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法蘭西

第03章 法蘭西

說好的包吃包住的十法郎到了後來要扣除他們的衣食,梆硬的面包配上發酸的葡萄酒就敢要他們高昂的價格,一頂既不遮風也不擋雨的帳篷就能讓他們苦不堪言,每日的報酬發到手之後,只剩下五法郎。

拿到手的錢都能變,更何況是按照合同要求、只能存在興業銀行裏、要等他們合同期滿才能拿到手的每月十個銀元?

無數憂愁壓在福貴心裏,讓福貴笑不出來。

手腕上的銅環帶來冰涼的觸感,這讓福貴控制不住地想起銅環上那個專屬于他的、冷冰冰的編號。

【021213】

很巧合的數字,恰巧吻合了他的生辰,所以福貴只看了一眼就背下來了他的編號。

只是福貴清楚,這個編號再怎麽巧合,也掩蓋不住一個事實——這些法蘭西人根本就沒把他們當人,在那些人眼中,他們只是一個編號,一個人形機器。

福貴斂眉,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果他們真的有回家的那一日,狀況會不會比現在好。

“啪——”

肩膀一沉,福貴擡起頭,就看見楊順德正龇着牙沖他笑:“想什麽呢,喊了你這麽多聲,一聲都沒聽見。”

福貴笑笑,将心中的憂愁全都藏了起來,說道:“你第一天知道我是聾子嗎?”

楊順德将他手中的鐵鍬接了過來,和他自己的一起扛在肩膀上:“走了,下工了,去吃飯吧,餓死我了。”

福貴也沒阻攔,便跟在楊順德身邊一起走。

下午六點是下工時間,之後天也差不多黑了,這裏有沒有人舍得拉電燈,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見,因此六點之後便停工,算是給勞作一天的華工一點不怎麽夠的休息時間。

工地供應三餐,但三餐說實話沒什麽分別,一連五年都是發硬的黑面包配上發酸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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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貴和楊順德到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領完了食物。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地上,皺着眉頭将發酸的葡萄酒倒在硬邦邦的黑面包上,等黑面包被泡軟了,再硬着頭皮吃下去。

福貴和楊順德也領了一份食物,随意找了個地方坐下。沒過多久,顧為光帶着趙自牧也來了,他們領完食物後坐到福貴和楊順德身旁,顧為光皺着眉頭将葡萄酒倒在黑面包上,像是在看什麽恐怖的東西。

顧為光開口說道:“太可怕了,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楊順德接話:“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東西?我曾以為法棍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直到我遇到了黑面包,這還不如窩窩頭。”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配上一臉誇張的表情與浮誇的肢體運動,像是生怕有人看不出來他在埋汰顧為光。

顧為光:“……”

被搶了話,顧為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包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只能黑着臉看向不停作死的楊順德,心裏思量着怎麽才能收拾這個目無尊長的小崽子一頓。

福貴斜了二人一眼,沒有打斷他們之間的玩鬧,只是沖着趙自牧說道:“別理他們——在這裏還習慣嗎?這玩意兒吃得下去嗎?”

趙自牧老老實實地點頭,像是生怕福貴覺得他矯情難搞,他還補充說道:“沒問題的,我之前吃的也是這些。”

這話說的倒是不假。

雖然勤工儉學生的名頭聽起來似乎比華工好得多,但在這個時代的法蘭西,學生可能活的還不如勞工——起碼華工包吃包住,不會吃不起飯,也不會沒有地方住。

趙自牧最開始來到法蘭西的時候,是在蒙達爾紀的一所語言學校學習法語。那時候他雖然是學生,但是法國戰後蕭條,學校的環境也很糟糕,那時趙自牧在蒙達爾紀中學吃的也只有面包配葡萄酒,相比現在唯一的優點是那時的面包沒有現在的這麽硬,葡萄酒也不像現在的這麽酸,像是發酵過勁一樣。

後來他因為囊中羞澀而離開蒙達爾紀的語言學校,經濟上的窘迫又讓他連個安穩的住處都找不到。那時從小衣食無憂的趙自牧可謂是吃遍了苦頭,現在的區區黑面包和酸葡萄酒算什麽?

看着碗裏被葡萄酒逐漸浸濕的黑面包,趙自牧甚至笑着說:“不過我剛剛拿到這個面包的時候,還以為是嗍丢。”

“嗍丢?那是什麽?”楊順德問。

“是一種食物,我聽我一個來自湖北的朋友說的,聽說他們那裏有一種小吃叫嗍丢,實際上就是鵝卵石。”

福貴聞言低頭,忍不住将碗裏的黑面包和鵝卵石相比較,最終不得不承認,起碼在硬度上,他們之間是可以相比拟的。

倒是楊順德來了興趣:“鵝卵石也能吃?”

