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齊家哥哥,齊家哥哥,你在不在?我來找你了,你在的話就應我一聲,不許捉弄我……”
捧着一本書正在細讀的齊亞林坐在月窗旁的湘妃竹榻上他看得正聚精會神之際,耳邊忽然傳來小泵娘嬌軟的輕喚,未見人,他已經先揚唇,露出一抹淡笑
書一放下,他擡頭朝窗外望,一道淺金色帶桃紅的身影仿佛輕快的雀鳥迅速越過月洞門,一靠近影壁又緩下腳步,彎腰理了理裙擺,慢條斯理地走得中規中矩,不慌不忙
看了這一幕,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誰說她變了,這慣會裝模作樣的丫頭還是那定不下來的心性,一有高興的事就全寫在臉上,瞞都瞞不了人
殊不知她只在他面前才展露本性,在經歷一連串的為妾、發賣、入繡坊幹活,到為老太醫撿藥磨藥、為人妻的過程後,她對人不再毫無防心,也會識人,知道誰是真心待她好,誰又對她不懷好心,她将那一張面孔都記在腦海裏
人不能不厚道,但不能犯傻,把別人都當成傻子,其實傻的是自己,唯有掰開了想清楚,才識得真性情
“齊家哥哥,你在嗎?別一聲不吭的吓人,我膽子小……”難道真出去了?她記得今兒個學堂沒課,是休沐日啊
“你這樣還膽子小,我可沒瞧過誰家的姑娘比你膽子大,帶了兩名丫頭就直闖男子書房”這點得跟她好好說說,過去他對她太放縱了,沒拘着性子,活似個男孩兒橫沖直撞
他冷不防的出聲把往書桌直瞅的雲傲月吓了一大跳
她撫着胸口心肝直顫,本以為沒人,空跑了一趟,正打算打道回屋,沒想到就在窗戶旁,她嘟着嘴道:“人在為什麽不吱一聲,齊家哥哥,你吓到我了”她真是心兒一顫,差點蹦到半天高
“吱!”
聽到他發出近乎耗子的吱聲,她先是一怔,繼而掩口噗哧一笑,“齊家哥哥別逗我了,你這一吱讓我吓掉的膽子都跑回來了,你要是瞧見我雙手插腰故作茶壺狀罵人可別吃驚”潑婦罵街似乎挺有趣的,她也該試上一試
對她只有縱容的齊亞林将唇一揚,“就算是茶壺也是個好看的茶壺,山水潑墨,意境悠遠”
“嗯,我也是這麽認為,好看的……”她一頓,驀然覺得不對,她怎麽人不做自比茶壺,還能更糊塗嗎!“齊家哥哥,你欺負人,故意挑我語病,你該說美若天仙的小泵娘,我長得也不差,姿色上乘”
聞言,他輕笑出聲,喉頭上上下下的滾動,“這般自誇不臉紅?三分姿色七分妝扮,你尚未完全長開,不急”
“齊家哥哥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還嫌我不夠貌美是不是?你眼睛長在頭頂了,瞧不見我的如花美貌”她最
值得誇耀的就是那張芙蓉似的小臉,多少男子為了多看她一眼而頻頻回首
重生前她若沒被栽贓放火一事而被人牙販子帶走,繡坊少東家本來有意迎娶她為正室美色令人不飲而醉,他不只一次贊她人比花嬌,堪為絕色
絕不絕色倒在其次,她便是這張臉惹禍少東家傾慕她,一心只為佳人茶飯不思,但是沒人曉得早入坊數年的師姊也悄悄對少東家動了心,一見兩人郎有情、妹有意的眼神交會,一時怒火中燒,醋勁大發,才聯合那些嫉妒她錢賺得多、有第一繡娘名號的人設下的圈套讓她跳
謗本不知道遭人妒恨的她走入別人挖好的陷阱中,一腳落底,成了籠裏的小兔,被人硬生生撕開血肉剝皮
少東家很急,想救她,他相信火不是她放的,可是好幾張口同時指向她,他只能掩面看她挨打,被東家發賣
這是個沒用的男人,護不住想護的人,她還能想起他是因為他太不中用了,以後找夫婿不能找這種沒肩膀的人扛不起事呀!
“呵……說得有理,我的确是高了些,看不到矮叢裏的小蚌頭”齊亞林取笑她個子矮,只到他胸口
她一聽,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争辯,“證會再長高……呃,兩寸,齊家哥哥少瞧不起人”她聲大但氣虛
其實在同齡中的姑娘間她算是高個了,可是他竹子般修長的身形一直住上竄,她拍馬也追不上,始終差上兩個手掌高度,她一直到三十歲還是五尺三寸
“兩寸呀?”他還是為她的可愛模樣笑出來,“很了不起了,小月兒,你要是再長高幾寸就要撞到門框了”說着,他下了榻,親自為她泡了一杯茶,茶葉不是頂好的君山眉茶,卻也氣味不差,飄着淡淡的茶香
有了臺階下,她自然被安撫了,點頭道:“就是,是齊家哥哥身高腿長,不是我個頭矮,男女體型本就有差異”
看到她煞有介事的以認真表情自圓其說,他又想笑了,忍着笑道:“你找我有事?”
