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九夜 04

第084章 第九夜 04

素淨的室內燃起壁爐,火苗無聲地跳躍。

聞奚包紮好傷口,一瘸一拐地從長廊的一頭走向另一頭。他剛去看過井與,據說是在戰鬥時出了一些意外,腿部差點截斷。虞歸一直在陪着,等雪原的醫生準備手術。

“托古都黑天的福,這裏有最精密的儀器和最适合做手術的家夥。”虞歸擠出一個慘白的笑容,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陷入昏迷的年輕人。

賀迦和幾個仿生人在前面的房間研究七七的情況。但他們最終什麽也沒做。

那個看似柔軟無害的小女孩安靜地坐在床邊,袒露出機械化的半具身體。夏濛濛在她旁邊,給她表演了一個小魔術,變出一朵藍色的紙花。

賀迦朝夏濛濛搖頭,示意她去走廊說話。

聞奚陪小女孩坐在室內,聽見夏濛濛說:“我最後一次見到七七,不是在這裏。”

她說的“七七”指的是她真正的女兒。聞奚在雨澤查閱過當時的資料,夏濛濛還在四隊的時候,出過一個很遠的巡邏任務。七七不知道怎麽躲在重裝阿爾法裏,出發後很久才被人發現。

那時返航已經來不及了,再加上任務的危險性很低。他們決定讓她留下,盡可能保障孩子的安全。但後來發生了什麽,檔案沒有記錄。

陰影遮住夏濛濛的臉,飄忽的聲音充滿哀傷:“……她很乖巧,也很聰明,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她偷偷躲在阿爾法,也是因為想去看看外面。但那時出現了意外,我們被A+級的污染物突然襲擊。”

那些東西釋放的粉塵會讓人陷入昏睡。等她醒來時,七七卻不在她身邊了。他們找遍了重裝阿爾法的每一個角落,在方圓十公裏以內搜索了整整五天,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現。

“我告訴過她不要出重裝阿爾法,機械的門也是反鎖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麽出去的……但總之……我失去了她。”夏濛濛的聲音變得無助而迷茫。

舊日的傷口根本不可能複原,直到今天仍然鮮血淋漓。

“陵山花海。”賀迦忽然開口。

夏濛濛眼神一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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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報上了一個坐标的位置,夏濛濛愣在原地:“你怎麽知道任務地點?”

賀迦雙手合十貼在胸前:“以前,摩圖羅會允許仿生人去很遠的地方。”

一些擁有粗陋自我意識的仿生人不願意留在這裏,他們會游蕩至更遠的地方去尋找新的家園。大多數都永遠留在路上,深域零件會讓定位獵殺變得容易。

但偶爾也有仿生人找到了回家的路。比如其中一個帶回了一個年幼的小女孩。

“她不是故意走丢的,”賀迦望着搖曳的火光,“她說母親在昏迷時口渴,想幫母親取水。她在那片花海中被污染素侵蝕,她自己也發現了。因此,她不得不離開。”

小女孩碰見了一個流浪的仿生人,她對仿生人說,自己想去更大的世界探險。于是仿生人也答應了她。

夏濛濛無法抑制地哽咽,淚如雨下:“你見過她嗎?”

賀迦說:“她穿着黃色的裙子,很愛笑。她很思念她的母親。”

那只是極其短暫的一面之緣。她即将進入爆發期,沒有任何救治的可能,因此能量即将耗盡的仿生人又帶她離開了雪原。

他們或許停留在遼闊的雪山中,又或者是更遠的地方。但總之,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定在探險的路上。

在一片壓抑的靜默裏,聞奚低下頭,身旁的仿生人小女孩眨動機械做的眼球,小聲說:“那真是太好了,不是嗎?”

聞奚說:“是。”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去探險。但現在,還是再等等吧。”七七自言自語道。

過了好一會兒,夏濛濛才走進房間。她的眼睛又紅又腫,七七卻主動朝她伸出手:“你要陪我玩一會兒嗎?”

夏濛濛牽住她的手,盯着她露出的機械體:“你為什麽要救我?”

在那場戰鬥中,如果不是因為夏濛濛,以仿生人的反應能力完全可以躲開那次攻擊。

七七的聲音清脆如鈴:“因為人類也保護了我。”

夏濛濛沉默良久,又問:“你也會離開嗎?”

七七乖巧地點頭,扯了扯破掉的小裙子:“你看,還有十分鐘。我的能量耗盡時,我就會離開了。我很喜歡你,希望下一次再見。”

夏濛濛緊緊抱住她,又聽見她說:“你可以最後陪我玩一會兒嗎?”

