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桑克斯早就覺得岑尋枝有問題。

雖然從這個樣貌清俊、身披聯邦一等功勳的年輕人調入邊防局的第一天,他就看他不順眼了。

上一任稽查局局長病退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到岑尋枝上任中間空窗了好幾年,而這幾年,都是隔壁司法庭的桑克斯代為主理。

也就是說,在岑尋枝到來之前,名義上分工合作、實際上互相掣肘制衡的稽查局和司法庭,其實共用一個頂頭上司。

桑克斯已經遞交過幾回合并邊防局的議案了,彼時還邊臨松領導下的議院見的确一時半會找不出第二個能挑大梁的,也不是沒有考慮過。

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他就能把整個邊防局握在手中。

然後,這位英勇的傳奇少将,随着更年輕的那位議長上任,沒有任何征兆空降稽查局,分走了“屬于”桑克斯一半的權力。

關于岑尋枝和邊臨松之間的風言風語,桑克斯聽說過,也先入為主地很看不起這種走後門(雙重意義)的人。

他想盡辦法、前前後後派了不少眼線,想要找到岑尋枝配不上這個位置、或者他當真是與議長有權S勾結的證據。

然而聯邦艦隊退伍之後轉入邊防局本就是常規操作,再加上岑尋枝拿着一等榮譽勳章——能佩戴它的大多數都是追認——他是聯邦億萬人景仰的英雄,想去哪兒都行,根本用不着某一個人破例。

不僅流程手續合規,更重要的是,岑尋枝本身就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無論是指揮艦隊作戰,還是管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新部門。

原本充斥着關系戶而松散怠惰的稽查局,在他的管理之下井井有條,重新成了排布高效的精密儀器。

同事們對他既畏又敬,就連桑克斯本人都根本挑不出他工作上的錯。

桑克斯最初對岑尋枝用的種種手段一無所獲,無奈接受了這個人從此會同他平起平坐、自己徹底失去唯一領導權的事實之餘,開始了漫長的“既然我不爽那我就要想盡辦法讓你不爽哪怕只是言語上的擠兌”的針對。

——這些都是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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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桑克斯不斷找茬的原因,或者說底氣,還要追溯到幾個月前一樁星艦走私案件。

根據當日的值班記錄,最後接觸α-03B區集裝箱的人,是岑尋枝和梁施。

梁施随後向當值的程上報了這艘星艦的種種違禁品,這沒什麽不對;

不對的是,當天岑尋枝再也沒有露面。

司法庭清點證物的時候,總覺得缺了什麽,又找不出實證來。

經手違禁集裝箱的人是稽查局的局長。

局長,會徇私舞弊嗎?

當天岑尋枝比平時提前了一點下班,雖然這對他來說是很正常的事,不過桑克斯還是留了個心眼。

那天稽查局的監控,有一段安寧得莫名其妙。

桑克斯聽程提起過,梁施是個信息技術高手。

如果他想,或者說如果岑尋枝需要,篡改一段監控簡直易如反掌。

桑克斯沒有立即查證那段異常的監控,僅是私下存證。

他還需要更多證據,不能打草驚蛇。

從這一天開始,岑尋枝有了越來越多看似微小、其實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的異常。

比如他的秘書驚嘆過,岑局居然開始看兒童菜單,這對于一向讨厭孩子的他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之事。

比如,有人目擊過找錯地址的喵西物流機器人給岑尋枝送了一沓嶄新的童裝。

比如,以前用餐時岑尋枝向來對同事讨論孩子的話題避之不及,如今卻就坐在旁邊桌安靜地聽着,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

孩子。

孩子。

孩子。

桑克斯抓住了關鍵詞。

讓岑尋枝的生活改變的,讓岑尋枝變得不同尋常的,是一個孩子。

按照桑克斯對岑尋枝和邊臨松關系的後續探查,這兩個人淵源頗深,他很難想象他們會共同領養一個孩子,或是邊臨松同意岑尋枝和別人有一個孩子。

(再說了,岑Sir那殘廢的樣兒,能有孩子嗎?桑克斯譏笑。)

換句話說,這個孩子是突如其來的,也是秘密的。

既然是秘密,很有可能不是普通的賽瑟納林兒童,否則無須遮掩得嚴嚴實實。

說不定,是個絕不能被發現的秘密。

一想到自己能掌握驚天秘密徹底搬到岑尋枝,說不定還能把那位總是否定自己合并邊防局提案的邊議長拉下馬,桑克斯就激動得夜裏都睡不好覺。

他接着搜集情報,發覺岑尋枝養育這個孩子的食譜上,絕大多數是素食。

什麽樣的種族愛吃素呢?

