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你你你,我我我,這這這。

休斯磕巴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個完整句子。

岑尋枝倒是很淡定,擡眼看他:“信號不好卡帶了?”

休斯總算把結巴吞回去,差點兒沒再嘔一口血出來:“不是,哥們,你你你膽子也太大了吧!”

他想起什麽,趕緊去關門關窗,順便打開信號屏蔽儀,确保不會有任何人用任何方式窺探這裏發生的一切。

岑尋枝依舊冷靜:“沒事,來的時候KFC已經幫你檢測過了。”

機器人彎腰行古典宮廷禮,露出一個不失分寸的自豪表情。

岑尋枝再度低下頭。

幼崽仍然閉着眼,不知何時握住他一根手指,小手攥得緊緊的,即便到這裏也沒有松開。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這樣當做溺水時的浮木了。

被依賴的感覺,像有無形的拳頭捏住心髒,又酸又軟。

盡管房間隔音,休斯還是壓低聲音:“不是,你怎麽敢……這可是重罪啊!”

垂耳兔是聯邦明令禁止的進口“貨品”,海關标語格外顯眼。

岑尋枝不答。

休斯知道現在嚎再大聲也沒用,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捏了捏鼻梁:“這樣,你先告訴我,這小東西怎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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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知道我工作麽。”岑尋枝概括得相當簡潔,“就是上班某天……繳獲的。”

休斯的小胡子都快吹起來了:“……哥,知法犯法是吧!真有你的!”

他平時可不會這麽喊岑尋枝,配合那誇張的吹胡子瞪眼,叫表情寡淡的後者難得有點想笑。

但現在也不是笑的時候。

他用沒被小於抓住的另一只手點了點輪椅扶手:“你治不治?”

“不治。”休斯雙手抱臂,回答得很堅決,“我怕掉腦袋。”

岑尋枝:“不是死罪。”

休斯:“……活罪我也不想要啊!!”

岑尋枝:“你治不治?”

休斯:“不治。”

“好。不治是吧?”岑尋枝點點頭,語氣冷靜,堪稱心平氣和,“那我……”

休斯充滿期待:“那你就走了?”

岑尋枝:“那我今天就不走了。”

休斯:“……”

任意的長官先生吩咐旁邊看戲看得正開心的機器人管家:“去找個房間收拾一下,我們今晚就在這兒住了。”

他沉思,修改措辭:“不,不一定只有今晚。住到休斯醫生改變主意為止。”

KFC向來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尤其是主人在這位醫生面前非同尋常的放松,喜滋滋領命:“好嘞少爺!”

休斯:“???”

怎麽還會有這種新型威脅方式啊!

這跟耍無賴有什麽差別?

如果不是腿腳不好,是不是幹脆直接躺地上撒潑打滾不起來了?

這這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冷面閻王岑少将嗎!

休斯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情難自禁地幻想了一下這位高嶺之花面無表情滿屋子順時針逆時針撒潑打滾的樣子……

醫生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很慫地屈服了。

“——好好好,我治,我治!行了吧!我真是服了你了小祖宗……”

一般來說,有能力的人大多脾氣不會太好。

休斯醫生就是這麽個佐證。

他的醫術有多高超,性格就有多古怪,很多時候面對不聽話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到了火爆的地步。

畢竟,膽敢給聯邦議長一拳的人,這世界上大概不存在第三個。

議長理虧,沒有還手,更沒有聲張讓護衛隊立刻進來逮捕他,更是成全了這一壯舉的完美性。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醫生,行走江湖唯吾(醫囑)獨尊的職業生涯中,也遇到完全慘敗的對手——那就是岑尋枝。

