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茍且的理想
第20章 茍且的理想
“叢先生和江醫生是怎麽認識的?”
特案組內,李熙面對叢歡彬彬有禮地詢問道。
叢歡不假思索道:“那當然是緣分啊,有緣千裏來相會嘛。”
看似是回答,實際卻是一通答非所問的廢話,毫無價值,叢歡擺明了不想與對方透露太多。
李熙禮貌地笑了笑,随後過了幾秒忽然又問道:“叢先生之前來過建雲市嗎?”
叢歡看了人一眼,否認道:“沒有,怎麽了?”
“我總感覺……之前在哪裏見過您。”
這股熟悉感很不明顯,微妙且難以察覺,但偏偏如影随形,叫人想不起來也忽略不了。
叢歡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道:“可能我大衆臉吧,不奇怪。”
又是這種四兩撥千斤的答法,李熙不自覺微微皺眉,再度追問:“叢先生國外深造歸來,為什麽選擇來到建雲市?”
這次叢歡沒有很快回答,打量了一下對方,似乎是察覺到對方的不友好,轉而道:“這屬于私事了吧,警官你問這麽詳細做什麽?我又不是犯人。”
李熙一愣,随後抱歉地笑了一聲,語氣友善親近了不少:“抱歉有點職業習慣,請見諒。”
叢歡望着對方,沒有回應,他知道李熙不會就此結束。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李熙又以聊天的口吻道:“叢先生喜歡江醫生吧,為什麽喜歡?”
猜到對方不會輕易消停,叢歡望着人,猝不及防道:“那警官又為什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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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熙瞬間一僵。
“警官也感覺很難解釋清楚吧,”叢歡和顏悅色道:“喜歡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邏輯、沒有必然,沒有近水樓臺也不講究先來後到,對吧?”
李熙的臉色随着對方的話越發變得灰敗,最終甚至不願再待在這兒,匆匆又聊了兩句,快步離開。
看着李熙遠去的背影,叢歡神色不改,面上帶笑,眼中卻淡然,稍稍安靜了一會兒,确認科室裏沒人特意關注自己後,慢慢來到宋景工位附近。
好不容易處理完手上工作的宋景剛準備趴下來恢複點精力,一只手臂忽然挽住他,吓得他瞬間清醒!
“你做什麽啊?”
宋景回頭發現始作俑者,不滿道。
“來來來,和我出去一趟。”
叢歡攬着人,以其卓越詭秘的步法迅速飄了出去,宋景反抗無果,只能被挾持着離開了科室。
“到底幹嘛??”
被勒了一路,宋景找準機會終于掙脫束縛,十分嫌棄地一把甩開人。
“沒什麽,問你點事。”
宋景打量了他一下,道:“什麽事還非要出來說?你要偷襲警局啊?”
“你江醫生還在這兒,我哪兒敢啊,”叢歡再次靠近,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勾住對方,小聲問道:“你知道那個程譽程院長被關在哪兒嗎?”
“就在對面審訊所,他的審訊一直沒有進展,過幾個小時還要繼續,所以就暫時待在那邊的監控室了。”
叢歡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着道:“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宋景:“?”
認認真真打量了一下對方,宋景疑惑道:“你去幹嘛?你又不審他。”
迎着那質疑的目光,叢歡笑了笑,湊近比劃道:“當然是因為之前的事懷恨在心,要去落井下石了。”
宋景:“……”
兩人對視幾秒,宋景戰術性後退,小心翼翼道:“這樣……不好吧?”
“哎!有什麽不好的,”叢歡再次把人拉回來,忽悠道:“大不了我就潑他一身水,沒什麽大不了的對不對?”
宋景盯着對方,還是沒松口。
叢歡繼續循循善誘:“咱們江醫生脾氣好不計較,但昨天這事不能就這麽過去啊,那家夥多過分。”
宋景愣了一下,下意識重複道:“江醫生脾氣好?”
“當然啦,很可靠又總是願意幫忙,是不是人美心善?”
