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休養
休養
靜心齋臺階上下, 溫辭與葉憫微遙遙相對。阿嚴驚詫地喊着阿喜,莫笑鳶從溫辭手裏把阿喜接過來,滄浪山莊弟子們竊竊私語着來人到底是誰。
而溫辭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葉憫微, 葉憫微也望向溫辭。冬日夜晚北風凜冽, 溫辭的衣衫與發辮在風中飛揚,渾身鈴铛微弱而清脆地作響。
人若是太過美麗也有一點不好, 出現的時候就像個夢境。
葉憫微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仿佛從水中撈起掉落的思緒。只見自夢境丢來一個姜黃色布包, 力道狠得仿佛要砸人, 她伸手接住, 便聽那花香的來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既然要走, 就別回來了。我又不是當鋪, 把你那些破玩意兒押在我這裏是什麽意思?”
“萬象之宗, 拿好你的東西走你自己的路去。從今以後你的事情和我無關, 我不會再幫你找魇獸,你也不必幫我實現願望, 我們的交易就此作廢。我們橋歸橋, 路歸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生死不問。”
他揚着頭在臺下高聲說話,嗓音清朗,像以前一樣明豔無雙, 盛氣淩人。
然後他幽幽哂笑一聲,道:“後會無期。倘若你死了,我再給你燒紙。”
溫辭也不等對方回答, 話音落地轉身就走,衣袂飄飄, 看起來相當無情而潇灑。
藍星竹跟莫笑鳶附耳道:“這不會是夢墟主人吧,他和萬象之宗又絕……”
藍星竹還沒說完,只見葉憫微突然從臺階上奔下來。她跑得非常快,連被易生術奪走腦子時都沒有如此激動,衣擺拂過臺階帶起地上的落葉,她伸手從身後将彩衣男子抱住。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搖晃,腳步僵硬地停住。
“絕絕……絕了。”藍星竹結巴道。
溫辭的胸口被葉憫微收緊雙臂抱住,她額頭靠着他的後背,擁抱太過用力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幾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快速而熾烈。
葉憫微居然也會有如此熾烈的心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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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辭滿腔的憤怒被這匪夷所思的境況所澆滅,只剩茫然。
“溫辭。”她喊他的名字,如同嘆息。
頓了頓,她說道:“我好想你啊。”
葉憫微的語氣裏充滿了歡欣與懷念,身體随着這句話徹底松懈,胳膊上的力道也跟着放松。
溫辭終于能喘上來一口氣,可仍然動彈不得,一步也邁不出。
“你……你剛才說什麽?”
“我想念你。”
溫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轉頭問藍星竹:“她說什麽?”
藍星竹沒想到這話還能落到他頭上,愣愣地說道:“那個……萬象之宗說她想您了!”
溫辭沉默一瞬繼而轉回身來,葉憫微并不放手,于是他生生在她的懷抱裏轉了個圈,再被她面對面抱住。
莫笑鳶在旁邊“嘶”得輕聲吸了口氣,左看右看。
葉憫微擡起頭來看向溫辭,她染黑了頭發,滿頭青絲,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但灰黑的眼眸裏一派真誠。
她剛剛說她想念他。
溫辭的眼睛眨得極快,他稍微和她拉開一點距離,混亂而疑惑地上下打量葉憫微,認真地問道:“你……葉憫微?你真是葉憫微?你被奪舍了嗎?”
抓住她的手時,溫辭才發現她的手心一片潮濕,全是傷口與鮮血。他目光一凝,卻聽葉憫微答道:“沒有,不過我換了個腦子。”
一瞬間,所有可稱為柔軟缱绻旖旎的氛圍碎裂一地。溫辭挑起眉毛,不可置信道:“你換了個腦子!?”
葉憫微還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的,涞陽王想要我的腦子,我用易生術跟他交換了頭腦。”
溫辭霎時間暴跳如雷:“他算什麽東西,他讓你換你就換?”
“他威脅我。”
“得了吧葉憫微,這世上誰能威脅你?”
“他拿滄浪山莊這些修士,阿嚴蒼術,還有淇州百姓的命威脅我。”
“你難道在乎他們的死活嗎?”
“我在乎啊。”
溫辭瞪大眼睛,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心說這是葉憫微嗎,她不會真被奪舍了吧?
