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微服
第二十四章,微服
即便已經入了秋,卻還是酷熱難耐,
灼熱的氣息從腳底一路蔓延到心口,汗如雨下,那輪金烏還在天邊高懸,田地間一片荒涼之色,連目光所及之處的樹木也被啃食的只剩下樹幹。
且不說家禽,便是連本該奔馳于天地間的駿馬也被殺了烹食,如今只剩下森森白骨堆砌在了路邊。
他們出鹹陽往東走去,先是見到鹹陽城外的難民破布麻衫衣不蔽體的模樣,便是一雙草鞋在走了這樣久的路也磨破了,無論這些貴族是否真心,但他們是真的施了粥糧籠絡人心的。
這也好,至少這些百姓有了活路。
趙政一行七八個人,扮作逃難的百姓模樣,一路來到了華山腳下,傳言受災嚴重的地方都在大秦的東邊,上一世大秦總共遭遇了許多次這樣的災害,便有傳言說,始皇帝不得上蒼認可,大秦才有此災禍。
嬴政偏不信,難道要他寫罪己诏然後焚香沐浴禱告上天嗎?
洪澇蝗災又不止他大秦有。
不過如今比這更滿目瘡痍的是,他們不僅是一路步行來的,還在此處花光了糧食,是花光了,而不是吃光了,連趙政最喜歡的棗幹也給了出去。
村莊裏冷冷清清,大多年輕力壯的都逃難去了,只留下老弱婦孺。
趙政看一稚童實在是可憐,便給了他兩塊肉幹,之後一群人便望風而來,趙政被困于人群,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其實嬴政知曉給那稚童兩塊肉幹的結局,只是這個時候的自己還未長成,相較于後來的自己更多了幾分仁善,不是自己願意變成那副冰冷無情的模樣的,而是被所有人推着一步步地走到了那一步。
重來一世,嬴政倒願意保留趙政的那分仁善,或許他會比自己成為更好的始皇帝。
嬴政倒是沒有虐待自己的習慣,只是這番微服本就是對趙政的磨煉,讓趙政成長的過程,他即便知道途中所有事情的原委,也不能告知他。
因為一時心軟導致如今彈盡糧絕,王上得負全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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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晚上吃什麽呢?”趙政拽着嬴政的衣袖,語調裏帶着幾分撒嬌的意味。
此刻他們穿着粗布短打戴着頭巾也難掩幾分貴氣,帶來的行囊倒是空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錢財和衣服,在這樣的地方錢財是最無用的。
蝗災過去了,但作物也已經沒了。
“阿政豈不聞,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你要麽就不給,要麽就都給了。
你瞧着吧,你這般做,到時候他們還要為你給的食物而鬧出人命。”嬴政沒有心軟的意味,左手只持着劍,兀自走着,看到斷壁殘垣下的一抹綠意這才停下,“王上看,野草蜉蝣,都說朝生暮死,卻可以生生不息。
萬物皆有輪轉,來年這片沃土必然又是一片綠野。”
“道家儒家的話都讓你說了去,先生可真是集百家之所長,”趙政有些賭氣的語調。
嬴政也沒理他,小孩子就這樣,餓一頓就好了:“朕只是覺得他們的有些話說的也有些道理罷了。”
“我前段時日已經拟招撥糧了,如今我們行至此地,按理來說,糧食早該到了,為何還是這般景象?”趙政不免蹙眉,其實他已經猜想到了幾分,即便秦法嚴苛,但依舊有貪官污吏,天高路遠,官官相護,大王又怎麽知曉他們是否陽奉陰違。
分封諸國的弊端更是比這要嚴重上許多,諸侯國強而周天子弱,他們的歲貢若真的是繳納足夠的,又怎麽會諸侯國強周天子弱?
“阿政心中不是早有猜想了嗎?”嬴政告訴他說。
“不要在這裏了,去縣裏。”趙政拉着嬴政便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如嬴政所料,那幫人果然打了起來,這時候趙政倒是無情地路過了他們而面不改色。
如今這世道,強者才能存活下來,上場奮勇殺敵的将士如此,這些人也是如此,東西他已經給了他們,至于誰存活下來,那便看他們能力如何了。
這時候的趙政心懷仁善卻不過度悲憫,悲憫世人的人不該做君王,而該去做神仙。
他們行至縣城內已是黃昏時分,這裏的幾位皆是習武之人,除了趙高一臉菜色之外,其餘的只是濕了衣衫略帶幾分疲憊。
幾人皆坐在路邊休息,即便是這樣了,趙高還能從衣服裏拿出幾塊肉幹一塊餅來獻與趙政,你說這樣的人,趙政怎麽能不喜歡?
嬴政如今看着只覺得好笑。
“哪裏來的?”趙政擡眼看了趙高一眼。
“奴藏着的,想着若是主子将食物都分給了難民,那主子吃什麽,于是就藏了點。”趙高眉眼含笑地回答道,那一雙腳想必都起了燎泡吧?也是真能忍,一路上無怨無悔心系秦王,這份心,怎麽能不動容。
“你有這份心,我會記得的。”趙政只拿過了一塊肉幹,“剩下的你們分了吧。”
随後又挪了挪位置到嬴政身邊來,肉幹遞至人面前:“先生吃罷?”