緩了幾秒,腦袋成功被忽悠走了,宋景一錘掌心認同道:“對!”
“所以嘛,那個家夥一開始不尊重人故意給臉色,最後竟還惱羞成怒潑人一身水,太過分了!”
宋景點頭:“對!”
眼看時機差不多了,叢歡招了招手道:“所以快,咱們走。”
宋景點點頭,成功上了賊船領着人過去。
警局的監控室類似一個臨時的拘留所,一般用來安置尚在審訊流程的嫌疑人,警戒程度不如拘留所,不過勝在關押人員一般不會很多,再加上無死角的監控,即使沒有巡邏也很安全。
宋景領着人到監控室外時,外頭只有幾個警衛正在值班。
像程譽這種還在走初步審訊流程的嫌疑人,要會見并不是什麽難事,比如宋景這種特案組的組員,随時都可以對其進行問話。
是以當宋景提出短暫會面請求時,警衛記錄了一下,簡單檢查了一番就把人放了進去。
“那人的屋子在最裏邊,今天淩晨審完後就送了過來,看監控一直在睡覺,挺安靜的,沒出什麽事。”負責帶路的警衛一邊領着兩人前去一邊道。
叢歡快速環顧四周,此時的監控室很安靜,大多數的房間都空蕩蕩的,并沒有人。
叢歡收回視線,接着湊上前,狀似好奇,喃喃道:“怎麽都空蕩蕩的?“
警衛随口答道:“這不就抓了他一個嫌疑人嗎?平時這邊門都不會開。”
叢歡點點頭,随後似乎有感而發道:“這案子可不算小呢,他攤上這事算是完了。”
“可不是嘛,聽說還是大醫院的副院長呢。”
“對啊,這一定罪大好的前途都沒了,那怎麽說,他請律師了嗎?其他都有什麽人來過?”
警衛不假思索地如實道:“沒請律師,不知道怎麽想的,除了你倆,公訴檢察官和他的幾個學生也來過,不過這人好像不想說什麽,我估計你們這趟也是白來……好了,到了。”
随着警衛的指示,幾人在走廊盡頭的一個屋子前停下,透過雙面鏡可以看見程譽正趴在桌面上睡覺,乍一看并沒什麽不妥。
叢歡簡單掃了一眼,忽然問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是這樣嗎?”
“也不是,”警衛一邊打開門鎖一邊道:“也會動一動,只是大部分都這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估計也知道大事不好了吧。”
門鎖成功打開,宋景和叢歡在警衛的注視下走入監控室。
這會兒宋景的理智大概上線了,終于意識到不太對,瞥了一眼站在門口的警衛,小聲道:“咱們現在潑水似乎不太現實吧。”
這邊警衛一雙眼睛再加上屋子裏三四個監控,這水要是真潑出去他明天就要寫八萬字的檢讨報告了……
此刻的宋景十分後悔自己當時腦子不清醒上了賊船,正打算再次勸說時,叢歡回頭道:“沒事,我不潑水。”
宋景一愣,提議道:“那咱們罵他一頓就行?”
叢歡笑了笑:“你真想回去寫檢讨啊?”
随後他向前幾步走到桌前,擡手敲了敲桌面道:“程院長。”
敲了第一聲,趴在桌子上的人并沒有動靜,叢歡再次敲了一下。
“程院長?”
依舊沒有應答。
屋內安靜了片刻,正當宋景感覺有些奇怪止不住探過來時,一直毫無動靜的程譽忽然擡手搖了搖。
這一舉動給宋景吓了一跳,不過心中的疑慮也就此打消,又退了回去。
程譽慢慢搖了搖手,接着放下,看樣子就是一個累極了的人,拒絕任何交流。
叢歡将這一切看在眼裏,接着再次喊了一聲:“程院長。”
程譽又一次搖了搖手。
“別問了,”警衛似乎早有預料,“他這一天都是這樣子,死氣沉沉的。”
但叢歡仿佛不信邪一般,再次敲桌,而就在程譽像之前一樣擡起手時,叢歡猝不及防地出手擒住他的手臂!
