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038章
關雪在後半夜醒了。
倉庫中間有一堆已經燒成灰燼的殘骸,晚上小強會燒一些紙箱給關雪取暖。她身上蓋着不知哪家偷來的毛毯,毛毯下搓了搓手,她看向一旁,有一條裙子挂在貨架上。
昨天小強踩好了點,帶她去了這附近一戶人家裏。那家住着個單身的女生,白天上班,晚上才回來。于是關雪得以洗了個澡,順便拿了條裙子,她自己的話說是覺得好看。
小強不知道關雪的打算。
他說過的會去自首,已經被他提上了日程。
天光透亮,小強半睡半醒地睜開眼。這種逃亡的日子他過慣了,睡覺也不能睡踏實,得留着心眼關注外面的動靜。
他起身活動了一下,動作很輕,沒敢吵醒關雪。但當他想要打開門的時候,關雪卻很快醒來,問:“你去哪裏?”
小強尬笑地解釋:“去買早餐。今天吃抄手好嘛,我不喊他放辣。”
關雪皺眉道:“你不會去自首吧。”
小強:“不會,我答應過你,我不會去。”
真真假假,關雪判斷不清楚,但她知道,很多事情都會結束在今天了。她看着小強離開,然後換上了那條裙子,大紅色的長袖長裙,搭上她的黑色打底襪和黑皮靴,非常惹眼。
她拿出一支口紅,輕輕塗抹,蒼白的臉上瞬間有了精氣神。
離追悼會開場還有一個半小時。
關雪套上外套,走出了這間陰暗狹窄的倉庫,重新回到陽光下。這感覺真是久違了。在她有限的年歲裏,不經歷過什麽,是很難懂此刻的感受。
她搭上一班開往潤發廣場的公交車。
車上的人很少,她選擇站在下車門的邊上,方便随時可以走掉。
公車上的小屏幕放着廣告,其中有一則是警方發的她和小強的通緝令,尋求廣大群衆幫助。關雪不自覺将頭低下。
并沒有人在意廣告內容,這樣的事情離普通人的生活還是太遠。
到了潤發廣場,她逃命似的跳下車,跑遠。
這個廣場她來過許多次,很熟悉。她知道這一趟,是赴死。
小強拎着買的早餐回來,卻發現倉庫裏沒有人。他瞬間驚慌失措,也沒有顧着遮掩,終于被鄰居發現了蹤跡。
小強很暴躁,問鄰居有沒有看到關雪。
鄰居卻狐疑了一會,似乎想到了什麽,結果小強一把拿出刀子,怼着對方威脅不許報警,随後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潤發廣場。
洛譯接到電話說有人報警稱看到了小強。此刻他撥不出多餘人手,便打給顧曉晨,得知那邊李宣已經救出來了,就讓對方趕去報警的地方查看。
一旁的陳聞看了看表,離追悼會開場還有半個小時。
洛譯挂斷電話,聽到耳機裏傳來疑似發現關雪,立馬和陳聞兩人跑進商場,乘直梯到達四樓,結果是誤會。
那女生穿着紅色長裙,披着頭發,和關雪差不多年紀。
然後洛譯給人道歉,又發現一個鬼故事——現場已經在後援會會長的帶領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但是這些來的粉絲們居然都穿着紅色長裙。
洛譯問:“怎麽回事?我沒有規定統一服裝啊?”
李宣當初策劃追悼會的時候,就沒有考慮服裝一事,所以沒有提要統一,也沒有不要統一,就是大家愛穿什麽穿什麽。
會長也這麽說:“對嘛,服裝沒做要求撒,然後我那條微博底下就有粉絲建議穿紅長裙,因為姜哲喜歡紅色。”
洛譯抓狂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和我說呢?!”
會長被吓到小臉煞白:“啊?這事很大嗎?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會影響到你們抓兇手嗎?對不起……”
這會長也只是個剛上大一的學生,小姑娘,急得要掉眼淚。
陳聞安慰道:“沒關系,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你別有心理負擔。你在這裏繼續維持入場秩序,順便和後面來的人說,影院內沒有暖氣比較冷,讓她們有外套的可以穿起來。”
會長點點頭,表示自己一定不會再出錯。
洛譯對陳聞的臨場處理能力表示贊賞,這麽做也是最快挽救損失的辦法。要知道如果來的人全穿一樣的衣服,那真的是災難級別的抓捕。
陳聞想了想,又問:“你帶手機了嗎,把那條微博給我看看吧。”
會長拿出手機,翻了翻,遞過來。
洛譯也湊過頭去看,兩人腦袋挨得近,卻幾乎聽不到對方的呼吸聲。
陳聞點開那條建議大家穿紅色裙子的微博頭像,這個微博小號只發了一條微博,時間是4月2號,內容是:
我想見你一面,哪怕是葬禮也可以。
看着這個微博小號的id——NARAKU——頭像卻是穿着紅色的桔梗。陳聞盯着屏幕若有所思。洛譯則回想起這是許久年前的動漫,不屬于他那一代人的童年,但是屬于關雪這一代。
那時候他已經上高中,還是更喜歡看灌籃高手那樣的熱血漫。
高中的時候,和洛譯同宿舍的某位曾經買過這個動漫的原版漫畫,蹲着時間點去報刊亭排隊,求着老板去買,心心念念的模樣,洛譯現在也沒忘。
後來,漫畫出了好多好多本,也被改編成了電視上能看到的動漫,洛譯甚至買了全套書和DVD,卻再也等不到那個人。
洛譯問他:“怎麽了?”
