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客卧
客卧
央儀沒有辦法調整自己的心跳,也沒有辦法讓自己不緊張。身體會冒汗,睫毛撲簌亂抖,這都不是能控制的。
在榕市的日子裏她不是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場景。可當一切成為現實,在想象裏強裝的泰然都像被岩溶侵襲般瞬間融化了。
大腦仿佛開啓了規避危險裝置,不停地循環背誦着孟鶴鳴母親的喜好。
——她喜歡玉蘭花。院子裏常種幾棵,那款經常會佩戴在身上的絲絹手帕上也繡着玉蘭,是罕見的雙面繡。一面含苞待放,一面花團錦簇。如果有人跟她聊一聊那幾棵樹,她會興致很高。
還有,她若與人投機,便會帶着去看一件她喜歡的汝窯宋瓷。天青的底,純潤如玉……
純潤如玉。
腦子裏閃過的詞不再适合眼前這個男人。
他的表象下,隐藏着巨大的危險。如同剛才看她的眼神,讓她快要下墜。
一想到這些,那些反複背誦的文字也失去了作用。
暈眩感陣陣襲來。
直到他的手掌落上頸側,拇指按壓在跳動最快的那條脈搏上。
孟鶴鳴提醒:“呼吸。”
宕機的大腦瞬間接到命令,央儀大口大口地開始喘息。空氣一下子湧進肺腔,刺激着胸口每個角落,她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抱歉,吓到你了。”孟鶴鳴松開她的手,連帶着落在她脖頸上的溫度一起離開。
不清楚是不是緊張到缺了氧,央儀動作快于大腦地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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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穿進他的指尖,交纏,緊握。
“在周末之前,我會習慣的。”
練習牽手,練習擁抱。
如她所願,在周末到來之前,央儀破天荒地見了孟鶴鳴好多次。有時候在半山的房子裏,有時候只是從這裏去公司的那段車程。
孟鶴鳴和她想象中一樣公務不斷,左手在平板上處理文件,右手卻任由她牽着。
還有每次分別前短暫的擁抱和頰吻。
央儀快速熟悉起他的氣息,甚至學會了主動環抱他的腰。緊窄的,包裹在白襯衣下,讓她浮想聯翩的腰。
周末那天。
她在孟鶴鳴母親的宅子渡過了愉快的下午,自認為表現得很自然。
資料上說的汝窯宋瓷她見到了,于是偷偷松口氣,心想在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得意地告訴孟鶴鳴,她的演技并不差。
臨走前,孟鶴鳴的母親親切地叫了她的小名。
以為是分別前禮貌地客套,央儀乖巧等待,卻聽到她說:“我不在乎你們是不是真的。”
孟鶴鳴的母親全然看出了他們的貓膩。
但她說不在乎。
央儀愣神,參不透這句話的意思。
是不在乎孟鶴鳴有沒有女朋友,還是不在乎孟鶴鳴的女朋友是誰?
央儀原本想把這句奇怪的話轉達給孟鶴鳴,可是轉念又想,孟鶴鳴找她的最初目的就是來見他的母親。顯然,在他眼裏,母親是需要應付的對象。
如果這個對象連一點在乎都沒有,那她這份工作豈不是毫無價值了?
回去的路上,央儀始終望向窗外。
将這件事仿若無知地壓了回去。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惬意又自由,孟鶴鳴不再出現。
白天,央儀在榕城漫無目的地逛。
她給一家知名的畫刊雜志畫兒童繪本,溫柔的畫風,可愛的文字,這些都需要她在生活中不那麽緊湊。采風是常有的事,而榕城又是美得那麽濃墨重彩,待再久也不會讓家裏懷疑。
到了晚上,她回到半山的房子裏,環境清幽,無人叨擾。自在得都快忘了孟鶴鳴的存在。
他實在太忙,也不會給央儀彙報行程。央儀當然不會自己上趕着找活幹,只有偶爾,她離開榕城前會提前報備。
這次過完小長假回到榕城,依然是徐叔來接機。
回來路上,徐叔有意提了一句,孟總晚上有飯局。
徐叔從來不會多事,他這麽說,大概是孟鶴鳴有可能需要她出席。
央儀點點頭:“大約幾點?”