“喂!”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警衛立刻走過來,嚴肅警告道:“請你離嫌疑人遠一點,這種接觸是不允許的!”
可這些警告并沒有對叢歡起作用,下一刻他眉頭緊鎖,不退反進,直接一個用力把程譽整個人拽翻到地上!
“後退!”警衛感覺到危險直接按下警報舉起槍。
監控室內頓時警鈴大作,宋景看着這狀态一個激靈,飛奔過去嘗試拉住叢歡勸道:“咱們不潑他、不罵他也不至于打他吧??!”
而就在這時叢歡點頭示意了一下地上的人,緩緩道:“他不是活人。”
這聲音不急不緩,但很清晰,準确無誤地傳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裏,包括剛剛聽到警報趕到這裏的警員。
“啊?”宋景有些沒反應過來,看着叢歡疑惑道:“什麽啊,什麽不是活人,這不是活人是什麽?這……”
說着宋景将視線落到地上,而看清地上人影的一瞬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程譽”正趴在地上艱難地扭動,他像是想要起身,但渾身的骨頭都仿佛軟化了一般,不停以詭異的姿勢扭轉滑倒……而這些動作與當時鑒證科那具逃走的屍體十分相似。
宋景止不住地心中發寒,接着猛然後退幾步,附近的警員望着地上那奇怪的人影也意識到了不對勁,紛紛向上級通報突發狀況,安靜的監控室內突然變得異常混亂嘈雜。
而就在警員上前想要直接拉起程譽檢查時,他像是用完了自己最後的力氣,“啪嗒”一聲,如一塊死肉掉落到地上,再也沒有動靜。
“他他他……”宋景有些顫抖地指着人,驚恐道:“他死了?程譽死了?他怎麽死的??”
“醫生!快喊醫生——!!”
警員正在大喊着讓醫生過來,不斷有人往監控室湧入,人員紛雜之中叢歡遠遠看着那個無聲無息的屍體,暗中将自己手袖中藏着的微型針管收起。
可惜,沒有用上。
警員慌張地将人擡起來,随着動作“程譽”的頭一歪終于露出面容,此時他的臉上更加恐怖,眼中渾濁,面部肌肉完全松弛,變得像一團皺巴巴的廢紙。
宋景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喃喃道:“程譽怎麽死這麽慘?”
而叢歡盯着那屍體,忽然微微皺眉,輕聲自語道:“他是程譽嗎?”
“什麽?”宋景轉頭不解地看着他。
叢歡的眉頭皺得越來越深,這時一道短信特別提示音突然響起,他一愣,立刻拿起手機點開信息。
“我去幫鐘先生的女兒做一下檢查,你先回去吧,不用等了。”
發送人是江南星。
這本來算是一條很普通的短信,內容也看不出什麽毛病,然而叢歡卻雙手攥緊,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一旁的宋景看他這樣吓了一跳,瞥見那短信不解道:“怎麽了?江醫生讓你不用等,又不是不要你了。”
“時間。”
宋景一愣,下意識順着話看向發送時間:“怎麽是半小時前的?現在才提示?”
叢歡沒有回話,而是直接轉身沖出監控室——
其他信號都沒有延遲,唯有這條短信出了問題……
有人刻意攔截了江南星的手機信號!
———
建雲市是臨海城市,港口很多,江南星跟着鐘偉穿過城市,來到一處很偏僻的廢棄港口。
此舉大概是想要避開出海審查,倒也不算奇怪。
現下日暮西沉,光芒漸暗,海風冰冷鹹濕,開闊的海面一覽無餘,放眼望去無盡的海水皆是暗色,與夜色融為一體。
此刻停泊在港口處的只有一艘不大不小的捕撈船,随着海浪緩慢起伏。
“你總算過來了,快上船,再晚過了時間我們可不等人了!”