陳聞喃喃道:“這應該是關雪的號。”
看注冊時間,就是前幾天,接合她在煽動粉絲們穿紅色,應該是關雪無誤。這也說明關雪今天的确會來,所以才要混淆視聽。
洛譯苦惱道:“小姑娘有這腦子,做點什麽不好呢?”
陳聞道:“NARAKU是反派,而她的頭像,是反派心裏一直喜歡的人。或許關雪自己也很糾結,她到底是奈落,還是桔梗。”
洛譯不明所以。
陳聞解釋:“不知道你平時看不看電影或小說,這樣一類的故事載體,在看的時候,人們常常會代入主角視角。也有一小部分人會代入其他視角,會想,如果犯錯那個人是自己會怎樣?”
洛譯皺眉,怪道:“為什麽會這麽想?”
洛譯真的不理解,他的世界裏好與壞都很純粹,盡管他當刑警多年,抓過很多犯人,每個人犯罪的理由都不一樣,都有萬般苦衷,但他始終是一個旁觀者。這份冷靜讓他在各種案件裏專心致志,也讓他游刃有餘。
他從不會去設想,如果自己在犯人的立場下,會不會殺人,他知道自己不會,他知道自己肩上抗的責任,永遠不會這樣做。
共情能力比較差是這樣的。
李宣就這麽吐槽洛譯,在她為各種生者死者的過往哭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洛譯像個轉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已經可以開啓下一案的工作了。
陳聞半靠在商城的玻璃圍欄上,從四樓的高度往下看,有一種很茫然很蒼涼的感覺,讓洛譯感覺對方心事很重。
陳聞思考片刻,給他解釋:“從根源上來說,這樣一類人缺少情感的關注,譬如,來自家人或是朋友的關注。他們代入反派視角,設想如果是自己犯了錯,他們的家人會是什麽反應,會像故事裏的家人一樣懊悔苦惱,還是會憎恨厭惡犯錯的自己?
“憎恨和厭惡這樣負面的情緒也是一種給與,好過于漠然和無感。他們往往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關注,和對應的情感需求,放在關雪身上就很明顯,她從小就沒得到過來自家庭的關注和愛。
“雖然不是每一個缺愛的孩子都會走上歪路,也不是每一個孤僻的人都會犯錯,但關雪這樣的孩子絕不是個例,在家庭教育上我們應該反思,什麽才是合适的。如果能在生孩子之前,思量一下将來對孩子教育的問題,或許世界上就會少一點悲劇。”
洛譯認識陳聞沒多久,第一次聽陳聞長篇大論。雖然剛剛吃早餐時,兩人就說了許多話,但此刻的洛譯在想,陳聞在想什麽?他會如此的了解,是不是因為他曾這麽想過?
他也是曾經缺愛的孩子嗎?
想想他是陳家養在外面的私生子,應該童年也不幸福吧。好不容易長大了,又回來涉足陳氏家産争奪,過得都是什麽日子?
洛譯覺得自己沒必要同情陳聞,畢竟對方目的不純,心思極深沉。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被對方的思路牽着走為好。
于是洛譯開玩笑說:“這次結案卷宗你來寫。”
陳聞:“……”
管生不管養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默認的主流模式。大部分的家長都是雙職工,每天工作就很忙了,教育孩子真的很費心神,也就懶得投入過多。反正孩子吃飽穿好,好好學習,好好長大就已經很好了。
那孩子呢?
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獨立于父母之外的個體,他們對父母有最基礎的物質依賴,也會有無形的精神依賴。缺少哪一個,孩子都有可能會陷入思考——我來這世界是不是意外?我是不是不該存在的生命?
