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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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山迎來今冬第一場雪,阿玖默默許願——下大些,再大些,要是能打雪仗就好了。

但是下一瞬阿玖想起什麽,掀起眼簾瞧了瞧在屋內看書的主君。那日從林間回來,主君果然發起高熱,楊大夫私下将她說了一通,主君萬萬不能再着涼……阿玖連忙回過頭,雙手合十,更加虔誠了。

默念道:“不算不算,剛才的願望不算數,還是不要下雪了。”

想了想,阿玖又補充:“要是今年是暖冬就好了。”

她可以不打雪仗不玩雪,只要主君平平安安身體康健。

然而天不遂人願,這初雪越下越大。推開窗子往外看,天幕飛花,素染林木。

風不講情面地灌入,呼呼生寒,阿玖急忙阖上窗,戀戀不舍地摸了把涼嗖嗖的窗棂,回身時撞見裴延探詢的目光。

“主君。”

阿玖噔噔噔跑到裴延身邊,眼巴巴問:“中午吃乳釀魚吧,可以嗎?熱乎乎的吃下去,渾身都暖和啦!”

裴延看出其實是她自己想吃,把書一阖,蓄意說想吃魚脍。

“不行。”

這一點阿玖倒是很堅決,小臉一板,頭頭是道地講起來。

“楊大夫說他行走江湖多年碰到不止一個例子,吃魚脍給吃出病來,特別是郢江以南的諸郡縣。而且魚脍生冷,本就不适合主君食用。主君,我們還是吃熟的熱的乳釀魚吧。”

裴延一本正經道:“阿玖想吃乳釀魚,拿什麽來交換?我總不能平白無故答應你。”

“我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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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雪人換,如何?”裴延說着,唇角漸漸抿起一個弧度,“巴掌大的雪人就夠了,阿玖願意堆一個給我嗎?”

“咦,這麽簡單就可以了麽,我當然願意啦~”

阿玖腳步歡快地去了。

素白的場地上早就有三兩侍女在玩雪,見阿玖出來,正好湊成兩隊打雪仗。

阿玖左右為難,“主君讓我堆一個雪人給他,我先堆好,再加入你們。”

其中一個侍女聽了這話有點納罕,“原來主君喜歡雪人?真看不出來。”

阿玖三言兩語交代了自己和主君的交易。

侍女們面面相觑,而後笑着打趣:“小阿玖,你還沒弄明白,主君是看你想玩雪,又顧及他畏寒,因此只能在屋裏心癢癢,這才找個借口讓你出來玩!”

“對啊對啊,阿玖,主君待你可真好哇。”

“主君一看就特別會疼人。”

“你個馬後炮,昨天還在叨叨主君嚴苛,今天又上趕着說好話啦?”

自從跟主君住在一個屋檐下,衆人便都知道阿玖的身份不同以往,而阿玖性格好,開得起玩笑,因此眼下就她們幾人時,說說笑笑倒也無妨。

只是把阿玖鬧得不好意思,立志要給主君堆一個大雪人,最好能跟主君等高,很威武的!

阿玖越想越興奮,摩拳擦掌,既然如此,把打雪仗當做熱身好了!

屋內茶香袅袅,卻無一人飲茶。

楊大夫收回把脈的手,面色凝重,借着翻找針灸包的機會避開裴延的目光。

裴延平靜道:“我的身體我自己心裏有數,您不必為難。若真不成了,到那時我會留下一封信,母親、祖母斷不會為難您,蔔林也會送您平安離京,先前祖母允諾的診金分文不少。”

此言若驚雷,楊大夫大驚,連忙跪下。

“裴大人,萬萬不可這樣講啊!”說得急切,連胡須都在抖動,“老夫只是,老夫只是……”

“您有何難處,但說無妨。”

楊大夫眉頭緊鎖,唇也十分緊張地抿直。

裴中書一諾千金,既然這麽講了,肯定會說到做到,哪怕他沒把裴中書治好,也能全須全尾離京,還能拿到豐厚報酬。

可是,為醫者有方不講,心下實在難安吶。

“回裴大人的話,老夫昨夜從古籍中尋得一險方。”最終,楊大夫咬咬牙,決定和盤托出。

裴延從對方表情上讀懂了為難之處,慢聲問:“有幾成把握?”