葉憫微繼續說道:“而t且我覺得挺有趣的。”
“有趣什麽有趣!?你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會在自己身上做試驗了嗎!?”溫辭火冒三丈。
葉憫微新奇道:“我還答應過你這種事?”
溫辭揉着太陽穴,很好,沒被奪舍,在氣死人不償命這方面沒人能像她這樣登峰造極。
他環顧四周:“那個什麽狗屁涞陽王人在哪裏?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要你的腦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跑了,暫時找不到。”
“……葉憫微!!!”
“你怎麽老是生氣呢,你以前生病是不是肝火太盛,所以脾氣太差,暴躁易怒,最愛争吵?”
“你胡扯什麽!”
葉憫微可惜地搖搖頭:“啊,這居然還不是你最大的毛病。”
眼見溫辭就要撸起袖子與葉憫微決一死戰,藍星竹和莫笑鳶這倆站在戲臺邊兒的捧哏沒想到戲本變化如此迅速,從割袍斷義到風情月意再瞬間變為針鋒相對,趕緊沖上去給兩位主角兒拉架去了。
葉憫微目光灼灼發亮,盯着溫辭不放,她隔着兩個人問溫辭:“對了,剛剛你說了一大段話,說的是什麽?我沒注意聽。”
溫辭在兩名滄浪山莊弟子的好言相勸中大喊:“沒注意?你怎麽可能有沒注意的東西!”
“是啊,奇怪,我居然沒注意到。果然是這個腦子不一樣了。”
“你還敢說!”
“哎呀別吵了別吵二位,尊上!夢墟主人剛才也沒說什麽,主要就是想跟您分道揚镳!”
藍星竹這話音剛落,兩邊都安靜下來了,準确地說是僵住了。
葉憫微仿佛才意識到溫辭剛剛說了什麽,溫辭也仿佛才想起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麽,兩邊一時寂靜。
月光皎皎下,葉憫微看着溫辭,她滿眼茫然,問道:“你要跟我分道揚镳嗎?”
溫辭張張嘴又閉上,臉色鐵青目光冰冷地看向藍星竹。
藍星竹覺得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回過頭去卻發現自己的師妹和師兄以同樣的眼神看向他。
“為什麽?我沒有拿人煉蒼晶啊。”葉憫微說道。
她說得很誠懇,溫辭眸光微動,他想起來在寧裕最後一夜她的低沉與反常,又想起後來謝玉珠跟他轉述的她的話。
溫辭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終于稍稍放緩:“你本來就不是拿人煉的蒼晶,你一個孤寡老人住在昆吾山上從不下山,到哪裏去抓人回來,難不成我替你抓嗎?你怎麽就不問問我,你怕我會包庇你?”
葉憫微搖搖頭,她抓着乾坤袋晃了晃:“也不是,只是我總覺得無論別人說什麽,無論我做了什麽,你永遠會說我是對的。”
溫辭沉默片刻,嗤笑一聲道:“少自作多情了。”
藍星竹與莫笑鳶攔在這兩人之間,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好像有點多餘。
藍星竹與莫笑鳶識趣兒地散開,遠處依稀傳來人聲,想來是滄浪山莊看到信號,派出的援兵們到了。
葉憫微望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然後走向溫辭:“溫辭……”
溫辭卻沒有聽到她要說什麽,葉憫微只是向他走了兩步,就突然向前栽去。溫辭立刻上步抱住她,她的頭撞在他的肩膀上,整個人毫無意識地軟下來。
溫辭扶着她的後背,才看見她的後背已經完全被鮮血染紅,溫熱而潮濕,她一路跑下來的臺階上,也是一路嘀嗒血跡。
也不知道這人剛剛的精神頭是從哪裏來的。
溫辭瞳孔緊縮,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把将她抱起。
滄浪山莊三人趕緊圍上來,惠南衣說自己留下來與前來的弟子們交接,讓藍星竹與莫笑鳶立刻帶溫辭、葉憫微與蒼術去滄浪山莊。
溫辭一言不發地抱着葉憫微用魇術卷起這幾個人往滄浪山莊去,被魇術卷起來時,藍星竹與莫笑鳶聽到夢墟主人咬牙切齒的低語。
“混蛋葉憫微。”
晨曦初現的時候,葉憫微終于在滄浪山莊的暖閣之中悠悠轉醒。應該是被喂了乾坤袋裏那療傷的靈藥,她身上的傷口正在慢慢愈合,疼痛得以緩解只剩疲乏。
昨夜來不及細細體會,策略又都是換腦子之前想的,此刻葉憫微終于感覺到,世界确實變得和平時不太一樣。
她的腦筋仿佛泡在水裏似的,倒是能夠動,就仿佛被一種柔緩的阻力所牽制,尤其是在她想起算數與靈脈時,仿佛生鏽的鐵門,遲暮的老人,動不快了。
秦嘉澤看起來也挺聰明的。
葉憫微想,可他的腦子也不怎麽靈活啊。
“大師父!你醒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喊吸引了葉憫微的注意,她轉過頭去,視線裏便出現了謝玉珠的臉。
三個月不見,她的小徒弟看起來沒太大變化,穿着一身富貴的橘紅貂絨小襖,哭喪着個臉,喊道:“大師父,大師父!他們說你換了腦子,你還記得我嗎?”
