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謝青雲似乎有一些時日沒有見到餘楓了,自從簽到這家公司,他與餘楓之間的聯系就僅僅是通訊錄裏互相留存的兩個名字。這讓他感到不安。新公司的生活,似乎和之前的公司大同小異,他當然沒有一飛沖天地成為人人眼中的大明星,甚至沒有許多三線流量小生的資源。但公司給他安排了一些課程,表演、聲樂等等,似乎能夠涵蓋他在娛樂圈生存所需要的全面技能。
這是培養嗎?他傻傻地想。
在那個二十郎當歲的年紀,謝青雲的閱歷并不足以支撐他去處理這些忐忑的希望與老板畫下的大餅。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餘楓的那個酒會,他站在夜裏等待着金主的采撷,卻笨拙地不知道該如何脫去衣服。他用一顆戰戰兢兢的渴求晉升的心去審視自己是不是謹慎過頭不夠風騷。
因此,當他收到了餘楓的邀請,參與到那部話劇的幕後工作時,他第一時間去二手書市場買到了劇本原著。在等待的一天半裏,謝青雲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抱着浮木漂在大海中央的人,浮浮又沉沉。
那段時間裏,謝青雲看了那位作家的很多書,他其實并談不上多喜歡,甚至覺得裏面的一些角色有些莫名其妙,但并不耽誤他去閱讀,去記憶,他的記性很好,也樂得去記,不為別的,只是為了他那個不知道能不能成真的幻想——當有人采訪自己時,他有話可說。為此他曾經偷偷地練習着,假裝有人提問,他逐一回答。
後來世界上出現了一種名為短視頻的東西,“采訪體”這一奇怪的模式逐漸嶄露頭角。謝青雲刷到過幾次,他那時已經不怎麽看書了,因為他已經對記者提問的話題掌握了足夠的話語權,他不必再去想象、練習。只是當他看到那種“采訪體”時,還是不可控制地感到尴尬。尤其是看到下面的評論:誰問你了。
人這一輩子,大概有幾樣東西不能輕易回顧,故鄉、初戀和年少時光。但在當時,謝青雲是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的。在那個媒體雖然式微但尚未完全喪失專業性的時代,謝青雲很享受那種機鋒對答的時刻,那樣似乎能彰顯他的頭腦,如果他有的話。
因此,那段陪着餘楓演話劇的時光,是謝青雲讀書最多的時刻。
當他讀到《劇院風情》①的尾聲部分時,停留在了艾維斯排練時穿着那套藍色的戲服,而茱莉娅選擇了那套和諧的黃色衫裙。剛好,那一天他遇上現實中的劇本圍讀。謝青雲角落裏坐着,聽演員的臺詞,想象着書中的內容。
那天的餘楓就穿了一件黃色衫裙。餘楓很少穿裙子,因為女裝的尺碼對餘楓的身材來說并不友好,但那一天她穿了一條淡鵝黃的連衣裙,在肋骨的位置收腰,下擺剪裁得十分立整,呈一個A字形。餘楓有一只巨大的托特包,包裏總放着一件毛衣,今天帶來的,是一件鮮豔的粉色。排練室的空調打得很低,餘楓就将那件毛衣披在了身上,她将兩只袖子交疊着系在胸前,毛衣就像一件小披風挂在她的脊背上。
裙子有兩只不規則的袖子,從謝青雲這一段看去,能夠看到餘楓的手肘。餘楓的皮膚極白,像泡芙裏的奶油,又輕又軟。在黃色和粉色的映襯下,那只胳膊肘好像泛着潤澤的光芒,閃爍得令謝青雲不敢再看,仿佛盯上一眼就是亵渎。
他在低下頭的瞬間走了神,他悄悄掏出了手機,把故事看完。那件黃色的衫裙并沒有在實際演出中出現,茱莉娅臨時換了那件富麗堂皇的戲服,用精湛的演技醇熟的經驗奪回了茱莉娅羅伯茨這個女演員不可被侮辱的尊嚴。
眼中是作家的文字,耳中是餘楓念出的作家的臺詞
“……她不過是一個男人的情婦,只是有權利可以堅持舉行合法的儀式,以免他的情欲厭倦了的時候抛棄她。”②