“三、三成,三成左右。”

楊大夫額角滴下冷汗。

卻聽裴延輕輕笑起來,“比我想的好一些。楊大夫,盡管去做,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同蔔林說,他會幫你辦妥。”

旁的,裴延便不再多說。

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病人,不會以權勢壓人,也理解醫士的難處,只是有一點……楊大夫嘆氣,頗有些無奈地強調:“像先次那樣着涼的事情,可不能再有了。阿玖還說唯有老夫能勸住您,她可不曉得,老夫嘴皮子都說爛了。”

裴延唇畔笑意愈加明顯,似乎沒有被“三成把握”吓到,語氣輕快:“阿玖還同您說過什麽?我想聽聽。”

楊大夫一愣,哈哈笑了兩聲,“這小丫頭古靈精怪的,每天都有新點子……”

阿玖打了一場痛快的雪仗,猶嫌不夠,嚷着要繼續。

侍女們卻是怕了她,“你這體力也太好了,怎麽不見你累啊?”

阿玖:“那休息休息再繼續?”

侍女們連連擺手,婉拒之,“明日,明日再來,若雪還沒化的話。”

阿玖只得作罷,搓搓手準備堆雪人。

入冬後天氣太冷,蘿蔔頭這樣的小小鳥也很畏寒,總是賴在屋裏烤火。因此這銀裝素裹的荼靡山上估計只有阿玖渾身使不完的勁,撅着屁股滾雪球。

“阿玖!”

“阿玖!”

侍女的喊聲被風吹走,不得已追上骨碌碌滾雪球的阿玖,将她護耳的兜帽一掀,喘着粗氣道:“有人找你,他說他叫孟津南,是府裏小厮,但我沒怎麽見過,認不出,你去瞧瞧呗。”

阿玖一愣,搓搓凍紅的鼻頭,“我認識他,在哪兒呢?”

小孟之所以叫小孟,是因為府裏已經有一個姓孟的小厮,為人踏實肯幹,人緣也好,可惜有一回辦差路遇劫匪,為護主家財物就此喪了命。大家往後提起他,語氣也多是可惜。

小孟來了之後,不少人瞧不上他,同是姓孟的,怎麽大孟那麽好,小孟就幹啥啥不成,連搬東西都能閃着腰。

自跟了管事幹活,這樣的聲音才漸漸消失。

小孟覺得自己總算出了口氣。

可當他得知阿玖做了主君的通房這個消息後,他又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小孟!”阿玖匆匆趕來,跑得有點急,臉上紅撲撲,“你怎麽在這兒吹風啊,到裏面坐坐吧。”

小孟往後退了一步,語氣不善道:“我現在是不是應該稱你小夫人?還是玖姨娘?還是在外面說吧,免得惹人閑話。”

阿玖聽得睜大了眼,“什麽跟什麽啊。”

耗費大量體力後腦袋有點發懵,說完這句話阿玖才反應過來現在的情況,府裏人想必都知道她做主君的通房丫鬟了,是以小孟才有此一說。

“呃……”阿玖撓了撓後腦勺,實話肯定是不好跟小孟講的,但是什麽小夫人、玖姨娘的稱謂真的好奇怪啊!

小孟也不是傻的,見阿玖神色有異,似有難言之隐,他兩眼放光,倏地抓住阿玖手臂,“是主君強迫你的,對不對?阿玖,你不是自願的,對不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人家還沒說什麽呢,小孟便陷入自己的情緒裏,他神情激動,音量也不小,“阿玖,我帶你走吧?那什麽管事的位置我也不要了,我帶你走,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怎麽樣?”

“不是,小孟,你怎麽了?”阿玖掙開小孟的手,揉揉被他抓疼的地方,“我是自願的。”

“放屁!”小孟重又去抓阿玖,可是阿玖力氣很大,與一般男子可以相較高下,這更惹毛了小孟。

只聽他帶着怒意道:“裴延都快死了,一只腳邁進棺材的人,你自願做他的女人?我不信!到底是誰逼你?大夫人?還是老太君?”

“你胡說什麽!”阿玖很不高興,“為什麽要咒主君?主君好得很呢!”

小孟啧了一聲,“你還不知道?她們沒有一個人告訴你吧,早在來別業之前,大夫就斷言裴延只有三個月活頭了!那可是太醫,給皇帝、太子瞧病的太醫,他們能看不準?”

