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十二夜 06
第099章 第十二夜 06
長夜深重,白塔伫立在遠處。
聞奚的手垂在床沿,指尖紅得像熟透的果子。微微蜷縮,艱難地抓住床單褶皺,然後索性放棄,再次滑落。
一聲輕響,有人推門進來。見他醒了,将一塊濕熱的毛巾覆在他的側臉,動作輕柔地擦拭。
聞奚尚有一絲力氣的左手壓住毛巾,露出天真冶蕩的眼睛,嗓音沙啞甜膩:“……先說好,下次不準這麽生氣了。唔,只準生一半……四分之三。”
他用手腕遮住眼睛,絲毫不提自己起初的縱容邀請,也不提後半程的無效反對。
“好。”溫熱柔軟的毛巾經過聞奚泛紅的耳垂,然後輕輕拉起他的手,像是要擦幹淨腕上的紅痕。
一只手擦拭好,再擦另一只。
此時此刻,聞奚才生出幾分害臊。他索性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麽,又睜開一只,輕聲喟嘆:“遠航計劃備用艦……這艘船原本就是你從空間站開回來的,所以你才知道它在哪。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陸見深坐在床邊,長夜遮住他的神情:“我不明白為什麽。”
聞奚勾勾嘴角,無辜地笑:“因為我在乎你啊。”
攥住毛巾的手驟然一頓,陸見深垂下眼睫,似是艱難:“為什麽,你明明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你可以活下來——”
一股重量突然将陸見深壓在床上。聞奚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盯着他:“你認為在遙遠的地方還存在生命跡象,我一個人也可以找到一種那麽多科學家都發現不了的生存方式?”
陸見深的手被聞奚按在身側,他沒有掙紮:“總有希望。”
聞奚回以冷笑:“騙子!那條路上什麽都沒有,一片荒蕪,你怎麽敢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兒?你知道我受過多少傷,哭過多少回嗎?你怎麽敢?”
近乎咬牙切齒的質問如一把利刃,在戳破平淡的雙眼時化為無數碎片,難堪也難過。
“我知道。”陸見深說。
尚未完全脫離耳機的阿努比斯線在寂靜中茍延殘喘,大概在聞奚登上航艦前才完全脫落、消弭。他的回應全然無聲,但他都聽見了。
他伸手觸碰聞奚的臉龐,緩慢真切,像他生命中罕見的真實。
“我知道,”他重複道,“所以,想讓你離開。”
如果聞奚不選擇回到2198年,他會平靜地在航艦上度過一生,又或許尋找到真正的希望。這份希望中不會再有陸見深,也不會有任何牽絆。
這是他能擁有的,全部的私心。
聞奚冷冷地注視他:“計算的結果一定正确嗎?你有問過我嗎,我同意了嗎?你說讓我為你活着,現在呢?”
那雙清冷的眼眸映出聞奚搖搖欲墜的身影,最終答道:“是我的錯。”
聞奚感覺大腦一片混亂,像緊繃已久的終于到達一個臨界點。他快要崩潰了。他控制不住地顫抖,好像數年間所有的委屈都抑制不住地外洩。
他伏在陸見深的胸膛,肩膀開始劇烈抖動。那只撫過聞奚後背的手将他緊緊抱住,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告訴他,沒關系,他可以不用控制任何情緒。他有崩潰的權利。
過了很久,聞奚慢慢平複下來,才擡起頭,眼眶紅腫濕潤:“你剛才說,你聽見我哭了?”
陸見深頓了頓:“在N-39污染環南部山,海邊,血蜴樹下……”
“停,”聞奚輕描淡寫地揭過,“都是我裝的,忘了吧。”
他想撐着陸見深擡起上半身,卻被後腰一陣難忍的酸痛拉回原地。他長呼了一口氣,磨牙道:“改天再和你算帳。”
陸見深似乎察覺到他的不适,停在後背的手下移,慢慢替他按壓。
耳鬓厮磨一陣後,陸見深開口:“你問了什麽問題?”
聞奚說:“我問的是,一切是否能夠改變。”
“她的回答是?”
在白塔的寂靜裏,那個高速運轉的虛拟意識沉默良久。
女娲說,物質世界和意識世界的因果截然相反。在物質世界中,原因決定結果。在意識世界中,未來決定過去。二者同時存在,主觀和客觀共同構成命運的循環。
然而在更高級的維度上不存在時間的概念,事件并非單向發生,而是由無數節點組成。換句話說,無數種可能性永遠并行。
“你相信嗎,”聞奚眨了眨眼,散漫中透着認真,“我們可以改變這一切,這一次,徹底打破所有因果。”
陸見深攥住他的手,低聲道:“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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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聞奚告知其他人的故事中,他隐去了諸多時間、細節和結局,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位來自遠方的客人。
他們圍坐在一起商讨計劃時,蕭南枝抓住了一個細節:“你剛才說,你放了一把火燒掉了一片森林,然後呢,那裏究竟有什麽?”