幾年前在黃昏曉星相識開始,他就拿這位指揮官先生沒辦法。

給的針不打,開的藥不吃,仗着星球/艦隊/臨時基地總指揮的名頭在上,哪哪兒都離不開他,從來不聽醫生的話好好休息,還要把針劑和藥片讓給更虛弱的平民。

休斯生氣是生氣,也知道他占理,也就由着他去。

一直到最後那場抱憾終身的重傷,成了兩個……或者準确來說三個人心中永遠過不去的坎兒。

沒有人可以在面對殘酷的戰争後毫無波動,戰争結束後,休斯離開黃昏曉星這個傷心地,做起了義診游醫,滿世界跑。

岑尋枝休養了一段時間被調去邊防局,體制內朝九晚五,和休斯天南海北,自然也沒有太多聯系的時間。

休斯有個固定的習慣,每年這個月份要回故鄉,也就是首都星休假一個月。

岑尋枝記得,所以今天才沒撲空。

休斯拖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忿忿道:“岑尋枝,岑少将,岑長官,岑局,岑Sir!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沒辦法!”

恨不得把所有稱呼都用上。

岑尋枝垂着眼,抿着唇。

乍一看有點兒像在憋笑,只不過還是面無表情。

休斯指導他:“小被子去了,發燒沒必要一味地捂,這都幾百年前的錯誤認知了。”

岑尋枝揭開襁褓,小孩子感覺到他在動,下意識抓得更緊,是驚恐又依戀的挽留姿勢。

休斯調侃:“喲,看不出來,還沒斷奶呢。”

岑尋枝不理他,擡手讓KFC過來幫忙。

機器人小心地把裹着小兔兔的被子拿走,熟悉的氣息沒有散開,小於這回乖乖沒動。

幼崽的頭發汗濕得像水裏撈出來的,休斯指揮KFC去準備溫毛巾,然後用三錄儀給孩子掃描。

手上動作,嘴上也停不下來:“你知道,我休假的時候從來不接診,哪怕病人暈倒在我門口,我也只會幫忙打給急救。”

他的潛臺詞是:也就是你小子能有這個人情了,還不快快感恩戴德。

岑尋枝的确感激于他的幫忙,幼崽的病突如其來,除了休斯,放眼整個聯邦他也沒有第二個可以信任的醫生。

又何止限定于「醫生」這個職業呢。

曾經的信任能力被摧毀之後,他已經很難再去相信什麽人了。

他用手掌擦了擦小孩臉上的汗,低聲道:“謝謝你。”

岑尋枝的睫毛很長,垂眸時總給人安靜乖順的錯覺。

跟平日裏豎起滿身刺、防備所有人的岑局長完全不似同一個。

休斯看着他頹靡的神情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滴滴。

掃描結束。

休斯拿過儀器,看見上面代表各個部位健康情況的檢測數值,眉毛都要聳到發際線裏了。

岑尋枝見他那個表情,預感不妙:“……情況不好?”

在家的時候他也拿家用健康儀查過,的确很不妙。但他更信任休斯的專業設備。

休斯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起什麽,又恍然大悟:“差點忘了,這小東西不是賽瑟納林人,跟我們的正常範圍不一樣來着。”

岑尋枝:“……”

休斯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難得在位張喜怒無常的神醫臉上見到棘手的表情:“他們這個種族吧……很久很久以前,我是見家母診治過。那時候聯邦還沒限制,甚至有專門的兔醫群體。但是時隔久遠,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沒有把握。”

岑尋枝:“你的意思是?”

休斯長嘆一口氣:“要是能搜一搜就好了。只要有具體的例子,我就能想辦法照葫蘆畫瓢。”

聯邦不僅不能飼養垂耳兔,連在網絡上搜索相關信息都是禁止的,關鍵詞會直接觸發安全局設置的警報,哪怕想辦法規避也不行。

岑尋枝把幼崽發燙的小手放進自己的掌心裏,男孩在灼燙的高燒中感覺到清涼,下意識用小臉蹭了蹭他的手掌。

岑尋枝心裏一動。

他看向休斯:“就按照你的方法試試吧。”