謝青雲猛然驚醒在餘楓念出的臺詞裏,臺上的她不是茱莉娅,即便是,茱莉娅在最後也抛卻了湯姆。他不想做被抛棄的湯姆,盡管他十分确定,謹慎如自己并不會在接受了金主的交易後再去找什麽艾維斯。可眼前的人也不是康斯坦斯,而他既不是伯納德,那個十五年過後仍然熱愛女主的成功男士,也不是那個供養了妻子康斯坦斯十五年婚後生活,卻在出軌後被妻子反将一軍的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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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細又惶恐地确認着湯姆和約翰的優劣,細想那句臺詞,那個合法的儀式,那個不被抛棄的保證。
可他深知,那并不存在。至少他不确定自己會和餘楓結婚。
結婚?謝青雲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她肥胖,她……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心安理得地去盤點這個人配不上自己的理由。
是的,盡管要靠餘楓的“恩賜”才能重回娛樂圈,盡管他已經下定決心賣身給餘楓,但謝青雲依然認為,在婚姻一道,餘楓與他并不般配。
謝青雲極力去看這個女人,想要找出那些可以安放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的破綻。但他看不到餘楓了。
臺上的不是餘楓,是一個生活在上流階層的婚姻中,面對丈夫出軌自己最好的朋友時,那個冷靜而又狡黠的妻子——康斯坦斯。
當謝青雲從康斯坦斯裝聾作啞的世界裏清醒過來時,臺上的又是餘楓了。謝青雲心頭大駭,他震驚甚至驚恐于餘楓的表演技巧,為他暗自衡量兩人之間在男女關系上的籌碼多少而恐懼。他害怕那個剛剛還是康斯坦斯的人回頭看自己一眼,揭穿那一刻的心虛。
他并沒有上臺,臺上也不是正式的排練,他卻比臺上的人更加勞累,在一間冷氣十足的空調間裏,汗水打濕了脊背。
他借口不舒服提前離去,又在離去後向餘楓發消息致歉。他那樣隐忍那樣謙卑。就在那一刻,謝青雲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或許他可以擁有一個儀式,哪怕并沒有什麽法律效力,但他并不介意讓餘楓看看自己的心,當然,是可以給餘楓看的那一面。
這個圈子裏姐弟戀不少,大都以撕破臉的鬧劇收場,通常都是弟弟火了,反過來審視姐姐,留下一句不般配。謝青雲愛幻想的毛病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他開始想象自己可以容忍,是的容忍,請原諒他使用了這個詞彙,他想象自己可以容忍他未來如果結婚和餘楓,這段婚姻持續多久。盡管目前他連站到餘楓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那天他在心底裏調整了計劃,他要做一個積極的追求者。
謝青雲隐晦地向餘楓表示關心,悄然噓寒問暖。他擺足了一個請教者的姿态,向餘楓學習聲臺形表,卻不讓其他人看出分毫。
終于在一次餘楓接過他遞來的劇本時,輕輕撫住了他的手。謝青雲在感受那個手掌停留的時間,确定餘楓的意圖。
她已經那樣碰我了,是感受到了吧。
謝青雲心想,像每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那樣。