“有事,我給你做了幾雙襪子,齊家哥哥不許嫌棄”憑她一手好繡技,還能做出拙品嗎?偏偏她必須隐藏
看到一墨色、一玄青的兩雙襪子,左右各繡了一叢歪歪斜斜的綠竹,齊亞林捧着襪的手有些僵,眼眶有股熱意湧現,“你做的?”雖做得不好,但看得出心意
她尴尬的讪笑着,想掩飾故意做壞的心虛,誰知落在齊亞林眼中卻是有點拿不出手的難為情,心裏對她的憐惜一下子漲到最高點,滿心是“妹妹”對他的好,忘了她曾經大肆嫌他出身不好,沒有足以傲人的家世
“你也曉得我女紅不好,又沒有什麽繡技,拆了又縫,縫了又拆地弄了幾天,你看針眼都被戳大了”為了把針洞弄大,她一次又一次的撥開,同一個地方連連過針數回
她會制藥可說是醫書教的,她還讓青玉、綠腰找出放置過久、泛黃的空白紙張,連夜寫下三十六道她記得仔細的藥方,煮了半鍋漿水慢慢糊紙邊,再用檀香薰幹,親手仿造出一本放了多年的舊醫書
可是刺繡的功夫沒人能一蹴可幾吧!總要好幾年才幾年才能練就純熟的手法以她衆所皆知的性子,怎麽可能不用學就能繡出林中白鶴、富貴牡丹之類的繁複圖案,那會驚出多少人的眼珠子
她只能做假,在自家丫頭面前也要表現手指不靈巧,繡了一針要想上好一會兒再落下一針,縫線有寬有窄,甚至怕露出針洞又有疊線,縫得全無技法,但又不能太差,否則怎麽送人,真是苦了她
齊亞林眼眶泛紅,心頭是壓不住的歡喜“不,我覺得很好,你有心了”雲娘姑姑去世以後,這是他長到十七歲頭一回有人送他親手縫制的襪子
“真的?”她一臉懷疑,心想,他真是個好人,哪是世人所謠傳手段狠絕的首輔大人,瞧他年輕俊逸的臉龐多麽真誠,一點也看不出半點虛假
其實她沒見過齊亞林二十歲之後的容顏,他考上科舉後便遷出雲家大宅,住進翰林院旁的一座二進小宅,然後在讓數年內連升好幾級,到達她無法仰望的高度
非進士不進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他便是從七品編制憑着探花郎的名號一路升到從六品修撰、正六品侍講,再到侍講學士、大學士……
當時在後院的她對朝廷的事所知不多,對他是怎麽升上去的也一無所知,只知他升得很快,受皇上史無前例的破格擢用,等到新帝登位時,他已是二品大臣,熬了幾年資歷成為本朝最年輕的首輔大人
那時已經十來歲的雲惜月便常藉此嘲笑她,說她白長了一雙眼,是瞎的,明擺着的官夫人不做卻寧願做妾,真是丢盡雲家人的臉
她所知的消息大多是由雲惜月口中得知,雲惜月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以臨川侯世子表妹的身分前來住上幾天,在獲得朱月婵的允許後對她落井下石,用極盡尖酸刻薄之言語羞辱她
婚後生活不如意的她早已後悔了,但她被寵得太驕傲,有苦只能往肚裏吞,不願向外人哭訴
自作自受怨得了人嗎?多少人的阻止她都視若無睹,整日作着前呼後擁、高高在上的官家夫人美夢,不問俗事
在颠沛流離、幾度買賣後,她再見到的是一座雲石雕成的墓碑,上面寫着他的生卒年後人拜祭,孑然一身,撇除其他士兵,只有一個李新肯為他放棄高官厚祿,清苦的守墳
“小月兒、小月兒,你在發什麽呆,快清醒……”
一只白晰的手在眼前晃動,雲傲月猛地回神,憂傷地看向前世英年早逝的俊帥男子,“別吵,齊家哥哥,我在羞愧中,你不要出聲打擾我”
一聽,他氣笑了,“我打擾你?”到底是誰打擾誰?他正靜心地在書房讀書,是她興沖沖的捧着襪子前來尋他,她好意思反說他的不是
“當然,你打擾我自省了,我明明做得不好嘛,我有自知之明,可是你不能說好聽話哄我,讓我以為真的做得不錯,日後我再送給別人不就贻笑大方”她自己看了都慘不忍睹,不太想送出手
她剛入繡坊時便是繡得這麽糟糕,針腳長短不一,因此被罰不準吃飯、不準睡覺,連洗澡水都是涼的,她是靠夜夜苦練才有口饅頭吃,越練越好之後方能搬離十人一間的卧鋪,有間和她當雲家大小姐時一樣得以單用澡間的獨房
“你還想送給誰?”齊亞林面一沉,小有不悅,知道自己獨有的福利會被分出去,叫人很不是滋味
想到她的年紀,再想想她興致高昂的學習态度,他不免聯想到她是在為日後的婚嫁做準備,有朝一日會有那麽一個男子讓她甘願低頭縫補,他拿着襪子的手頓感沉重
他的小月兒要成為別人家的了是吧?