出生沒有辦法選擇,當然思考也只是思考。
只有少部分的人會陷入糾結,然後被父母的一根棒棒糖哄好。
這個疑問,應該伴随關雪很長時間了。
關于關雪為什麽會想自殺,陳聞沒有告訴洛譯的——陷入自我否定的負面情緒時,人的求生意志會喪失,但往往實踐有一定的困難性,在他們尋找解脫的過程中,本能會蘇醒,時間過去,他們也就不再想要求死。
然後再陷入新循環,再等着過去,再陷入,再過去。
就好像身體的機能出了毛病,運轉的齒輪卡在某一個節點,不停擺動。抑郁症患者最終都選擇了自殺,其實這不是一時間沖動的行為,只是某次這樣的循環成功了。
追悼會是一個很好的時間節點。
關雪注不注重儀式感,陳聞拿不準。但是,如果死在這裏,或許是最好的解脫。所以陳聞很猶豫,他想勸洛譯不要這麽做,這無疑是給關雪遞上了一把非常鋒利的刀子。
可是,如果不這樣做,關雪或許會在某個清晨,死在江城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盡管關雪或直接或間接害死了兩條人命,但他們沒有判決一條生命是死是活的權力。
有的只是,伸出一把手,挽救每一個可以挽救的生命。
陳聞看着樓底下來來去去的人,又看了眼身旁的人——正在專心布控,檢測每一條路線的疏漏,安排群衆快速疏散的辦法。他又覺得,就算自己直白說了追悼會會促成關雪的自殺,洛譯應該還是會這樣做的。
他們兩個人看似截然不同,卻有着相同的關懷。
共情能力高低與否,不等同于他會漠視生命,他們都不是那樣的人。
李宣踩着點匆匆趕來,追悼會剛剛開始。
到現在都沒有發現關雪的行跡。
洛譯讓李宣照常上去主持,做好本來要做的一切。本來今天他們也不确定關雪是不是會來。
追悼會包的影廳并不大,是個四五十座的小型影廳。
燈光暗下一半,屏幕上開始播放姜哲的生平,從出道到成名,每一場演出每一個廣告,事無巨細,都化成一幀一幀的圖片。
各種視頻輪番上陣,都播了半個來小時了,都不見關雪蹤跡。
洛譯往外走,想要抽根煙,卻發現本該在外面接應來客的後援會會長不見了——他趕緊上去問,得知對方去了廁所。
也不顧男女有別,洛譯徑直沖進女廁,在最後一個隔間,找到了被打暈的會長,口鼻處都有迷藥的成分。他趕緊讓人帶會長去醫院,自己則反身沖回追悼會的影廳。
果然,影廳裏的燈全黑了。
臺下的不少人有些恐慌,三三兩兩的耳語漸漸變大。
李宣發現斷電了,話筒不出聲,只好扯着嗓子喊:“大家不要慌,只是斷電了!都坐在座位上不要亂動!”
黑暗中,洛譯摸黑走,撞到一個人。
陳聞緊緊扶住他的肩膀,沉聲說:“關雪進來了吧,可能在後臺。”
忽然,舞臺上投來一束非常強烈的聚光燈。有一個黑影站在燈光前,輪廓投在了前面的幕布上。
那是一個女生的模樣。
隐隐約約,能看到影廳的幕布上是定格的姜哲,咧着嘴大笑。
而投出來的女生輪廓,正舉起手,拿着一把刀,要對着自己的胸口刺去——李宣見恢複電力,立馬對着話筒大喊:“關雪!不要!!”
一聽到關雪,現場瞬間嘩然。
洛譯連忙對着耳機喊:“二組三組,進來封鎖後臺!注意,不要沖動,不要傷到人!”
後臺是一個粉絲,在管理播放的影片,關雪應該是像對待會長一樣,迷暈了那個粉絲。
不管怎麽說,關雪抱着必死的決心,他們如果貿然沖進去,恐怕會加速關雪的死亡。
被李宣吼到,關雪的動作愣住。
她輕聲說:“……不許過來。”
她的聲音被後臺的話筒放大,似乎是哭了,聲音有些哽咽模糊。
李宣哄道:“好好好,我們不過來。你先別着急,既然來了,就和我們一起把追悼會過完吧。你也不想,讓他最後都走得不安寧吧。”
關雪果然猶豫,然後慢慢放下了刀。
就在洛譯覺得這招管用時,他的耳機裏傳來警報:“老大!廣場外發現關志興的人,預測有二三十個,看來是要明搶。”
洛譯還沒來得及詫異,另一邊又有人報:“老大!剛剛有一個拿着電鋸的男人沖進了廣場,目前暫無人員傷亡,但他是朝着四樓影院去的。有人看到了他的正臉,好像是嫌疑犯小強!”
兩眼一黑,各路人馬齊聚,都要搶關雪。
洛譯趕緊安排,先疏散商場裏的人群,再看身旁,陳聞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