阿玖心下當即大驚,眼眸也微微一縮。

腦海中飛快閃過一些畫面。

近來她跟主君說話,偶爾發現主君竟然睡着了,她還以為是冬日裏人比較懶散……再比如,那日主君其實咳血了,但主君很快把帕子收起來,當做沒有發生,後來那帕子也不知所蹤……

“不可能……”阿玖不願相信,那麽好的一個人,正當而立,怎麽可能就要死了呢?

“你,你是怎麽知道的?”阿玖反過來抓住小孟,極其希望從他口中聽見一句澄清,或是被她識出漏洞,“你唬我的吧!”

小孟連連搖頭,“你看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做了裴延的女人,到底圖什麽?他可能娶你為妻嗎?一個通房丫鬟,或一個妾,等他死了你能拿到什麽好處?”

“阿玖,你還是跟我走吧。哪怕你現在還不喜歡我,但總比待在這個是非地要好得多!”

阿玖現在腦瓜很亂,很想一個人靜靜,也很想回到主君身邊看看他是否還康健,可是小孟仍然在耳邊勸說。

她終于受不了,撥開小孟,“行了你別說了,我不會跟你走的,我會一直留在裴府,就算,就算主君有事,我也不會走。”

“阿玖,你變了。”

小孟的雙眼死死盯着阿玖,阿玖甚至覺得他有點咬牙切齒,“你不是不慕名利嗎,留在裴府幹嘛?你不是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嗎,不是暫時不想成親嗎?那你還爬裴延的床,你看得上他,看不上我呗?”

“你不要這樣說。”阿玖覺得眼前的小孟很陌生,“你的這些問題我現在沒法回答,但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而且主君是很好的人,你不要一口一個裴延這樣叫他。”

小孟忽然呼吸一頓,像凝視獵物的鷹那樣死死盯着阿玖,視線落在阿玖的雙丫髻上。

往日只随手拿根彩繩綁頭發的阿玖,如今裝扮上了珍珠發飾,那幾顆潤澤的珍珠在風中一晃一晃,比雪還耀。

“我知道你為什麽拒絕我的首飾盒了。”小孟緩慢說着,眼神也變得很可怕,“首飾盒上那些貝殼、寶石摳下來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半顆珍珠。”

“你裝得真好啊,張玖,我還真以為你是一個單純的小丫頭,現在想想,你才是整個府裏最精明的,跟着裴延的這些天,得了不少好處吧。”

阿玖下意識摸自己的發飾,眉頭跟着皺起來。

“這分明是那一日我寫大字寫得很好,主君獎勵我的……”

只是阿玖沒想到這對發飾如此珍貴。若知道,她肯定不收了。

“呵!”小孟冷笑着,“還寫大字,你唬誰?裴延是你師長還是你父兄,還管你寫字?!裴延只是貪圖你年輕貌美,臨死前随便玩玩罷了。”

阿玖惱怒,猛地推小孟一把,“我說了你別這樣說主君!”

“好啊你還敢跟我動手!”

小孟徹底被激怒,來荼靡山之前在府裏受的氣也一并發出來,一下薅起阿玖的衣領,“才跟了他幾天就維護上了,你倆是沒少睡吧。”

“放開我!”阿玖快氣瘋了,大雪天在這裏喝冷風就算了,還要被這樣陰陽怪氣,實在是太氣人了。

“砰”一聲,阿玖掐住小孟手腕,把他按在地上。

“你這丫頭力氣怎麽那麽大!”小孟手腳都被阿玖制住,整個人仰躺在雪地上,顏面盡失。于是奮力掙紮,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自己喜歡過的女子,擡手就是一掌。

衆人趕到的時候,阿玖和小孟打成一團,誰也沒落着好,俱是衣衫褴褛,灰頭土臉。

“阿玖!”

打上頭的阿玖眼前暈乎乎的,但是就是很想打服眼前這個可惡的小孟,想讓他向自己道歉,向主君道歉。乍一聽主君聲音,她眼圈頓時紅了,有一種蘿蔔頭被其他小鳥搶了食,委屈巴巴撲到她懷裏的感覺。

“主君……”

阿玖撒開手,嗚咽着轉過身去,卻有一件團花暗紋大氅從天而降,把她罩了個嚴實。

而後阿玖跌入一個溫暖的胸膛。她擡頭看,主君把她,連同這件大氅一起抱在了懷裏。

“嗚……”阿玖把眼淚憋了回去,嚷道:“主君,您不能在外褪衣,要着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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