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第 3 章
昨夜馬車上與蕭繹共披披風時,我記起了與他同裹被子的舊事。由此看來,相似情景可喚起我失去的記憶,我想要盡快恢複記憶,就應多接觸那些被我忘記的舊人,并與他們做些與過去類似的事。
雲峥雲世子雖是我的舊人,但此人危險,接觸需謹慎,我還是先從謝沉謝右相開始好了。
據綠璃所說,我是在十六歲那年嫁進了謝家。那一年初冬,禮部尚書謝守仁病入膏肓,謝老夫人想以沖喜救愛子性命,我就在謝尚書病重昏迷時成了他的繼室,成了謝沉名義上的繼母。
嫁入謝家十幾日後,我就成了寡婦。後來謝老夫人也因病去世,偌大謝家除奴仆外,就只有我與謝沉。
綠璃眼中,我與謝沉相處尚可。雖然我在謝家守寡時很不守婦道,常出門與外男飲酒厮混,但謝沉未曾因我敗壞謝家門風,與我有過只言片語的沖突。
對我這個小他兩歲的繼母,謝沉恪守孝道。盡管我這繼母當得不大像樣子,謝沉這繼子從未有過忤逆不孝之舉。
二十歲那年,我同謝沉斷了繼母子關系,離開謝家,嫁給了雲峥。自此,我與謝沉就再無交集,未再入謝家大門,謝家之事,也不再摻和。
但如今為了蕭繹,我卻得主動摻和摻和,努力和謝沉拉近關系、拉好關系。
今日恰就是謝老夫人的忌日,謝沉既是孝子賢孫,定會告假在府中祠堂祭拜祖母,我為此令人備下車馬,就攜綠璃往謝家去。
路上經過一家酒肆時,我想起昨夜之事,問綠璃道:“昨晚在春醪亭,你為何不告訴我,鄰桌之人就是雲峥呢?”
“是小姐說要不認識的啊”,綠璃眨巴着眼,将我與雲峥和離時對雲峥說的話,複述給我聽,“往後一別兩寬,就當你我從未認識過。”
所以昨夜綠璃明知那錦衣公子就是雲峥,卻也一聲不吭,連個眼神也不給,就當不認識。
我無語時,想那個“我”也真是心大,給人戴了世人皆知的綠帽子,還跟人說要“一別兩寬”,如雲世子那倨傲性子,怎寬得起來呢?!
若似謝沉那般沉穩內斂,倒還有可能。他既能寬容不守婦道的繼母,也許哪怕妻子紅杏出牆,他也能體體面面地和離,放下這段孽緣。
因我是晉王妃的身份,馬車抵達謝府後,門上火速去通報,沒多久謝沉就親自來迎,揖身行禮,“微臣參見王妃。”
我失憶八年,忘了謝沉此人,自也不知他生的是何模樣,這時擡眼看去,見他着一襲月白袍服,容色莊謹清疏,氣質溫和內斂,宛是一泓深水。
“謝相不必多禮”,我微一擡手,請謝沉起身後,道明來意,“今日是謝老夫人的忌日,老夫人曾是我的婆母,我理應上門祭拜。”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其實我嫁給雲峥後就沒上門祭拜過,我厚着臉皮,将話說得面不紅氣不喘,謝沉是涵養體面人,自不會揭穿,替他祖母得體客氣幾句後,按儀引我往謝府祠堂。
謝氏先祖乃景朝頭號開國功臣,謝家是景朝最有名望的書香世家,歷代賢臣輩出,縱代代為官清廉無私,但因歷朝天子賞賜,謝府占地頗廣,廳閣軒峻,庭院深深。
至謝府宗祠,懸匾“垂範百世”乃是景朝太|祖親筆,兩邊一副長聯,“崇儒安邦,忠孝仁慈興盛世,慎終追遠,詩書禮義繼家風”,則是景朝太宗所書。
踏入祠中,迎面是一眼望不盡的牌位遺像,森森如山海之影,謝沉因引路走在我之前,那沉甸甸的陰影就似都壓在了他的肩上。
我随謝沉步伐來到謝老夫人遺影前,拈香祭拜後,又從侍女手中再接過一支燃香,走至謝沉之父——禮部尚書謝守仁遺像之前。
我與謝家唯一的關聯,就是曾經與謝尚書的沖喜之姻,想與謝沉拉近關系、拉好關系,只能從這一點上着手。
就做傷懷之狀,我邊給我的前前夫謝尚書上香,邊以長輩身份自居,對謝沉含悲嘆息道:“你父親是朝中能臣,我年紀尚小時就對他十分景仰,可惜我與他是有緣無分,只做了短短十幾日的夫妻,不能相伴此生。”
為配合這番說辭,當擠出點淚花兒才算情真意切,但我暗中努力無果,擠不出眼淚來,只能将“思念謝尚書、可惜夫妻緣淡”的話來回掰說。
我邊說邊偷眼看謝沉,見他眼睑低垂、神色沉靜地聽完了我的哀悼,向我略垂首躬身道:“請王妃節哀,家父在天有靈,定不忍見王妃哀戚傷身。”
我也哀不下去了,喉嚨都有點哀說幹了,就順着謝沉的話,緩緩收了傷懷神色,道想用杯茶。
謝沉恭聲一句“恕臣不周”後,就要引我往謝府正廳用茶。我攔住他的步伐,請他帶我到我從前在謝府的居住之地走走坐坐,我神情感慨道:“故地重游,可稍解心中哀思。”
謝沉眉睫微動,在微涼的初春輕風中看了我一眼,垂下漆黑潔淨的長睫道:“是。”