終于到了上演的那一天。謝青雲坐在臺下,緊盯着臺上人的表演,這是一出他已經背會了所有臺詞的戲,卻仍然為其中的句子,或者說由餘楓念出口的臺詞而心悸。
“哪個女人不是願意受騙而受騙的呀?”③
“我同所有人一樣,知道情欲是短暫的,它來了又去,沒能說出個所以然,唯一确定的是,它一去就将不複返。”④
“世界上只有一種自由,是真正重要的自由,那就是經濟上的自由,因為歸根到底誰出錢,誰做主。”⑤
謝青雲覺得自己仿佛就是劇中的約翰,此刻他的奸情已經暴露,正等待經濟獨立的妻子向他襲來致命的一擊。
掌聲如雷動,驚醒了謝青雲,他看着臺上的演員謝幕,終于在最後等來了餘楓。此刻她在臺上鞠着躬,向觀衆致意,此刻她已經不是康斯坦斯,她又是餘楓了。
演出很成功,演出團隊的人紛紛來和餘楓寒暄,謝青雲站在角落裏,假裝自己是餘楓毫無存在感的助理,終于等到人們散去,等到董蘭詞出去打電話,謝青雲才緊張地從角落裏走出來。
他的手心全是汗水,快要攥不住那只小小的絲絨的盒子。他捧來了一束白玫瑰花束,看着鏡子裏正在卸妝的餘楓說道:“康斯坦斯,你願意和我一起去那不勒斯嗎?”⑥
怕語意不明确,他又緊張地補充了自己的話:“以……以女朋友的身份……”
餘楓的一只手正越過頭頂配合着另一只手卸掉頭上的發飾,她抽空從鏡子前擡頭,看着鏡中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緊張得喉結聳動的謝青雲。
“那麽你馬上下去發動汽車,加加油什麽的,我馬上就來,我要打個電話。”⑦
餘楓笑着回他。
謝青雲心口仿佛被重錘擊中,他知道這是康斯坦斯對伯納德邀約的首肯。他自動忽略了一個事實——餘楓回答,并不是針對那不勒斯這一趟的旅行。但他已經來不及思考。
謝青雲笨拙地捧着花,又笨拙地揭開絲絨盒子,裏面是一只不大不小的鑽戒。他本想單膝跪地,向一個王子或一個騎士,卻因突然而來的喜悅和手上的東西,控制不好平衡。
最終他雙膝重重地磕在地上,不像王子也不像騎士,像奴才像小厮。
餘楓看着他笨拙的模樣,忍俊不禁,她用兩根手指捏住了那枚戒指,卻沒有戴在手上。她對着化妝鏡前的那排燈看戒指上的鑽石,流光溢彩。
餘楓沒有回頭看謝青雲,只說:“好了,男朋友,康斯坦斯真的要打電話了。”
謝青雲暈暈乎乎走出了休息室。他不敢相信,餘楓就這樣接受了,順利得超乎想象。直到想起他們彼此并沒有一個人談及“愛”,他才發現,那束白玫瑰還在自己的手上。他太過緊張,竟然把花抱了出來。
謝青雲回味着今晚的一切,答應了他求愛的餘楓,臺上光芒四射的餘楓。他覺得今夜的餘楓似乎比任何一出戲裏的她都要興致高漲,仿佛她真的是康斯坦斯,一個報複渣男成功的妻子。
他猜想着,餘楓是否也在等待着什麽?如果是,那麽會是自己的表白嗎?謝青雲不敢再想下去,他既怕自己的意圖被識破,又怕承擔不起餘楓識破他的想法,卻仍舊應承下來的潑天喜悅。謝青雲深嗅了一口玫瑰的香氣,想要平複自己要跳出胸膛的心。他靜靜地等待着休息室裏的餘楓走出來,确認自己的夢是真是假。
而一門之隔的餘楓,已經把那枚戒指随手放在了桌子上。她并沒有騙謝青雲,她真的在打電話。
沒錯,謝青雲是敏銳的,或許是他有所圖的原因,他察覺到了餘楓那一晚的不同。但他沒有察覺的是,對那通電話的期待,才是餘楓今夜興致高漲的源泉。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并不大,卻在夜裏格外響亮清晰。董蘭詞詫異地越過手捧玫瑰的謝青雲進來時,抱怨道:“好煩人的雨。”餘楓笑了笑沒有應和。
她聽着細碎的雨點聲,想:
好一場及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