地湧出,朝衆人沖去。

聞奚早已将這些“老朋友”介紹給了衆人,因此每個人都熟知應對策略,不至于一開始就只剩逃竄的命。

夏濛濛和井與在兩側分散那些東西的注意力,李昂和蕭南枝打配合。虞歸胸有成竹,恨不得将炮杵在廢墟中央的眼睛上。

“我數到三,”虞歸朝聞奚的方向朗聲喊話,“你先去前面找人,這裏交給我們!”

在察覺到聞奚遲疑的眼神後,夏濛濛開出第一槍:“放心,我們很快跟上。”

“小心。”聞奚朝他們微微點頭,繞圈往青銅鐘後方沖去。他一路斬斷沿途的觸手,內心的焦躁卻更為強烈。

在沒有廢墟遮擋後,視野變得格外空闊。

冰封的水道的确指向前方凝結的湖泊,而湖面倒影着高處正在閃爍的“果核”。深域主機有三分之一嵌于結冰的山體中,周圍有破壞的痕跡。但很顯然,那個人沒有成功。

“果核”的正下方,冰湖北側也有一只被鎖鏈困在原地的深淵巨獸。東西兩方也各有鎖鏈,只剩下結冰的怪物殘肢,證明這裏曾發生過一場大戰。

然而,踏上冰面的一瞬間,聞奚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鑽到神經末梢,冰柱一般刺穿脊髓。

那只存活的深淵怪物舉起黑紅色的詭異觸手,大大小小的口器遍及觸手,正像扯棉花一樣來回扒拉着一具人類軀體。

黑色的緊身作戰服與血肉一起變成碎片,随意抛落。

一只看不見的手攥緊了聞奚的心髒,令他幾乎喘不過氣,惡心到渾身癱軟。消失已久的恐懼如鬼火忽然冒頭,死死牽引着他。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直覺與那股沒由來的恐懼來回拉扯,在冰天雪地冒出冷汗。他跌跌撞撞地去往冰湖前方,想将那些碎片看得更清楚一些。

深紅色的觸手從冰面鑽出,将他擊飛數米。

聞奚毫不在意,只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冰面的殘肢。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再次朝目的地奔去。

堅硬的觸手砸碎了冰面,被短刃閃電般切斷時,所有鋒利的口器都響起尖銳的風聲。

聞奚顧不得肋骨的疼痛,一個側身閃避再翻滾,落在了深淵巨物之前。

他也看清了,那些混合着粘液的機械零件,以及一塊一塊光滑的仿制皮膚。盡管完整的面部拙劣地模仿了那張臉,那不是陸見深。

但同時,他也看見了冰面之下漂浮的數具軀體。一個,兩個,三個……每一個,都是陸見深的臉。有完整的,也有斷裂的,像破布娃娃一樣凍結在冰湖中。

聞奚的視線一片恍惚。

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仍在撕扯的觸手被瞬間斬斷,難以言喻的憤怒幾乎讓聞奚失去理智。

他的聲音如雙眼一般冷漠:“他是我的。未經允許,他不能死。”

深淵巨獸的無數瞳孔凝成豎線,所有的觸手瞬間撲向聞奚。那個渺小的人類此時毫無懼色,只是輕輕轉動手中的短刃。

觸手殘肢如雨水墜落,偶爾在他的身體留下傷口。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只盯着冰面的裂縫。

每次被擊落至遠處,他都會跌跌撞撞地再次前進。觸目驚心的殷紅從他肩膀的窟窿汩汩冒出,卻絲毫不能令他停下。

“宙斯,你說話啊,”聞奚勾出嘲諷的笑意,“你把陸見深藏到哪兒去了?”

悄然而至的觸手從身後勾住聞奚的腳,随後四面八方湧來的将他纏繞桎梏,脫離冰面。

他仰視着觸手縫隙露出的“果核”,滲出嘲弄笑聲:“你在青臨身上實驗失敗,所以想找一個完美的容器,盛放你那無知的意識嗎?咳、咳……哈,他最合适不過了,不是嗎?那你又為什麽折磨他的仿生人偶到這種地步,你為什麽恨他?”

回應他的是驟然收緊的肢體,從後穿透他的手臂,疼得臉色慘白。

“還是說,你根本沒有能殺死他?”

觸手緊緊纏住他的脖子幾近窒息。惱羞成怒的行為卻讓聞奚冰涼的心髒升起一絲淡淡的溫度。

“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既然視人類為蝼蟻,那又為什麽要執着于成為人?”

攥住他的觸手們瞬間僵直,将他狠狠砸向冰面。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随風雪墜落遠方。身下的冰面裂開數道,大量鮮血順着縫隙落入冰湖。

……好冷。

想蜷縮起來。

但手腳似乎不聽使喚。

他不能……倒在這裏。這片浮冰快要墜落,他感覺到冰冷的潮濕。這裏的湖面尚未完全凝結。

腥甜從喉嚨鑽出,五髒六腑的疼痛迫使他緊貼着冰面。他看見這裏的冰湖下也有一具陸見深的仿生人偶,好像做工更精致一些,之所以沒有沉下去是因為被樹根似的藤蔓繞住了。

模糊的視野裏,那群觸手再度湧來。那些原本猩紅的口器變成黑色,鑽出攜帶污染素的尖刺。

它們貼着冰面朝他游來,但他的刀在兩米外。

他必須……他……

他聽見驟然呼嘯的風聲,聽見冰雪落在發梢,也聽見身後突然停滞的攻擊。

穿過雪原的樹根不知何時從冰湖下來到聞奚的背後,擋下了這致命一擊。而原本封存在藤蔓間的“人偶”此時站在他身旁,俯身撿起了他的刀。

那雙熟悉的眼睛盛滿風雪,寂聽長夜,卻因從未有過的怒意淬如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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