趙自牧搖搖頭:“不能的,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嗍丢是一種下酒菜,在喝酒的時候調味用的,不吃到肚子裏,嗍一口就丢掉,所以叫嗍丢。”

提起小吃,楊順德不由想起了自己老家菏澤的吊爐燒餅:“我想吃吊爐燒餅了,你們知道嗎,吊爐燒餅配上一碗羊肉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說到這裏,楊順德還忍不住咂咂嘴。

他這輩子吃過很多次吊爐燒餅,但只有一次配過一碗羊肉湯,是他決定離開家前往法蘭西之後,阿爹拿出了家裏的積蓄奢侈了一把,給他買了一碗羊肉湯。

一碗羊肉湯,楊順德和父母弟妹五個人分,每個人都只能分到一小口,裏面唯一一塊羊肉,爹娘不舍得吃,弟妹不舍得吃,他們不約而同地留給了即将離家的楊順德。

那一碗羊肉湯的味道,楊順德記到現在。

“要我說啊,吊爐燒餅還是配胡辣湯最好喝。”一個勞工擠了進來,說道,“燒餅配羊肉湯還是少了些味道,不如胡辣湯,夠勁。”

福貴給趙自牧介紹:“他叫王杞,山東菏澤人,和順德是同鄉。”

楊順德聞言一把勾住福貴的脖子,笑嘻嘻地說道:“怎麽說話呢,大家不都是山東老鄉嗎?”

“嘿楊順德,你這話的意思,我們遼寧的就不是你的老鄉了?”另一個黑瘦的勞工往地上一坐,直接踢了楊順德一腳,“來來來,你今兒得給大家夥解釋解釋。”

福貴說:“這是莫令儀,遼寧盤錦人,和你一樣,也是個讀書人呢。”

莫令儀沖着趙自牧伸出手:“你好,聽說你是吉林人?那咱們是老鄉。”

趙自牧握住莫令儀的手:“在下趙自牧,吉林通化人。我十幾歲就去北平求學,如今聽到鄉音實在感慨。”

王杞在一旁插嘴:“身在異國他鄉,我們都是一家人,是兄弟,有話就說,別客氣。”

“你當人家是你?”楊順德嗆他,“人家是文化人,你以為臉皮和你一樣厚?”

“我?臉皮厚?”王杞不可置信地拽了拽自己的臉皮,小聲道,“哪裏厚了,明明薄的很。”

楊順德真的看不下去了:“快來看啊,這裏有個人說他臉皮薄!”

王杞很快被一群人圍住要摸他的臉皮,氣的王杞怒罵:“楊順德你個王八蛋!”

福貴趁機将趙自牧拽離漩渦中心,在他耳邊說道:“他們打鬧習慣了,不用理他們。”

溫熱的氣息傳入耳膜,趙自牧低下頭,看到的是福貴那張有些但卻掩蓋不住英氣的臉。

不知道為什麽,趙自牧此時忽然間就想起了一句話:“牧民者必有官相。”

這個“官相”說的不是要多麽的英俊潇灑,而是要無關周正,看着就一身正氣,讓人信服。

趙自牧覺得,福貴的臉就很“官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副周正的樣子,讓人看着便覺得,這人必然是個可靠的人。

趙自牧的心裏湧起一種特殊的情緒,有些欣慰,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這樣被一個比自己小的孩子周到的照顧,讓趙自牧只覺得怪怪的。

趙自牧忽然說:“你不用這麽照顧我。”

福貴不解地擡頭,就看見月光之下,趙自牧的雙眼亮晶晶的,帶着幾分認真:“我也沒有那麽嬌貴,在這裏,我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他倒是懂事,沒有知識分子的清高,這樣的态度讓福貴的心又軟了軟,覺得這孩子真可憐。明明來到法蘭西前也是被家裏捧在掌心的少爺,此時卻伏低做小的讓人心疼。

福貴說:“還是不一樣的……算了,你在這裏習慣就好。還是那句話,有話就說,我們都會幫你。”

當時趙自牧覺得他大概不會和福貴抱怨什麽,畢竟他也不是沒吃過苦。

在離開故國的時候,阿娘東拼西湊給他湊出一百大洋,又有吉林當地的富豪之家為他湊了一部分學費和生活費,他當初揣着五百大洋遠渡重洋,覺得自己肯定可以順利完成學業,學成之後報效祖國。

只是來到法蘭西他才知道,原來求學這麽困難。

在法蘭西,什麽都要錢。學校要交學費、食宿費、洗衣費……亂七八糟的費用加起來,他來到法蘭西不過半年,帶來的五百大洋就花個精光。

而與此同時,他面臨的卻是經濟下行後法蘭西糟糕的就業環境,一份穩定的工作宛如雲端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就連短時工作尋找起來都極為困難。

昂貴的租房價格、不算低廉的食物價格、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工作……身無分文的趙自牧睡過橋洞,拿着華法教育協會每日補貼的、在通貨膨脹後已經不值錢的五法郎艱難生存——他什麽苦沒吃過?哪裏又需要被特別照顧?

但是等晚上到了自己被分配的“寝室”之後,趙自牧還是有點受不了了。他咽下了自己剛剛的豪情壯志,覺得去找一個比自己小的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好像也沒那麽丢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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