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誰是我的新郎
誰是我的新郎
周楠拆開折了三折的粉紅小紙片,黑筆記下的地址綻放在印痕間——耳條街的渣打銀行。
取出半頁地圖,他照着标記行進,路過一處空曠的天藍色草坪停下了。
一面做成放大鏡的鋼凹印刷畫豎在草坪正中,畫的主體是激流勇進的白色巨輪,一排黑字在巨輪下寫着——維多利亞港,促使他停步的黑影就是從這一排字的側邊閃過的。
薄薄暖暖的陽光如絞索,挂在他的四肢上。風從背後吹得脊勾發涼,花朵染色劑和海鹽的氣味湧入鼻腔,除此之外,還有濃烈的血腥氣。
眨眼功夫,殘酷的血氣更濃厚,夾雜着青椒腌肉三明治的濃烈氣味。
周楠敏感地往西邊望,那裏有一排乘涼的秋千架,正中間的那個在大幅度地擺動。
唰……
一滴蟑螂大的血珠像一枚慢速的子彈駛來,繞着周楠的頭頂轉了三圈,哐當一落,停在他擡起的左手中指。
周楠的神态完全松懈了。
血是浔東的,這家夥又放血了。
眼珠一轉,果不其然,秋千架的左側依着正在吃三明治的浔東。
食物的熱氣熏得浔東眯了眼,他點點頭,吊兒郎當地朝周楠敬了個禮。
“靜觀其變,我尊敬的朋友,我會揣摩着你的心思行事的。”
“多謝。”
周楠曲曲指關節,懸空的血滴沖飛,乖乖輕輕地黏在他的左耳耳垂。
他動了動鼻子,俯下身拔了幾根草,揉碎草葉,草汁沾了沾耳垂,遮遮過濃的血腥氣。
來到渣打銀行東首,一位看報的黑胡子朝他招手,踱着步子向他走來。
周楠不太确定地問:“奧蘭?”
黑胡子否認地拱供肩,“我的腿是真的腿。奧蘭先生正在挑挑選選購買金條。”
報紙變作的兩份結婚證書,兩份疊起呈遞給周楠。
黑胡子彬彬有禮道:“猜測您的心思,證先辦好了。奧蘭先生的那一份,請求您代為交付。”
有阿德教皇的資助,窮小子奧蘭一步登了天,能夠負擔得起一定分量的黃金了,希望他眼睛不要挑花。
黑胡子在耳邊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悄聲而退。
黑胡子與監視者是一類,同屬服從盾冬教會的勞動者,相較而言,黑胡子的地位更高一點,在魔法界被稱作“光鬼影”。
類似于賞金獵人,只不過雇主唯一,身份大多隐藏在形形色色的職位之下。盾冬教會裏見不得人的任務,都由這群光鬼影執行。
周楠掃了兩眼結婚證的照片,記下奧蘭的長相,一邊望着渣打銀行複古的穹窿頂入口,一邊用指腹摩擦着他的那份結婚證。
摩擦了半個小時,結婚證的一角已去除剛從打印機出生的嶄新。
他有所覺悟,這是結婚證唯一染上歲月痕跡的方式——折磨,跟他的婚姻一樣。
三分鐘後,他去拐角的小攤買了一瓶冰鎮的雪梨牌啤酒,沒滋沒味地灌了一半,剩下的半瓶澆了枯黃的野草。
啤酒瓶丢掉後,他手掌握拳仰起身,一輛巴斯輪椅咕嚕咕嚕地從左門柱駛來,占滿了他的右眼。
輪椅像個不牢靠的老舊城堡,整體由生鏽的自行車鋼管組裝而成。座椅是細竹編的,如女士華貴的衣裙緩緩敞開,包裹着奧蘭奄奄一息的半具軀體。
無怪周楠一掃照片就更喪失對美滿婚姻的信心,奧蘭的外在不堪多言:
大方臉是一片鹽堿白沙地,幾條眼角的幹紋卡滿黏膩的黑泥。肥厚的紫嘴唇松弛地耷拉着,似是無風時的末日軍旗。光禿慘白的頭頂飄着三兩縷發黃的頭發。
他穿着全套考究但不合身的西裝,缺失的雙腿用兩根筷子細的金屬棒連接,不勻稱的體型被衣服裹成了氣鼓鼓的青蛙。
左手一支盛開的黃雛菊難得有點鮮活氣,只是在周楠看他時,被他狼吞虎咽地塞進了嘴裏。
周楠一眼就看出來了,奧蘭的內心裝着一位醜陋的粉面老太太,病卧在灌滿酒精味的床上天天咒罵,活不情願,死也不甘心。
他與周楠差不多是一類人,可以被湊成一對。
可以說,阿德教皇有一雙能直達人心底的慧眼!