“你吃。”嬴政拒絕了。
“先生臉色不好,是累了?”趙政将肉幹掰成了兩份,遞到了人的手上不容拒絕,“那你我一人一半。”
不是累了,是這副身子或許病了,嬴政幾日前便有所察覺,許是水土不服,這副身子本就孱弱,這幾年有心鍛煉方才健壯了許多,可這些時日,無論是吃住皆太過寒酸,也或許就病了。
嬴政不免覺得好笑,原來這副身子得的是富貴病,若不是自己,只怕這具身體是沒有那樣的富貴命的,恐怕不及長大就死了。
“找個客舍住下吧,不必裝什麽難民了。”趙政說道,一路打聽過來,也夠了。
“店家,向您打聽個事,不是說,大王已經頒布诏令,說是開倉濟糧嗎?怎麽這裏還是這樣?”趙政将摸出了幾枚錢幣遞給了店家要了幾間房,縣城裏人都不多了,都逃難去了,哪裏還會有人來這邊,客舍的生意也自然冷清。
“你問朕?你問縣令去。他們這些當官的,哪裏管百姓的死活,如今城中缺糧,米面價格暴漲,如今還在這縣城裏的,除了一些老弱婦孺便是富紳商賈了,其餘的都逃難去了。”店家說起這個,隐隐有幾分氣憤之色,“只可惜了,即便蝗災已過,百姓也無種子耕種,即便有,等它長出來,人早就餓死了。”
“他就不怕王上怪罪嗎?”趙政又問。
嬴政只在一旁聽着,這又是一個自稱朕的。
“此地離鹹陽多遠?王上住在宮殿之中,錦衣玉食,又怎麽知道百姓的疾苦?官員就算做了什麽,大王又怎麽知道?”店家将房門鑰匙一一給了他們,“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們去房間。”
他們在廊上行走的時候,迎面撞上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他們認識的,燕國的商賈之子,名為陸玄。
他怎麽在這?等人離去了,嬴政還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燕國的人,手持佩劍的劍鞘上刻的卻是齊國文字。
而趙政顯然也注意到了,兩個人的餘光相觸而後又移開。
趙政自覺地跟着嬴政進了屋子,而反鎖上了門,兩個人似乎都有話要說,且無從說起:“先生先說。”
“王上先說。”這個時候倒是開始謙讓了起來。
“陸玄身份有疑。”嬴政跟着人坐了下來,這房間空蕩蕩,卻是連個吃的都沒有,也沒有書籍可讀,頗有幾分無聊。
“寡人知道了。”趙政接話道。
“你何以知曉?”嬴政記得此時的自己并不識得多國的文字。
“跟在陸玄身後的其中一人,先生可曾注意?”
嬴政沉吟而後搖頭,他并未注意陸玄的随從,第一眼便被那把劍奪去了目光。
“此人身材精瘦矮小,卻頗有力量,目光銳利。看氣質像軍營裏出來的,手上一道疤,約莫三十歲左右的模樣,皮膚黝黑,五官刻薄像是耕作的農民一般,警惕性極高,寡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就注意到我了。
先生可知,這樣的人若是在三軍中,擔任何種職務?”趙政的條理清晰,分析的頭頭是道,嬴政是對人身份的猜疑,而趙政則是對人來秦國目的的猜疑。
“斥候,勘測山水,繪制地圖,搭橋修路,探測敵情。”嬴政想,若真是這樣,倒是我不犯人,人來犯我了,若此時的趙政年長個幾歲,又由得他們來為所欲為。
“是,他游歷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又是否真的病弱?他要的是秦國的一份詳略的地圖,還是不止秦國的,他是要将地圖獻給本國的王上,還是大秦鄰國的王上?”趙政說了許多問句,這些問句層層遞進,是趙政的疑問,也是嬴政的疑問。
“若是朕,朕便将此圖獻給趙魏二國,給秦國的周邊之國,待鹬蚌相争,他且坐收漁利。
若秦國得其他六國地圖卻是有用,若他國得秦國地圖卻是無益。
大秦具天時地利人和。而他國衰微,即便有此,不過是豚犬與虎鬥罷了。
除非六國勠力同心,共同伐秦,只是人與人之間尚且互相猜疑,何況國與國之間,只稍使離間,便可使他們兄弟阋牆,倒戈相向。”嬴政的指尖輕扣桌面,“這件事,王上回鹹陽可以命人查一查。
朕注意到的卻是另一件,陸玄說他是燕國人,可他手持佩劍上卻是齊國文字。
他是在齊國為官,還是本就不是燕國人?又跑來大秦做甚?”
“将他殺了吧。”趙政唇瓣張合,随口就是一條人命,殺了也就省的想這樣多了。
嬴政搖了搖頭,只怕是陸玄不會回來了,此人心思缜密,又怎會不知他們二人出身不凡,又怎會不知他們二人對他有疑心。
“算了。”趙政起身,“先生權且休息,寡人出去一趟。”
嬴政彎腰傾身,勾住了人的手指,只擡眼看着他:“我同你去。”
“先生臉色不好,且休息着,寡人只是去一趟米店,看看店家所說情況是否屬實,若是屬實再來與先生商議。”趙政的食指被人握着,回頭看了眼嬴政,見人仰着頭,從下颚到鎖骨處的寸寸肌膚,像是刻意撩撥他似的,看得人耳熱,趙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先生安心。”
嬴政收回了手,他方才注意到趙政忽然熾熱的目光,莫名的覺得有幾分不舒服,只告訴人:“你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