船上有人發現了鐘偉,高聲喊道,語氣十分不耐煩,而随着他的話捕撈船真的開始發動起來,巨大的船身傳出機器聲響,如同蘇醒的巨獸。
見此鐘偉慌忙道:“我們這就來,這就來!”
看樣子這些人大概是偷偷出海捕撈的漁民,鐘偉想要私自出海,找這群人自然是最方便的。
江南星看了看那漁船與天空,稍稍停了一下,接着拿出手機朝着那漁船拍下一張照片。
“江、江醫生?”鐘偉回頭看見這個舉動,小心問道:“您在做什麽?”
江南星淡聲道:“覺得風景不錯拍張照,不可以嗎?”
“哦,沒有沒有!”鐘偉趕緊道:“只是我們快些吧,琪琪還在上邊,我怕……”
話音剛落,突然有人從船艙跑到夾板上,趴在欄杆上沖着岸邊大喊道:“鐘叔,琪琪狀态不太好,您快來看看吧!”
那男子江南星沒見過,可能是鐘偉的遠房表親,拜托他過來在船上照看一下女兒。
“喂!姓鐘的,聽見沒有你女兒不對勁,”聽見這個漁民似乎也急了,罵道:“快過來看看,別讓人死我們船上,晦氣!”
聞言鐘偉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江南星的衣袖,近乎乞求地看着對方。
江南星稍稍停了一下,眼看着船上的男子和漁民恨不得要吵起來,鐘偉的手越發顫抖,他終于選擇順應請求,随鐘偉一起快步走上船。
船艙內有些暗,通道上的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走在前邊領路的漁民還在罵罵咧咧地說着什麽,态度很不友好,鐘偉似乎不想惹到對方,一路不敢說話。
幾人快步來到一處房間門口,男子立刻推開門。
房間裏的燈光明亮許多,江南星一眼便看見躺在床上的女孩,就像之前無數次見面那樣,女孩身上插滿了續命的導管,而此時床邊的儀器滴滴作響,有幾個正在閃爍紅光。
“滴——!滴——!”
尖銳的警告音讓江南星一愣,下意識快速跑入屋內,儀器顯示女孩的心率很不穩定,已經到了嚴重失控的地步!
警告音如同催命一般越來越急促,醫者的本能讓江南星立刻開始急救,一邊按壓胸腔一邊調整輸氧設備。
“不對,供氧有問題!”
江南星迅速調整供氧器的運行,然而效果不佳,女孩的各項生命體征還是急轉直下!
他手上急救不停,微微偏頭想去喊後邊的兩人幫忙:“呼吸停止心律紊亂,有沒有腎上腺素——”
就在這時手腕忽然傳來一絲微涼的觸感,像是被什麽人輕輕抓住。
江南星不由自主渾身一僵。
“滴滴滴!!滴滴滴!!”
顯示器上的數據開始瘋狂變化,各種異常頻出,刺耳的聲音擾得空氣都變得紊亂,然而江南星卻像是愣了許久,半晌後才回神,慢慢轉過視線……
那個孩子,那個已經被判腦死亡近一年的孩子,那個靠着各種儀器藥物才強行“活”到現在的孩子,此刻忽然睜開了眼睛,輕輕伸出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安靜地望向他。
那雙眼睛裏沒有天真、沒有喜悅、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毫無情緒。
與此同時,床邊的儀器發出長鳴——病人的心跳已停止。
長鳴不止,是哀悼,是警示。
下一刻,儀器的電源被人強行拔掉,聲音戛然而止,屋子裏頓時變得安靜。
江南星不自覺呼吸加重,轉頭看去,只見鐘偉正站在不遠處緊盯着床上的女兒,他的眼中沒有震驚,反倒算得上是熱淚盈眶,溫聲道:“琪琪……你活過來了,你真的活過來了。”
不,沒有。
江南星心中忽然出現一股強烈的感情,像是悲傷又像是憤怒:她沒有活過來!這不是活人!!