“我是周楠。”周楠在奧蘭面前站的筆直,把手伸出,擺在一個與尋常無二的角度。
對奧蘭影響他平淡生活的擔憂,他很希望是庸人自擾。
“呸!”奧蘭反應劇烈,目眦欲裂,臉色發青,往周楠手上吐出雛菊碎屑,瘋瘋癫癫地喊:“破酒瓶子灌馬尿——硬撐!硬唱!阿德教皇英明神武,廢物利用最大化。”
看來不是庸人自擾,而是未蔔先知了。
周楠在褲子上蹭蹭手心,轉手丢出奧蘭的那份結婚證在輪椅上,生疏道:“奧蘭先生,很高興見到您。這是您欠缺考慮的證明。”
奧蘭呸了呸,咕哝道:“我可高興不起來。”
“若無別的事,我先告辭了,三周後再見。”
“有事!”
奧蘭弱唧唧地哼氣了兩聲,掃去結婚證,滑稽地噘噘嘴,喊:“我原本不是小醜的,出了很大的差錯後,我也不認為我是個小醜。我很勇敢,我還和原來一樣,一頓吃的與喝的都一樣,胃口極佳!而我一見你,惹我發熱的臭婊子、臭氣熏天的小娘們,我成了小醜!”
密集的話語稍停,奧蘭堆起虛假谄媚的笑容,語調急轉直下,陰柔地說:“好了,你別生氣。我發洩完了。我要笑了。我要聽笑話。我要笑就得聽笑話。對,在這裏。快來吧。小醜不能我一個人當。”
連篇的廢話周楠還未來得及接話,奧蘭又揚揚手,用色厲內荏的傲慢姿态反悔說:“開個玩笑。我不聽笑話。這裏!第九、第九祥島仿的最好的是古惑仔,入鄉随俗,我應該稱呼你為馬子。噓!你真是我漂亮的馬子!”
周楠仍不改神色,包容地說:“很有趣。有趣的小醜。您的笑話我聽完了,先告辭了。”
“慢!我都說慢了!不!我說的是停下!”奧蘭強撐着半幅軀殼,死力地一把攥住周楠的左手腕。
“您想說什麽?”周楠回答。
奧蘭沒松手,尖指甲刻意摳着周楠手腕的八字形傷疤,恫吓地嚷叫道:“你還沒講!我反悔了……你不能一來就抛棄了我!我心甘情願當小醜!我不會放你走,你必須要講笑話。”
奧蘭為難人的做法乏味又自卑極了,恰如他衣冠楚楚地在地鐵站,補一只剛從刷鍋水裏撈出來的臭襪子,自以為是在出醜,其實根本沒有人注意他。
周楠解釋道:“不管如何,我都會離開。若是這種做法能讓您好受些,我樂意效勞。我開始了:一……”
奧蘭打斷他,優柔寡斷地深喘着氣,松開了他的手,指了指褲.裆,喊:“不不不,不是對我講,而是對它講,我要你對着它講,對,請你蹲下,碰觸着它講!”
周楠的手腕的傷痕被奧蘭摳破了,脆弱的血管噴出鮮血。
奧蘭盯着沾到的滿手血,恍恍惚惚,全身虛軟,眼裏有醞釀不絕的惡語和恐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如你所願,我也希望你待會如我所願。”周楠屈膝半蹲,右手扶住輪椅把手,左手放在奧蘭的褲子上的大腿位置,思索着聽聞過的一句話笑話。
想到了,就這個了——一個人叫小菜,有天被人炒炒吃了。
傷疤的血汩汩流出,沿着掌心流下。當周楠吐出第一個字時,奧蘭驚慌地盯着那一團洇血的布,吓得變成了躲在櫃子裏不能動的小丫頭了,手心捂住雙眼,咆哮道:“不!不!算了……我的狀态不佳了,小瞎子快滾!快滾!”
“好了,好了,別驚慌,一切都随您。”
周楠立即撤走左手,但沒有站起來,而是将左手一翻,按在鞋底的井蓋邊沿。
他半點沒有對奧蘭犯蠢的在乎,疼痛對他也無關緊要,他的關注點始終落在前方福春面店散滿陰涼的左側拐角——浔東就在這裏暗避着。
此時,周楠擡眼追查浔東的時刻,黑胡子打包好一份牛腩車仔面,帶着完事的輕松感,步入拐角;浔東露出鮮豔的牛仔帽一角,快到無人能問津,做了個簡單的摸腦門的動作,再縮回了陰暗裏。
“咻!拜拜!”
突的,黑胡子的腦門上多出一個槍眼大的血洞。
一擊斃命。
熱騰騰的面條撒了一地,澆出一圈騰起的熱煙。面的氣息飄蕩在空氣中。
黑胡子死未瞑目,身軀轟然倒地,一枚淺紅色的标識牌在胸前正閃亮。
浔東愉快地咧開嘴笑,從福春面館的土黃色招牌上端一跳而過,擦去腦門的紅血點,對周楠比了個握拳的手勢——完事了!