這個問題聞奚的确沒有細想過。他那時候精神逼近極限,時刻都有可能崩潰,很難正常地思考。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殺光所有的污染物。現在想起來,的确有一些他忽略的線索。
那些巡邏者在守護着什麽……
聞奚托腮沉思,企圖從深重的記憶中摸索到一點:“最後只剩一片廢墟,也不知道是燒光了還是本來就那樣。很多柱子坍塌,我跳下去也只有一個正方形的空間,四面都是燒焦的牆,倒是非常堅固……等等,那可能不是牆。”
是某種機關,用來藏着別的什麽?
衆人面面相對,早早猜測道:“該不會也是深域主機?”
“沒有‘果核’,我确定。”
聞奚鋪開紙張,簡單勾出了那片森林的布防圖,确定出四個巡邏者所在的位置。但那都是未來的事情,至于現在發生了什麽——
“各位,”赤襄風塵仆仆地趕來,“有消息了。”
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合成棱體的水晶經過女娲主腦的分析識別,确認為一種針對深域信息池的特殊抹殺程序。
女娲主腦聲音平和明亮:“水晶棱體是陸知漁留下的程序後門,如果你們能找到宙斯誕生的初始機,插入棱體,自動程序會将宙斯識別為病毒,即可消除。”
宙斯主腦依靠深域主機和信號基站布滿世界,借此影響污染物的神經、控制它們的行為。宙斯的意識可以來回在不同的深域主機之間徘徊,但初始機卻承載着它的意識核心。
只要毀去初始機,人類基地将不會再遭遇有計劃、有目的的獵殺。
“問題是,”虞歸抱着手,指出關鍵,“你所說的初始機,在哪裏?該不會早就淹沒在黑天地下了吧?”
陸見深否認了這一點。他去過坍塌的古城廢墟,那裏沒有初始機。
女娲主腦開始搜索數據庫:“污染時代的第一年,深域研究所進行過一次秘密轉移。請稍後,我正在破譯高級加密信息……計劃建成地點坐标為272.781.37,距離最近的污染環N-39北端5公裏。”
“這就是我要說的壞消息,”赤襄神情嚴肅,“我們的調查小隊剛抵達千塔。他們觀察到污染物的移動方向,正是N-39污染環北面外。更具體地說,N-39污染環正在不斷擴大,它……建造出了一些東西。”
千塔的調查小隊利用女娲系統的相機在遠處拍攝下多張照片。那是一片極其詭異的建築物,它們像鋼鐵鑄成的刀刃,倒豎于濃霧中,被一條寬大的黑色河流環繞。濃霧自河水而生,淹沒一切。
在靠近河流三百米處,一切設備都會失效。
與此同時,黑河外側是濃密的森林,衆人從未見過的觸手盤踞其中,如巨獸的尺骨沒入彌漫的陰森霧氣。
聞奚卻一眼認出那片森林。而那些觸手,正屬于他曾親自交戰過的,巡邏者。
從調查小隊的描述中,還有至少五頭深淵巨獸被鐵鏈鎖在森裏深處。無從抵禦的恐懼如濃霧蔓延,侵蝕每一個靠近的生命體。
那些聚集的污染物群消失在濃霧中,不知去向。
這樣的描述讓賀迦想起‘彌圖’的種種。在修行者們的古老預言中,也有一個這樣的地方,為超乎一切的意志存在所掌控。他們稱之為,“永生地”。
“《彌圖真言》中曾說,末日審判之際,‘先知’會降臨永生地,與命運的主宰者決一死戰。”
古老的傳說或許不着邊際,但卻冥冥之中給了處于絕境中的人們一絲希望。
白塔外,千塔城的人們正在高聲歌唱,為了迎接下一個黎明與長夜。他們的歌聲充滿希冀,不為外物所擾。
聞奚與衆人定下計劃。由蕭南枝帶着蛋卷回去通知雨澤基地及沙舟基地,向千塔增派援軍,并計劃處理剩餘的深域主機。其他人原地待命,為最後一戰做好充足的準備。
聞奚隔着人群看向陸見深,二人交換了一個默契而堅定的眼神。
他們必須在末日審判之際解決這一切。無論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