我在謝府所住的小院,非是謝尚書從前所住的致遠齋,而是臨近謝家藏書閣的棠梨苑。謝府內院雅致清幽,可說是三步一景五步一畫,但棠梨苑外的花圃卻是花草亂長,一副無人打理的模樣。
苑外雜亂似郊外野地,苑內卻是清雅別致,這初春時節,苑中梨花正悄然綻放,原是寂寞空庭,因我和謝沉到來,推門時見花開如雪。
我盼着來到曾住過三四年的舊地,腦海中能湧現出些舊事記憶,但并沒有,一路走至苑中花廳落座,接過謝府侍女奉上的熱茶,我都頭腦空空。
我感到有些失望,低頭抿茶潤喉時,心念不由一動。杯中茶是峨眉雪芽,不但口感之清雅,香氣之馥郁,是我所喜愛的,且茶湯之濃淡,入口之溫度,也與我用茶習慣毫無偏差。
我離開謝家已有三四年,謝府侍女還能記得昔日主母的飲茶喜好嗎?還是謝沉,傳聞中謝沉四歲識字七歲吟詩,觀書過目不忘,記性極佳。
謝沉恭孝守禮,曾經我在謝府時,他定按禮晨昏定省,因此知曉我日常喜好,盡管我早已離開謝家,記性甚好的他也沒有忘記。
我喝着這杯蘊着昔日孝心的茶,心中浮起慈愛之意,請謝沉也坐下用茶。茶霧袅袅中,我擡眼看向側下首垂眸啜茶的謝沉,想他昔日晨昏定省時,大概就如此刻這般情景。
謝家雖是詩書名門,但代代人丁單薄,至謝沉這輩,嫡系中唯他一人,謝尚書與謝老夫人故去後,謝沉在京中再無至親,我原也算他半個親人,但後來我離開了謝家,想來日常謝府中再無人陪他用茶。
說來謝沉今年已二十有六,卻還未娶妻生子。為顯親近之意,我作為曾經的半個謝家人,半端起長輩架子,和藹關懷謝沉,問他為何迄今仍未成親,叮囑他為朝事忙碌時也當珍重自身等等。
“朝廷仰賴謝相,謝相珍重自身就是為國為民,身邊當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着才好。”
我這樣說後,謝沉仍是垂眸捧茶,靜默一瞬後,恭聲回道:“多謝王妃關懷。”
只此一句,也未說為何仍未婚配,似不願告知于我。也是我冒犯了,我曾是半個謝家人的那幾年裏,也沒做過利于謝家的事,盡是敗壞謝家門風了,謝沉能在那幾年隐忍不發、能在今日為我奉上峨眉雪芽,是他守孝尊禮,宰相肚裏能撐船,非是真将我視為長輩,對我虞嬿婉本人有何敬意。
不再多問,略表關懷之意後,我也不兜着繞着了,就将今日來意道明,請謝沉在朝堂上支持蕭繹再主東宮。
“晉王殿下乃是成宗皇帝欽定的儲君”,我定定地看着謝沉,一臉正色道,“唯有晉王來日繼承大統,才是正統。”
蕭繹曾經的太子之位,并非是由他生父今上決定,而是由他祖父成宗欽定。成宗在位時,立蕭繹為皇太孫、蕭繹生父為太子,因此蕭繹生父登基後,盡管偏愛秦氏與秦氏的兒子,但為不忤逆成宗旨意,也只能立沈氏為皇後,立蕭繹為太子。
秦氏有兩子,一為齊王,一為越王,年齡相近,俱有問鼎帝位之心。若非因此,早在去年冬天蕭繹因我被廢時,秦氏的兒子就進了東宮了。因是兩虎相争,目前太子之位仍空懸着,齊王與越王各自拉攏勢力時,俱想争得謝右相支持,只是都未能成功。
右相謝沉是朝堂清流之首,景朝的中流砥柱,行事向來遵循禮法,不偏不倚,從不參與黨争,唯專心于景朝國事。也因是如此,若是他願在明面上支持某位皇子,足以引導風向人心。
“齊王驕狂、越王陰狠,諸皇子中,唯晉王殿下仁心仁德。為天下蒼生計,當擁仁主,而非驕奢陰戾之徒。”
我慷慨陳詞一番,見謝沉仍垂眸捧着茶杯,面上神色沉靜無波,與他杯中四平八穩的茶水一般,不起絲毫漣漪。
我敢來向謝沉說這番話,并不只是為蕭繹心切,也是因齊王驕狂、越王陰狠、晉王仁厚本就是不争的事實。
且我在詢問晉王府屬官朝事時,得知幾年前,秦氏一黨也曾想将蕭繹拉下太子之位,聲勢浩大地糾結黨羽,以蕭繹體弱為由,谏請皇帝易儲。
但此事當時被謝沉等清流朝臣給壓了下來,清流崇儒重道、堅守正統,東宮易儲事關國本,而太子蕭繹乃成宗皇帝欽定,雖體弱多病,但仁厚無過,不應被廢。
如今,蕭繹有過,過在于我。我想謝沉此刻的沉默就在于此。我是正統唯一的過錯污點,是紮在蕭繹身上的毒刺,只有确認我這根毒刺會被拔除,謝沉等清流朝臣才可能重新推崇正統。
就将那件震驚世人的“奸情”,都攬在我的身上,道這事與蕭繹無關,都是我色迷心竅、輕浮主動,蕭繹只是少年人不谙情事、被我蒙蔽、一時糊塗。
我向謝沉保證道:“謝相放心,我已深悔前事,絕不會再為一己私欲,動搖晉王之心。”
謝沉略微擡首,目光落在我面上,“王妃此話何意?”
我神色鄭重,大義凜然道:“我願為晉王一死!”
謝沉手中茶杯突地一晃,淺碧色茶水飛濺上他修長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