他安全落地,摘下死人身上的标識牌,塞入腰包,轉身走入福春面館,坐好,點了一份香噴噴的牛腩車仔面。
浔東是狗牌收集者,愛在有緣的某年某月某日,撞見同是賞金獵人好友,高喊幹杯幹杯!互相撞擊着腰腹,賽一賽誰收集的狗牌最多。
這一枚,可以說是在迷魂酒吧的月亮天臺,他英雄救美,在龍舌蘭味的熾熱熱吻中勾到的。很多時候,誇張的浪漫無傷大雅。
從某種程度上,盾冬教會是魔法師逃脫不了的深淵,匍匐在深淵兩壁的光鬼影,則是全民的公敵,賞金獵人尤其恨之。
在一場賺錢的任務中,跟光鬼影搭夥的賞金獵人十有八九會被坑,因為光鬼影很容易就以盾冬教會的名義背刺隊友,來獲得最大的利益。
跟光鬼影搭夥不是自願,賞金獵人往往被隐藏身份的光鬼影蒙騙,一敗塗地後才識破,随之對他們恨之入骨,也最愛順手撈一條光鬼影的命,外加一枚身份牌。
浔東蠢得可以,人緣不太好,就被光鬼影背刺過,而且是很多次。
黑胡子倒下時,周楠也瞅着地面,動手了。
他勾勾颀長的手指,黏在耳垂的血珠有意識地滴落,空中一拐,跳于左手手背,貪婪吸幹大股大股湧出的血。
立即,左手連同手腕變得光潔,只剩下那道半愈合的八字疤痕。血珠并沒有壯大。
手腕往上一轉,血珠上躍到脈搏處,天女散花一般,分成上百條細如牛毛的血絲,接着,對付監視者的招式如法炮制,血絲密密麻麻地纏縛住左手。
血線捆綁手腕時,周楠不等了,兩根血包住的手指哐地搗碎井蓋旁的水泥地,嵌入地底三寸。
大力一掀,地表開裂,摳出圓盾井蓋往上一掄,與包裹奧蘭的魔法罩相撞!
奧蘭聽到動靜,疑懼地低頭,只見井蓋如黑漆漆的燒鍋,帶着廚房累積的三百年的惡臭氣,照着他的臉蓋來!
他昏了,只是被吓昏的。爆擊力都被湧現的魔法罩削完了,沒傷他半寸。
周楠有所預料,冷靜地歪歪頭,用着把胳膊甩脫臼的力道,持續不斷地揮舞井蓋,砸一下更比一下狠。
奧蘭是個懦夫,用不着兩分鐘就能看出來。阿德教皇不把周楠當一回事,讓此成事不足的懦夫來,不是示好而是侮辱。
若沒有太陽金擂臺在後,周楠會用習以為常的視若無睹之法來反擊——也就是捧殺。這是最好的方式,省心無比。助長的氣焰過盛更好,他造殺孽不會造太多的問責。
但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念簽生死狀的,一瞬間的悲傷無法自控,令浔東也察覺出了。
他已給自己的命定好了終結的時間——明日,他拉着上思墊背,也與琉刻監獄同歸于盡。
他格外重視婚姻關系,視為必須遵循的狼性契約,與此同時,他也頗為重視人命。
但作為他的伴侶的奧蘭是個可憐的倒黴蛋,他一見沒産生絲毫的憐憫之情,那順手帶走得了。
他知道這對奧蘭不公,但他自認已是罪惡滔天的魔鬼了,多一個就多一個吧,
哐哐!
狂夯了十幾下,暴力破了環繞奧蘭的魔法屏障。
最後的三擊,周楠散去淡到透明的血線,換成了結結實實的拳頭。
他不是浔東那樣極惡殺手,并顧及着三周自由的維系,只把奧蘭打得鼻青臉腫。
毋庸置疑和擔心,阿德教皇對他的容忍度他明若觀火,一切都尚在可控的範圍內。
浔東擦着油光光的嘴,從福春面館走出來,撿起奧蘭的結婚證,吹了吹塵土,揣到了皮衣裏。
“好說歹說是你的另一半。嗯……我的建議是打死,跟那個該死的光鬼影一樣。丢進飯店後廚,會有人替我們料理他的。”
周楠掰正因過度使用而彎折的井蓋,慢慢放在原位,平淡地說:“明天擂臺多加一個人。”
浔東反駁:“這可不是多多益善。”
“武器,我沒有武器。我拿他當武器。”周楠露出今天第一個真心愉快的微笑,血腥又肮髒、別致又豔麗,就跟他此刻的外在一樣,“沒規定不能拿活人或死人當武器。”
“嗤!小孩子氣!希望你不會硌手。”浔東打了個青椒腌肉味的嗝。
“有不硌手的用法。他是我的‘死人’,我得帶着他。”周楠倚着輪椅站,手掌心摸摸奧蘭的後脖子。
一個小動靜在兩人談話間悄然發生了:那枚安在周楠眉上的珍珠彩小痘痘動了,賊有意識地瞅準時機,像顆撞地球的最小型彗星,飛撞奧蘭的額頭,鑽進肉裏,鑽啊鑽……仍是那麽微不足道,不會引人注意。
周楠的眉頭有痘痘破了的血點,在蒼白的臉上是會很明顯的,但此時跟他臉上濺滿的大血點相比,實屬是小巫見大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