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全

往事 全

佟微月不太記得母親的模樣,在他的記憶裏,他從未有過得看母親完整面目的機會。

罩在她臉上的呼吸儀器就像是吸血鬼,奪取着母親青春與年華,摧殘着母親幹癟,讓她如花般逐年枯萎。

而母親的照片太珍貴,都藏于父親之手,不允許他人——也包括他——染指,重見天日。

佟微月習慣了父親獨自照顧他的日子,習慣了父親慢慢不正常的神經。他比誰都清楚,那個他沒正式見過面的女人不是獨自走的,她帶走了父親這個年紀應有的意氣風發,還有大半理智。

這些屬于父親生而為人的東西陪着她上路,陪着她一路埋葬身在人間的過去,獨留父親一人孤魂野鬼般游蕩于世,滿世界尋找她的影子。

有時候在父親嘴裏,她是風,是雪,是天空中落下的雨;有時候是空蕩無一人的曠野,包容都市成就鋼鐵水泥的被侵占土地。

她附着在世間每一個生靈,每一片空間之上,自由莽莽,随時歸竅。

佟微月從不會想起幼年時那段日子。那段日子的開始是驚魂的,兇險的,不能容許洩漏的。

他看着父親一個人在黑暗裏跳舞,本該熱情似火的桑巴被他跳成了一支冰冷祭舞,誰都能看出他為誰緬懷,為誰傷情,為誰冷酷尖銳。

剛開始時他本以為這是一支舞。

直到他臨近退出前,從父親沉醉的面目,妖豔暢笑中發現這不是一支獨舞,它不是父親痛苦發洩的消遣,是父親精神狀态初現端倪的證言。

佟微月知道他在和誰跳舞。

是不存在于父親眼中,熾熱活在父親精神世界中的母親。

那是母親的幻影,殘存在他孤苦情愛裏僅剩的魂魄。

夜半鐘聲響起,驚醒的不是夢中人,是旁觀者。這樣的發現如何不叫佟微月冷汗直流?如何不叫佟微月震撼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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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微月不過六歲,通過一場鬼魅之舞明白了父親此生母親在他生命中的重量。沒有人比他更知道,父親瘋病的開端遠比世人揣測推算的還要早。

那是人走茶涼,都帶不走的百态癡情。生生折磨活在這世上的人癫狂扭曲。

癡情人,總會瘋的。

它翩然而至,悄然而至。

佟微月一夜長大,成為佟家人嘴裏心疼也欣慰的小輩。他們不知道促使佟微月盡早成熟的是什麽,他們知道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格外招人疼愛的小孩。

失去母親帶給佟微月的影響是什麽尚未可知,失去愛人帶給佟墒雅的影響顯而易見。

佟微月不能指望父親從沉溺幻影之中醒來,小孩子都知道期盼一個瘋子不瘋是多麽天真的想法。他早早地預見了父親遲早有一天會因此而惹出禍亂。

佟家人能不能保住他,他不知道。但他必須得保住父親,保住他在人世間唯一而僅有的牽挂。

母親的死牽扯了一系列問題,佟微月為此拼命學習,像一塊海綿一樣瘋狂汲取知識與經驗,他過早地接觸到佟家商業的秘密,是佟家四代以來第一個最早踏入核心圈的孩童。這在整個上流階層都是十分罕見的,曾引起內部衆多咂舌嘩然。

不懷好意之人嘲諷他小心傷仲永,佟微月小小年紀置若罔聞。

想要得到什麽,理應付出什麽。他看得明白,走得堅定。佟微月是被他父親的病催着長大的,倘若他想保護他的父親,那這是他的必經之路。

區別只是早晚,簡易程度。

他從容等待着父親惹出問題那天。

佟微月預感成真。

父親風流韻事向他席卷而來,瘋子混賬地拆散了一個家庭,他好似見不得他人幸福美滿,強行介入了一對誰也不歡迎他到來的璧人,明目張膽當起了小三,拿一個男人當發妻的替身。炸裂程度到佟微月第一次聽聞時,認真思考了很久真假,最後決定先放下老爹,逃離貞市,外出求學。

瘋子的世界似乎比佟微月想象得還要離譜一些。

佟微月可以接受他老爹搞強制愛,但還沒想過他老爹讓一個無辜的家庭就此一拍兩散。如果佟墒雅不是他親爹,他都要問一句拆散者良心何在?

恕佟微月不能茍同。

他得緩緩。

這還不是最炸裂的。

最炸裂的是當事人們糾纏多年後,佟微月十六歲那年,受害者當着佟墒雅面跳樓自殺,眼睜睜看着林等風“墜亡”的佟墒雅瀕臨失控,無人能鎮壓其瘋勁。

這回被黑缸染透的佟微月站在他老爹這邊。

他百思不得其解,兩人在一起多年,林等風為何始終不願意安生待在佟墒雅身邊。他既然已經一無所有,更應該從佟墒雅那裏加倍地得到些什麽不是嗎?佟墒雅巴不得為林等風獻上什麽!

為何要傷害自己,步上佟墒雅後塵呢?

這種問題,佟微月多年前沒敢問林等風,但他不是不了解答案。

男人頭埋在他頸窩中,捕捉着頭頂佳人靜靜地呼吸聲,長睫顫抖,那一絲絲心底壓不住的彷徨很快消散,被厲林梢活着的體溫驅逐。佟微月放空了眼神,垂眸慢慢與厲林梢說起關于母親的往事。

厚厚的窗簾遮掩得房內沒有任何光線,大床上二人裹在一條被子下低語。不是纏綿勝似纏綿,比□□交流的碰撞更深入。

“我沒見過這個女人,我一出生她就死了。”疲倦嗓音淡淡的,像抹去不值一提的塵霾:“我是被父親帶大的。頭幾年她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父親帶我看過幾眼……”

“病床上?”

“半死亡。我出生後不到十分鐘,她就被醫生宣判沒有救。呼吸機吊了她四年一口氣,我們家人從不認為她還活着,除了我父親。”佟微月頓了頓:“她真的死了很久,可我父親不相信,他不願意接受現實。在我母親躺在病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盼望這個女人還活着,遲早有一天能蘇醒。”

厲林梢安靜聽着。

“那口氣一天不散,我父親一天會期待。我家人說他時常會抽空去醫院,前兩年還好,不太執着。後兩年不知是不是我父親意識到什麽,開始去得很勤快,好像他去得多了就能喚回我母親一樣,經常一坐就是一天,或好幾天。我們家人毫不懷疑他是這麽想的,無力阻止,也希望他能靠着對我母親這點念想走出來。直到那一天……事與願違。”故事的結局匆匆蓋過,它簡短得沒個像樣的尾巴:“我不太記得那一年發生什麽了。只記得那是我母親半死亡的第四年,有一天我父親去醫院,發現那口氣忽然散了。那個女人留給我父親最後一點念想也沒了。我父親瘋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

佟微月抵着厲林梢額頭沉默如水。

“他徹底走不出來了,是嗎?”厲林梢卻從中明白了那個最具指向性的結果,他的嘴唇貼着男人耳廓,很小聲,小聲到煙塵般随風湮滅了。

佟微月閉上眼,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話,意味深長。

“阿梢,如果你我未來走向相似情況……”

他喃喃自語。

“我會比他更瘋狂。”

“我一定會奸/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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