“六點半的樣子。”徐叔道。
六點前,央儀就收拾妥當了。可是直到六點三刻,依然沒有任何消息進來。
今晚大約是不需要她了。
央儀取下身上配飾,仔仔細細放進更衣室的珠寶匣裏,緊接着又換回了舒适的居家服。
她在這間房子裏已經游刃有餘到像極了女主人。
到将近十一點的時候,門口傳來輕微的電子鎖響聲。這個時候央儀正躺在卧室大床上,百無聊賴地翻閱畫冊,聽到響聲驀然一怔,随即很快從床邊跳了下來,警惕地挪到門前。
這間房子除了她,自始至終只有孟鶴鳴來過。
但從不會是這個時間點。
外間沒開主燈,感應式地燈随着腳步聲慢慢向裏跳動。透過門縫,央儀看到男人隐在昏暗光線裏的筆直身影。他沒有徑直往裏,而是靠在餐廳島臺邊,一手支撐,另一手有些煩躁似的地扯開領帶。
他身材很好,肩線寬直,腰肌緊致。剪裁得體的白色襯衣束進西褲,隔着一層布料,仿佛都能想象到底下是怎樣緊實的肌肉。
央儀推門而出,點亮離他相距甚遠的一盞落地燈。朦胧燈光剛好照亮客廳一角,足夠讓人看清,又不至于刺眼。
她的腳步聲很輕,停在孟鶴鳴幾步之遙,仔細打量。
“你不舒服嗎?”
原本是要問他有什麽要緊事的,但話到嘴邊,因為他緊鎖的眉和晦澀不明的眼,央儀半道改口。
不知孟鶴鳴在忌諱什麽,聲音都暗啞了,還要強裝沒事:“還好。”
他換了個姿勢站定,将後腰靠在島臺邊緣。
央儀打住探究的心:“要不要喝點熱水?”
“好。”這次孟鶴鳴沒拒絕。
孟鶴鳴有需要的時候向來單刀直入,避免了央儀千方百計周旋和打探。
他不說,她就不問,于是轉身進了廚房。
沒多久,央儀端着杯子出來:“你喝酒了嗎?我看你好像有點難受,兌了點蜂蜜。”
“嗯。”
“那我……”見他沒接,央儀問:“放桌上?”
說完這句話,氣氛靜了幾秒。
央儀察覺到孟鶴鳴在看她,她抿了下唇:“還是你想喝點別的?”
孟鶴鳴沒回答她,無聲擡了下手。
央儀讀懂他的意思,将杯子遞過去,碰到他的掌心,比尋常溫度還要高些。
她不可思議地擡頭。
離得這麽近,央儀才看清對方略有些蒼白的唇,還有紅得不太自然的眼尾。
他挺立如常,要仔細些,再仔細些,才會發覺,靠在島臺邊的腰背極小幅度地躬起,似乎全身的支撐都在那一小塊冰涼的大理石上。襯衣的褶皺很好地為他掩蓋一切。
“你發燒了。”央儀篤定地說。
說這句話的同時,她踮腳,用手背去探他的額頭。
孟鶴鳴沒有阻止,只是垂着眼睛繼續看她。
許久,感受到她微涼的皮膚離開,才嗓音沙啞地說:“我今天住下。”
說完這句話,央儀忽然想到原本今晚她是躺在床上看畫冊的。榕城近秋,溫度絲毫不見下降。為了舒适,她在入睡前向來只穿一件睡衣,吊帶挂在鎖骨兩側,稍不注意便領口大開。
以這副樣子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晃動,像極了勾引。
央儀忙不疊将手按在胸口。
換來孟鶴鳴無端一瞥:“你在想什麽?”