葉憫微點點頭,笑起來:“玉珠,我好想你啊。”
旁邊有人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
葉憫微擡眼看去,哼的人正是抱着胳膊靠在牆邊的溫辭。
謝玉珠聽到她那在人情世故上一向缺根筋的大師父說想她,感動得緊緊抱住她大師父不撒手,莫笑鳶來送藥拽她都拽不動。
謝玉珠這三個月這真是遭罪了,倒不是她二師父對她不好。就是每天聽到溫辭的第一句話都是在問她,他和葉憫微絕交之後她以後到底要跟着誰?
謝玉珠總算是知道那些夫妻和離家的小孩是多麽良心煎熬,她天天盼着她二師父找到她大師父,又天天擔心她二師父找到她大師父她就要做選擇,愁得她白頭發都長了好幾根。
幸而目前看情形,她二師父又放不下她大師父了。她便裝傻充愣,假裝完全忘記了她二師父曾經要她做的抉擇,畢竟她二師父現在看起來也記不得這茬。
莫笑鳶來送藥的時候,只見這江東首富謝家的六小姐伸出兩根手指,殷切地問葉憫微:“師父,您還知道一加一是幾嗎?”
莫笑鳶端藥碗的手抖了抖,貼心地提醒道:“謝小姐,尊上是換了腦子,不是傻了。”
謝玉珠又從旁邊拿出一本書,在葉憫微面前嘩啦啦翻一遍,然後說道:“師父您背一下第六頁吧!”
葉憫微搖搖頭道:“我背不出來。”
“這誰能背得出來啊!”莫笑鳶驚詫。
謝玉珠癟癟嘴,道:“我大師父!我大師父以前就能背的!”
她看起來比當事人要傷心一萬倍。
一上午葉憫微的房間熱鬧非凡,直到中午的時候才安靜下來,惠南衣終于從涞陽王府趕回了滄浪山莊,來探望葉憫微。
“尊上放心,您的事情我已經與師父說過,我滄浪山莊之人絕非忘恩負義之輩,您救了我與兩位師弟師妹的命,我們理應報答。您只管在滄浪山莊養傷,我們不會對外洩露您的行蹤一分一毫。”
惠南衣在葉憫微的床前拜道。
“還有一件事,涞陽王府的地宮最深處發現了一座地牢,十分奇特,堅固至極且術法不可破。”
頓了頓,惠南衣目光沉沉說道:“裏面關着尊上的魇獸吧?”
那日他以鏡水術探查時,聽見了葉憫微與魏景的交易。
惠南衣道:“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師父,尊上還是早日将魇獸取回吧。”
葉憫微望着身長玉立,溫和從容的惠南衣,他還是第一個希望她取回自己魇獸的修士。這樣想來,他從在王府見面開始就一直在幫她。
葉憫微疑惑道:“你不想要我的魇獸嗎?”
“我?南衣何德何能,這一切是由尊上開始的,無論是非功過,都應該由尊上結束。”惠南衣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葉憫微了嗎?”
“嗯,在下聽說掌握生棘術與吹煙化灰術的那位靈匪,實則就是萬象之宗。那麽雲川姑娘就是葉憫微。”
“那你為什麽要幫我呢?”
惠南衣低眸笑了笑,仿佛玩笑又仿佛認真般說道:“或許是因為您在摘月樓與謝小姐演的那出戲,演得太過生澀,一看就知道不是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