很多。

什麽樣的種族要在開放、包容的聯邦小心翼翼呢?

不多。

什麽樣的種族,有可能與一艘走私星艦有關呢?

更少。

三個圈重疊交集,答案昭然若揭。

——邊防局稽查部門的一把手局長岑尋枝,知法犯法,領養/收留/窩藏了一只垂耳兔幼崽。

這在聯邦是重罪,更何況很明顯岑尋枝不是一個人辦到這件事的,梁施,邊臨松,都是幫兇。

拔蘿蔔帶泥,桑克斯可以把所有反對他的人都推下地獄。

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事嗎?

不久前,桑克斯又掌握了新證據,那就是岑尋枝家裏住進了一名醫生。

雖說岑少将自己也傷病累累,可桑克斯也同他共事過幾年了,清楚這是個根本不愛惜身體、對生死都無所謂的主兒。

如果是為了他自己,絕不至于邀請一位醫生同吃同住。

除非,這位醫生不是沖着他來的。

那個疑似垂耳兔的幼崽生病了嗎?

桑克斯想,有破綻。

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沒多久,岑尋枝遞交了休假申請。

要知道這位岑局上任三年,雖然時不時會早退,但從來沒有休過一天年假。

岑尋枝秘密地養了一個孩子。

孩子生病了。

孩子需要離開聯邦才能醫治。

桑克斯興奮得直哆嗦——他苦心孤詣潛伏這麽久,機會終于來了。

然後,他出現在了這裏。

面對着岑尋枝,面對着一輛遮得嚴嚴實實的童車。

他猜對了,的确有孩子。

但是他沒猜到的是,竟然有倆。

不過沒關系,量刑不以數量疊加,只要抓住一個就足夠了。

他等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當然提前跟邊檢那邊打好招呼。

別說是稽查局的局長了,今天就算是邊議長本人到場,也必須過安檢。

桑克斯得意地看着那包裹嚴密的童車,和幾個如臨大敵的成年人。

這次,你們又能躲到哪兒去呢?

他用腕機聯系了幾個邊檢的工作人員,嘚嘚瑟瑟看向岑尋枝。

奇怪的是,明明都要被抓包了,明明他的機器人管家已經緊張得眼睛都不知道朝哪兒看好了,岑尋枝還是那麽平靜。

這種淡定最叫桑克斯惱火,好似無論自己怎麽煽風點火、嘲諷挑釁,都只是個根本沒被放在眼裏的跳梁小醜。

就裝吧。

看你還能裝到什麽時候。

邊檢工作人員拿着掃描儀過來,桑克斯假笑:“請吧,岑Sir,就從您先開始怎麽樣?”

岑尋枝土生土長的聯邦人,自然沒什麽問題。

随後,機器人和醫生也都順利通過。

他們本就不是真正的目标,不重要。

他的小眼睛緊緊盯着那輛童車,幾乎要放光。

來了。

這個時刻,終于來了。

真想用PADD拍下全程啊,等當場抓獲垂耳兔幼崽的時候,岑Sir會是什麽表情呢?

還會像現在這樣淡定嗎?

工作人員問:“請問哪位是這兩個孩子的家長?”

岑尋枝語調如常:“我是。”

工作人員:“可以讓他們下來嗎?按照規定,小朋友也要檢查的。”

岑尋枝沒有立刻回答,桑克斯趁機火上澆油:“怎麽,岑Sir的孩子應該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吧?”

“當然沒有。”

——一道陌生的嗓音插進他們的對話。

桑克斯不悅地回過頭,看見一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陌生人。

他紮着高高的馬尾,摘下墨鏡随意挂在領口,露出一雙狹長鳳眸,美得雌雄莫辯,煞氣逼人。

他目光淩厲,掃了眼所有人,沖着邊檢工作人員擡了擡下巴:“可以請你重申一下規定嗎?具體什麽樣的人要進行安檢?這個條例是什麽時候頒布的,在哪裏可以查證?我印象中上一次來賽瑟納林的時候,還沒有這麽嚴格吧。”

工作人員也不知道這人打哪兒冒出來的,這個規定的确還在等待落實階段,他們是被桑克斯許了好處,才出來裝模作樣吓唬這群人。

這時候被質問,不知該如何回應,齊齊看向桑克斯。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就被吓着了。

桑克斯恨鐵不成鋼,接過話頭:“這位……”他下意識想說女士,可聽聲音又是男人,只好折中,“旅客,你不是聯邦人吧?”