“……”
想我該怎麽解釋你才能相信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好在孟鶴鳴看出她的窘迫,眉眼氤氲在蜂蜜水的熱氣裏:“我睡客房。”
花了幾秒,央儀才轉過彎來。
孟鶴鳴深夜到訪,說明原本就是要住下的,并不是臨時起意,更不是見色起意。再者,這裏本來就是他的地盤,他想住,誰也沒法說不。
抵在胸口的手松了,央儀臉頰微紅:“要不……你睡主卧?”這句話有歧義,她迅速補充:“我是說,我可以睡客房。”
“不用了,麻煩。”孟鶴鳴道。
他身上有很淡的酒味,額頭滾燙。
想也知道今晚有多不舒服。
央儀知道輕重,不在這個時候過問太多。她找出孟鶴鳴的衣物放到客房。
回身看他:“不用看醫生嗎?”
孟鶴鳴摘下腕表丢在島臺上:“不用,晚安。”
交錯而過時,他的手掌很輕地揉過她的頭發,像之前很多次練習一樣,自然而從容。
感應燈随着他進入客卧而熄滅。
央儀錯愕地在客廳立了會兒,直到客房動靜完全消失,才回去卧室。
時針走過十二點,央儀翻了個身。
不知是不是因為家裏突然多了個人,這個晚上難捱得很。
又過了數十分鐘,她輕手輕腳起身。
客廳一片黑暗,因為她的響動,感應地燈再次亮起。一閃即逝的光線中,央儀看到沙發背上多出的襯衣和領帶。
她将衣物收進衣簍,通知管家明天一早上來取了烘洗。又去餐廳島臺下翻找了一陣,終于找到應急醫藥箱。
剛才心思混亂,居然忘了這個。
也不知道孟鶴鳴燒得高不高,會不會出什麽問題。
央儀握着溫度計掙紮許久,還是決定去看看。
她有基本的禮儀,知道進門前輕敲三聲。
房裏很安靜,對她的敲門聲置若罔聞。她很有耐心地又敲三下:“方便嗎?我進去給你量個溫度。這裏還有退燒藥。”
依舊沒有回應。
總不會是暈倒了吧?
央儀猶豫片刻,揣着一顆緊張的心按動門把手。
還好,門沒鎖。
房間裏比客廳還暗,厚重的遮光窗簾擋住了所有光源。要很努力,才能借着客廳的感應燈看清卧房的輪廓。好在央儀不是第一次進入這間房,她憑感覺蹲到床邊。
探出的手摸到了絲綢般順滑的被面。
下一秒,手腕忽得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帶着翻轉在被面上。央儀在黑暗中睜大眼。
“是我。”
屬于男人的高大身影傾身壓下,模糊的輪廓比黑暗更深。只是一個瞬間,他們的位置就發生了颠倒的變化,他滾燙的手掌卡住她的頸。
央儀被卡得呼吸艱難,重複道:“……是我,央儀。”
“央儀?”男人滞澀的嗓音似乎有一絲不确定。
“我在家裏找到了溫度計和退燒藥。”央儀喘息變得急促,語速也加快了許多,“我想你應該需要。我有敲門,但是你好像沒聽到。”
卡住她脖頸的戾氣松了松。
黑暗中,男人高大的身影仍舊帶給她極大的壓迫感。
他似乎并不高興。
“我好像有說過,晚安。”
他的意思顯然就是,不願意再被打擾。
“……抱歉。”央儀放低聲音。
黑暗将一切細節都放大到了極致,沉悶的嗓音,滾燙的呼吸,順着脖頸下滑的手掌,還有驟然屈起的腿。
央儀能夠喘息的空間越來越小。
“即使我說過晚安後你還是闖入,我是否可以理解為——”男人沉啞的嗓音微頓。
“什麽?”央儀不自覺接道。
她的脈搏在掌間激烈跳動。
孟鶴鳴輕易判斷了她。
“你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