醫生這回在他面前重重地、誇張地嘆氣,爾後站起來,吆喝KFC陪他去地下室調配藥方。

在此期間,岑尋枝坐在窗邊,抱着還在昏睡的小兔兔一動不動。

他已經很少會一次性跟人講這麽多話,尤其休斯還是個大嗓門兒。

半是勸誡半是争執的聲音消失,屋子裏驀地安靜下來,反而開始耳鳴。

在黃昏曉星的最後一次受傷,他足足昏迷了一星期才醒來。

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自己失去了——在功能意義上失去了雙腿。

這對一個戰士來說是不可接受的。

但也必須接受。

那些日子他坐在病房裏,不見任何訪客,不跟任何人說話,幾乎不怎麽吃東西。

也是這樣眺望窗邊出神,一看就是一天。

那些時候自己在想什麽呢?

連現在的岑尋枝也記不太清了。

也許是在思考要不要結束這種毫無意義的生命吧。

不是自暴自棄,而是清晰又冷靜地想,他作為一個戰士的使命的确到這裏就結束了。

更何況,有人為自己的似錦前程,又一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舍棄他。

有一個晚上,岑尋枝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男孩小臉天真,眉眼裏全是對他的依賴;“哥哥,不要離開我……哥哥,你會永遠陪着我,對嗎?”

他終究允許自己活了下來。

他答應過的,會陪着那個孩子到世界盡頭。

所以也必須活下來,親眼看着那人走向自我毀滅之路。

休斯歸來的腳步聲将他從沉思中驚醒。

“哎,先說好,我不能确定百分百有用。如果不起效果,那我也沒轍。”醫生沒有注意到他的失神,“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唔,我可以想辦法帶你出境,去找專業的兔醫生。”

他摸了摸下巴:“我雖然沒有直接的聯系方式,但門路還是有一些的。反正你需要的話……”

岑尋枝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了。謝謝。”

休斯撇撇嘴:“謝就不用謝了,以後別再搞這種吓死人的事兒,我就謝謝你了。”

岑尋枝把小於調整成一個适合喂藥紮針的姿勢,小孩子迷糊中哼唧了一聲,聞見苦味,生理本能地不肯張嘴。

岑尋枝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聲道:“喝一點,就不難受了。”

他哄孩子的本領退化太多年,語氣和內容都生硬。

但被哄的那個還是接受了。

夢裏的小家夥感覺到了熟悉的監護人在照顧自己,充滿依戀地咕哝了句“mama”,總算願意張嘴。

休斯問:“他剛才說話了?”

岑尋枝一口否認:“沒有。”

無針注射對于皮膚嬌嫩的幼兒來說還是有點兒痛感的,但岑尋枝捉住小於的小手,幼崽便也堅強地捱下這一針。

連休斯都大為驚奇:“這個針劑應該挺疼的才對,連昏迷的大人都不一定能忍住。你家這個小東西,天賦異禀啊。”

岑尋枝望着幼崽通紅的小臉,想,這哪裏是天賦異禀呢。

是這個孩子習慣了忍耐,習慣了不呼痛,習慣了不哭訴。

因為鬧人的小兔子沒人理,哭泣的小兔子也得不到安慰的糖,所以他也不再嘗試。

明明還是這麽小的孩子,卻已經比很多大人都懂事。

從船艙裏挖出來到現在,連哭泣聲都是低低弱弱的,擔心吵到別人。

餓了,累了,疼了,想家了,從來不敢講。生怕自己要求多了煩人,就會被再次抛棄。

他才三歲啊。最該在父母懷裏撒嬌的年紀。

就算是童年時代踽踽獨行的自己,就算是後來撿到的……那個人,都沒有小兔子這般隐忍。

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到自己手裏,這個小東西,又會如何呢?

幸好,被他撿到了。

岑尋枝嘆了口氣,自己大約又要重蹈覆轍了。

堂堂聯邦少将,還是邊防局長,現在知法犯法私自窩藏違禁品不說,還動起了偷渡的念頭。

這都叫什麽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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