思及此,他的臉色越來越沉,莫名的怒氣充滿胸口,好似精心澆護的一朵嬌花正要綻放就被人摘走了,十分堵心纟
“祖母呀!還能是誰?祖母一定會笑話我做得醜,讓我跟繡娘好生學着,每日檢查三次進度”她故做了發抖的模樣,好像真怕老人家嘴上不留情,把她批評得一無是處
繡技這種事只能慢慢來,沒有一天就長成大樹的樹苗,她得一直扮拙,直到所有人都曉得她用心學習
聽到是雲老夫人,齊亞林陰郁的心情沒來由的轉晴,他以咳嗽掩蓋笑意,“咳咳,是差了點,你要送老夫人就得多練練,我是無所謂,院子裏人少,穿在腳上沒人瞧見”
言之下意是雲老夫人身邊圍繞着許多丫頭、婆子,她們的女紅肯定比她好,她若不想在衆人面前被嫌棄,就得多練幾個月,呃,或許幾年再說,人要懂得藏拙
雲傲月心裏哭笑不得,一流繡娘不能大展過人的技藝,還得裝做是剛碰針線的新手般笨拙,真是可笑她道:“你是說我做得很糟”
他笑着安慰,“不算太糟,至少我還能接受”
“那以後我幫你做鞋呢?”他敢穿出去嗎?
他面色嚴肅的一抿唇,實則內心是萬馬奔騰,揚起一片黃沙,喜到無法自抑
“跟李新拿我的鞋版”語氣冷淡,但一槌定音
她不确定的問:“你會穿吧!”
“會”他回答得很肯定
她頓時漾開笑靥,瑩潤如玉的粉頰染上桃花一般的顏色,嬌美動人“那我給你做鞋,你等着”
“好”看到她笑,他心口莫名一緊,仿佛被奪走了呼吸,生出一股念頭,不想讓她漸漸長開的姿容被人瞧見
她竊笑,“嗯,成交”他好像也有點傻
“成交?”聽起來不太妙
笑得魅眼的雲傲月好不開心,“齊家哥哥的表情好讓人傷心,妹妹我會害你不成?君子勿做小人心”
那可不一定,你又不是沒做過一旁的李新在心裏月複诽
就連綠腰等丫頭也在想,小姐不害表少爺不太可能,她一向見表少爺一次便嫌惡一回,把人嫌到泥裏
“我對你向來拿捏不準”他也沒把握她是好還是壞
“齊家哥哥,你的傷全好了嗎?”她突然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幹的話,叫人一頭霧水
對她很有耐性的齊亞林溫和回答:“你的藥很好用,都好了,連一點細疤也沒留下”
“那我算不算功過相抵?”她還是擔心他懷恨在心,這人心思太深,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一頓,幽深的眼眸閃過一道光,“你生病了”意思是病人會胡說八道,說的話不算數,他不予計較
雲傲月在心中暗喜,第一步的仇恨解開了她淺笑道:“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收了我送的襪子,就得幫我小忙”
“什麽小忙?”原來還是有代價的,不能白要
“陪我上集市買書”她頭一仰,雙目發亮
他訝然,“就這麽點小事?”值得她拐彎抹角的繞上一大圈,再以條件交換?
她不服氣的嚷着,“祖母明明說我長大了,可以自理自己的小金庫,可是我一提到想出門,她馬上又憂心忡忡地說我還太小,怕被不長眼的路人沖撞,在府裏安穩些”
重生前她被轉手賣了好幾回,一雙腿行經千裏路,走過好些地方,她想停下來卻沒法停,只能浮萍似地随波逐流;如今她沒被拘着,想到哪裏就到哪裏,難得想出去走走,買些制藥的藥材,祖母卻告訴她外面壞人多,良家小泵娘待在府裏玩耍就好,別到外頭野,她當然不甘心
聽她很不甘心的叫嚷,齊亞林為之失笑,“老夫人怕你出門禍害別人,所以要有個人拉住你”
“齊家哥哥——”什麽禍害,她才是被害的人
“好好好,你別氣,算我說錯話,你不是禍害,是讓人頭痛至極的小禍水”令人瞧了她都退避三舍
“換湯不換藥”她很有骨氣的連哼三聲以示不平
她這是哼還是喘氣?如此嬌軟無力“不管你是禍害還是禍水,看在你喊我一聲哥哥的分上,再大的忙我也幫”就算要殺人放火,毀屍滅跡都成,他心中沒有對與錯,只要是她要的,他都會為她辦到
齊亞林的護短在此展露無遺
聞言,雲傲月的杏眸亮如星辰,“不哄人?”
“不哄人”這丫頭呀!也長得太好看了,那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是人看了都願為她飛蛾撲火吧
“齊家哥哥你真好”如果不是賀氏一再說他包藏禍心,想并吞雲家家産,她怎會和他疏遠,差點錯失一位好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