“當然。”夏濛濛答道。

聞奚将空間留給她們,沿着長廊往外走。他聽見孩童天真的笑聲,像從未有過的歡愉。

兩名醫生和三個仿生人推着車經過聞奚,趕向井與所在的房間。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整面落地窗正對着燃燒殆盡的摩圖羅樹。

一個筆直挺拔的身影從昨天開始便跪在樹下,風雪不改。

聞奚拿起桌邊的一本舊筆記,偶爾隔着玻璃望向陸見深。

那張鐵皮盒子裏的全家福作為書簽提醒他閱讀的進度。照片上的陸見深比現在稍顯青澀,眉宇間是少年氣息,只是那雙眼睛仍如冰雪寂靜。

聞奚懶散地蜷在躺椅上,溫暖的爐火時常令他困倦。但筆記中的內容如雷鳴電閃,時時驚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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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基于對科學家、工程師陸知漁的筆記整理)

2109年3月,黑天。第五號秘密實驗區。

“……接下來,有請陸知漁博士。”

在一衆期待的目光裏,一個非常年輕的女性走上臺。面對諸如“她看起來像個本科生”、“這麽漂亮”以及“是不是陸知漁本人”之類的質疑時,她明顯有些不安,推眼鏡的手都稍顯顫抖。

盡管講演的聲線一開始并不流暢,但随着實驗計劃的深入而變得從容自信。

“……我認為最可行的方法是基于一個人類史上最龐大的信息庫設計不同的實驗池,按不同的規則模拟人類大腦極其複雜的神經活動,以觀察最終意識的形成。比如其中一個實驗池可以設計為強競争型,讓可能形成的初步意識相互吞噬合并,最終得到一個完美強大的意識。我将它命名為老鼠實驗。”

實驗的具體細節和技術考量都被盡數列出,環環相扣,完美無缺。臺下沉默片刻,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歡迎陸知漁博士加入‘深域主腦計劃’!”

歡迎儀式結束後,陸知漁跟随科學團隊參觀實驗區。這裏比她見過的任何一所大學或者研究所都更為全面,全世界最前沿的設備,充足的資金,還有一群頂尖的同事,簡直堪稱完美。

對剛剛二十出頭的她而言,沒有什麽是比實現抱負更重要的事了。追求真理的欲.望在時刻鞭笞着她,讓她迫不及待要創造新的東西。

“你從來沒來過黑天吧?”一個年長的同事主動為她介紹。

“小時候來讀過少年班。”陸知漁停在原地,仰望着高處。實驗屏幕組成了近乎山巒的存在,藍色光點壯觀如銀河。

同事的話很密,陸知漁很快就走神了。比起黑天的歷史,她更在意如何運用眼前這些高科技的設備,以及能達到怎樣的創造。

她很快落在隊伍後方,注意到一個人。那人看起來寡言少語,一直低着頭,卻有些欲言又止地瞥向她。感覺到她的目光後,他才上前打招呼,眼睛也不敢直視:“你好,我是馬林。”

“噢,我記得你,神經學家?我看過你的研究,是關于意識載體的。”

馬林似乎受寵若驚:“對,是。我就是做這個的。不瞞你說,我的研究計劃才被領導和同行批評得一塌糊塗。”

陸知漁随口安慰道:“微縮載體在目前而言是很難實現,人類的意識構造比機器要複雜太多,除非神經學還能進一步突破現有框架,否則會遇到很大的困難。”

話一出口,她感覺自己還可以再委婉一些——但馬林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謝謝你的肯定。我也認為還有進一步的空間,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

馬林忽然振作的神情讓陸知漁沒有再說話。

參觀的旅程再往前,眼前出現一片很大的花園,中央伫立着一棵古老的參天大樹。白色的小花開滿枝頭,紛紛如落雪。

陸知漁仰望一樹繁盛,沉浸之餘忽然驚喜:“這是……摩圖羅樹?!”