那人斜睨了他一眼:“請問你是?”

他的用詞都很禮貌,但桑克斯就是覺得這人明晃晃看不起自己。

好生氣,可是還要微笑:“我是邊防局司法庭的庭長,也是岑局長的同事。我想你們應該認識?”

那人瞄了眼輪椅上的岑尋枝:“不認識。”

桑克斯:“???”

不認識你在這攪和個鏟鏟!

他再仔細看看這人,總覺得有點兒眼熟,很像娛樂新聞裏會出現的人。

是誰呢?

不過,既然知曉自己身份後還敢繼續叫板,看來來頭不小。

桑克斯最是會看人下菜碟的,繼續賠笑:“您看,您要跟我們沒什麽關系的話,我們這兒還要繼續工作……”

男人似笑非笑:“我的确不認識你,也不認識岑局長。但我還是帶着任務來的。”

桑克斯:“?”

男人緩步走到童車前:“我來接這兩個孩子。”

桑克斯:“!”

他當即反應過來,這是岑尋枝請的外援吧,難怪之前那麽淡定,還裝什麽不認識——

他忙道:“不行,不管你是什麽人,現在規定就是這樣,只要出入境就要接受種族安檢,這也是為了聯邦的國土和國民安全着想。請你配合,否則我就要請——”

“請什麽?”男人游刃有餘,“抱歉,我剛才可能忘了說了,不管你們今天出了什麽幺蛾子新規定,我都可以直接帶這兩個孩子走。”

桑克斯眉毛都要聳到發際線了,再也顧不得什麽忍讓不忍讓、禮貌不禮貌:“嘿不是,你算老幾啊?你說帶走就帶走?”

“我是不算什麽,但是,”男人勾勾嘴角,笑得嚣張又漂亮,“我說帶走,就一定能帶走。”

他點亮自己的腕機,展開一小片扇形投影。

桑克斯瞳孔驟然緊縮。

他認得那個标志——是外交通行令!

出示此通行令,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攔離開或進入聯邦星域。

賽瑟納林的盟國不少,可能互換外交通行令的屈指可數。

尤其是這還是最高等級,那麽意味着它來自——

“我奉第一帝國皇帝陛下之命,來接這兩個孩子離開。”男人慢悠悠道,“人類帝國與賽瑟納林同盟條約在先,雙方元首擁有永久外交豁免權,包括他們選擇庇護之人。”

邊檢工作人員也認得通行令,怎麽也沒想到随便冒出一個人竟然有如此背景。

牽扯到聯邦高層,上升到外交高度,可就不是一點點好處可以置換的麻煩了。

他們抱歉地看了眼桑克斯,慌慌忙忙互相推搡着溜之大吉。

被剩下的桑克斯面如死灰。

他籌謀了那麽久,準備了那麽久,明明已經萬無一失,為什麽會落得此般狼狽的結局?

他知道岑尋枝背後有靠山,可怎麽也想不到竟然能扯上帝國去,更想不到外交通行令能用在這種場合——

該說還真是叫人無法辯駁麽?

若他不是當事人,都想給這群人天衣無縫的配合鼓鼓掌了!

醫生一副勝利之姿,推着兒童車搖頭晃腦,路過他身邊時還故意重重地嘆了口氣。

羞辱、惱怒、挫敗……

一時間種種負面情緒堆積到了頂峰,堵在他的胸口。

若岩漿不能現在噴湧而出,火山灰定會将他活埋。

決不能。

決不能在這裏功虧一篑!

桑克斯目光一暗,看向岑尋枝:“你偷摸瞞着什麽,我都知道,我都有證據。哈,今天我絕不會讓你這個亵渎職業、危害國家安全的家夥就這麽順利離開聯邦!”

他眼神中的狠戾已經有些癫狂了,岑尋枝忍不住蹙眉:“你想幹什麽?”