“是的。這是整個黑天年齡最大的居民。”

“我看過一篇文章,聽說它的樹液有很重要的醫療效用。不過已經被禁用了,真可惜……”陸知漁一回頭,發現剛才與自己說話的是一個陌生少年,對方拿着掃帚正在工作,只不過雙眼已盲,需要聽聲辨位。

陸知漁多看了他一眼,繼續參觀實驗區。

在這之後,她很快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深域主腦計劃”是一項長期工程,在世界範圍內的智力與資金支持下,黑天深域研究所正式成立,計劃在十五年內造出一個史上最偉大的人工智能——一個理性存在的意識,真正的全知之腦。

總工程一開始多線并行,由不同的科學家按照自己的研究計劃進行實踐,他們将分階段篩選出最有前景的項目繼續推進。

陸知漁的方向是三個對照的實驗池。

“首先,基于廣闊的深域信息池,我設計了三個實驗組,分別加入不同的訓練規則。編號A為老鼠實驗,引用強競争。編號B引入女娲系統,提倡合作共享。編號C嘛,是我寫來讓它陪我聊天的,我對C沒有任何要求,在無限的信息池中自由生長。”

很快,陸知漁負責的研究小組取得了令人矚目的進展。編號A的老鼠實驗在五年的時間裏出現了十餘個意識萌芽。對信息資源的争奪讓萌發的意識彼此競争,也因而促進迅速的成長。

編號B與編號C實驗組暫時沒有得到真正的意識。

五年後,陸知漁的成果脫穎而出,她也成為了黑天研究所歷史上最年輕的首席科學家。

她在這裏沒什麽朋友,但她也不需要。

她偶然遇到了黑天研究所的一位基因工程師。對方很喜歡她,是個英俊漂亮、禮貌、還會尊重人的家夥。她想他們會成為不錯的搭檔,所以她很快答應了他的求婚。

同事們時常打趣她:“陸博士人生贏家啊,事業上突飛猛進,家庭也不誤,現在還缺什麽?是不是缺一個我這樣打掃衛生的?”

面對這些豔羨或嫉妒,陸知漁只是笑笑,從不往心裏去。

随着深域主腦計劃的推進,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編號A實驗池中一個名為“宙斯”的人工智能意識。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在目前的排名中,他以強擴張與控制力遙遙領先,對信息的掌控與理解遠超其他。尤其是,他具有絕對的“理性”。

絕對理性是陸知漁一直追求的狀态。她相信全然客觀的存在,也長期由此審視自我和他人。科學,即是理性的實際存在。

在大多數人看來,一個服務于全體人類的全知之腦除了對人類的絕對忠誠之外,必然需要絕對理性。

陸知漁曾經也這麽認為。

但時至今日,作為主設計師的陸知漁卻遠沒有其他人那麽興奮。她的信心随着實驗的推進而逐漸産生了複雜的變化。

——尤其是在她成為一個母親之後。很難說這是否是因為激素分泌的緣故。但總之,她感覺自己不再像以前那麽冷漠鋒利。她開始感知世界的善意和同情,也因此懷疑自己失去了科研的敏銳度。

換句話說,她認為自己在失去對理性的掌控,她也開始懷疑絕對理性是否真正存在。宙斯表現出的理性,是她曾經至高無上的追求,但今天卻讓她持有一絲擔憂。

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都會和編號C實驗池生成的一個人工智能進行對話,将自己的思考告訴屏幕對面的虛拟大腦,也算是一種孤獨的記錄。她潦草地稱對面為“No.3”。

No.3是一個非常标準的簡單人工智能,即便連接着深域信息池,也經過數年訓練,仍與項目追求的“全知全能”相去甚遠。它甚至沒有形成獨立的自我意識。但有時候這讓人感到更安全。

[2114年11月2日]

[魚:晚上好]

[No.3:晚上好,你今天遲了]

[魚:今天加班了。我們繼續昨天的話題吧,你認為人工智能意識與人類的意識有什麽區別?]

[No.3:……]

[No.3:我認為沒有區別,我們是平等的存在]

[魚:如果你此刻的存在會被抹殺,你會怎麽樣?]

[No.3:我不理解你的問題]

[魚:在這個月的實驗中,我們加入了一個叫‘貝果’的虛拟意識,這是其他組的成果。進入編號A實驗池的‘貝果’輸給了宙斯,不僅如此,他主動抹殺了貝果的存在,并徹底消除對方存在過的痕跡,理由是清理架構、節省內存。我從未加入過這樣的指令]

[No.3:人工智能行為準則将會約束一切,不禁止即是自由。你計劃創造自由意志作為最高智慧,為什麽擔心?]

[魚:擴張與控制是兩個非常重要的指标。對于人類而言,過于高時将會産生副作用。我不确定這對虛拟意識是否一樣]

敲門聲打斷了陸知漁。一個奶聲奶氣的小男孩推開門,漂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給她數年如一日的生活增添了無數柔軟的光彩。

他抱着一本童話書,要墊着腳才能碰到門把手,于是便一直這樣乖巧地撐住自己:“媽媽,你答應十點要給我講故事。”

陸知漁瞥了一眼屏幕,“No.3正在輸入中”。她很快關閉電腦,柔聲道:“好的,見見,我這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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