桑克斯将腕機錄證功能打開,像是故意要吸引周圍其他乘客的注意力似的,朗聲道:

“賽瑟納林星際聯邦會決議第γ-0042號:事關垂耳兔種族的法案。

“第一條,禁止一切形式的垂耳兔的偷渡、販賣和飼養活動。任何未經授權的垂耳兔貿易行為都将被視為嚴重違法……

“第二條,聯邦将加強邊境管控和執法力度,打擊一切垂耳兔的非法販賣和運輸活動。對于發現的販賣和飼養垂耳兔的個人和組織,将依法予以嚴厲懲處……”

圍觀群衆的确越來越多。

不過都紛紛向這個站在人群中背法條的家夥給予了關懷傻子的眼神。

——有毛病吧跑這兒來背書?

——這得遭受什麽打擊精神失常了啊。

——不會是老婆孩子跑了吧。

——哎,他在背的好像是垂耳兔條例?

——兔兔那麽可愛,為什麽不給養兔兔!

——小兄弟你這個想法很危險,要不是垂耳兔,絨絨草都活得好好的,我們也不至于精神力出問題都沒得治。

——那也不能怪兔兔吧!

——那你說怪誰?

——诶诶诶,你們別吵了……

眼見被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拿起設備拍照錄像,桑克斯翹起嘴角,他的目的終于達到了。

岑尋枝一行人同樣被困在人群中無法脫身。

高馬尾男人不耐煩地皺着眉在聯系什麽人。

休斯和KFC在低語。

紀攸蹲在小姐弟面前,柔聲安撫恐懼的孩子們。

桑克斯停下嘚啵嘚啵的背誦,清了清嗓子:“岑Sir,你知道如果被檢舉出窩藏垂耳兔,最嚴重的後果是什麽嗎?”

人群中有人輕聲道:“……發配徭役礦星,終身不得返回、減刑,直到……死。”

此言一出,衆人嘩然。

他們當然知曉刑罰之嚴厲,只是,那個小眼睛的男人先是大聲背誦法條,又這麽質問輪椅上的年輕人,難道……

竊竊私語響起:

——難道童車裏的是垂耳兔?

——這群人什麽來頭,敢光天化日帶垂耳兔出境?

——膽子也太大了吧……

——哦喲,幸好被發現了,不然絨絨草被兔子吃光了我們都不曉得!

——大媽你清醒一點,早就被吃光了。

——我不管,反正這些兔子就是不能出現在賽瑟納林!無法無天了!

成分複雜、随機組成的人群,是最好被煽D的。

他們很快從看桑克斯這個傻子,轉移到對岑尋枝的質疑。

看樂子嘛。

看誰不是。

岑尋枝本想突破重圍,反正一旦登上私人艦船離開賽瑟納林星域,垂耳兔就不受管制了。

就算此生再也回不了聯邦又如何。

反正他在這裏早就沒有根了。

可是已經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叫嚣着讓他們把簾布掀開,讓群衆見識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危害聯邦國土和國民安全的種族在。

這是真真正正的騎虎難下。

當年岑尋枝身處黃昏曉星的戰場,背後是倒下戰友的屍山血海,面前是還在源源不斷湧入的象限異獸,而他自己同樣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都不曾感到今日般棘手。

怎麽辦?

要強行突圍嗎?

可KFC只是家用型機器人,休斯就算經歷過戰争也只是個醫生,紀攸雖然有靈力,但不能貿然在衆人面前展現,否則容易引起外交事件。

至于那個來接他們的,還不知道是怎麽個情況。

唯一有戰力的自己,也是曾經了。

如果被抓住了,自己怎樣無所謂,小家夥呢?

兩個孩子一定會被桑克斯帶走,而他根本無力阻止。

怎麽辦……

在這樣進退維谷的局面裏,到底哪裏還有一線生機?

氣氛都已經烘托到這兒,桑克斯等不下去了,對着人群吆喝道:“看着吧,這就是聯邦的罪人!”

爾後眼神一狠,突然暴起攔住兒童車,累贅的身材在此刻顯示出了驚人的靈活性,在其他人根本沒來得及反應之時,掀開了防風簾,一把攥住裏面的孩子,兇狠地抱起來。

小小的男孩戴着可愛的狗狗帽,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吓呆了,滿眼淚花。

桑克斯舉起他面向衆人,志在必得且動作蠻橫地扒下幼崽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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