随着這個念頭的出現,江南星剛準備有動作,屋內那個男子突然發難,上前一把擒住對方想要束縛住人,然而下一秒他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痛,慘叫一聲被踢了出去,接着江南星毫不停留,直接跑出屋子!
船還沒離開港口!
剛到門口一個“漁民”就忽然從暗處襲來,江南星快速閃躲,手上寒光閃現,頓時那人的身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一連三個“漁民”被劃傷踢開,通道內彌散出一股血腥味,顯得昏暗的走道更加壓抑。
而就當這群“漁民”就要徹底攔不住人時,一道人影驟然從黑暗中出現,一個撞擊強行攔下江南星。
腳步被迫中止,江南星皺了皺眉,而在那人再度揮拳攻擊之時,他習慣性地抽出手術刀格擋,可這次對方并沒有因為吃痛讓開手臂,反而在刀刃刺破血肉後更加用力,生生叫那鋒利的手術刀卡進骨頭裏!
過于強悍的力道差點讓江南星沒握住刀柄,手術刀因為反作用力稍稍滑下一點,手心被磨破流出鮮血,而手術刀已經徹徹底底刺穿了那人的骨頭!
雙方僵持一秒,随後那人仿佛沒有痛覺一般直接抽回手臂,手術刀因為刺入太深而被帶走,并且在拖拉的過程中更是讓傷口撕裂幾倍!
那動靜光看着便是觸目驚心,江南星不由自主擡眼,看清對方面容的那一刻猛然瞳孔一震——
這個近在咫尺的“人”,便是當初從鑒證科逃走的詭異屍體。
此刻這具“屍體”會動、會跑,身形靈活有力,但又無知無覺——像活人,又像屍體。
而就在江南星恍神的這一刻,那人突然出拳重重一擊打在腹部!
這一擊幾乎不是正常人的該有的力道,江南星臉色一白,狠狠撞到後邊的牆上,踉跄倒地。
“咳咳咳……”
肋骨大概斷了幾根,劇痛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眼中明暗夾雜,看不真切。
模糊中,周圍聚集的人似乎散開,遠處有一道人影慢慢走近,接着蹲下身來與自己對視。
離得近了,眼前的重影逐漸聚攏,江南星也終于看清——是程譽。
“江先生。”
———
“橫豎這人是在你們審訊所沒的,責任自然在你們!”
“你們警衛押送的時候就出問題了吧!明明是你們監管不當!”
“不是說了嗎,我們是好好把人送到你們那邊去的!”
“得了吧,剛剛的話沒聽嗎?這人根本就不是嫌疑人,你們押送的時候就被人掉包了!”
“只是猜測而已,又沒有證據!”
…………
此時的警局內亂成一團,審訊所和巡邏警衛吵得不可開交,特案組左右為難,兩邊勸不住。
監控室的屍體出現得詭異,監控調了半天又看不出問題,調查無從下手,實在是一片混亂。
“來,讓第一目擊者再過來說說,嫌疑人當時到底是什麽狀況!”
拉扯半天又把話題扯了回去,審訊所的人又要找叢歡複述經過,環顧科室一圈,最後在角落裏發現了正在屏幕上利用警局內線查詢信號的叢歡。
“目擊證人快過來,”審訊所的人掃了一眼屏幕,皺眉道:“你在做什麽?你是個編外人員吧,誰讓你登錄警局內網的?”
聽見這話一旁的宋景心虛地默默縮在角落,企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抱歉,我在找人,剛剛的事情經過我也已經描述得很清楚了,不行的話你們可以調監控聽錄音。”叢歡目不轉睛地操作着屏幕,淡聲回複道。
那人似乎不滿意他這态度,強調道:“可能會有遺漏,再複述一遍。”
叢歡依舊目不斜視:“抱歉,我在找人。”
“你配合一點,別找借口了。”
“我在找人。”
那人似是怒了:“找什麽能比現在這事更重要?!”
屏幕上再一次提示信號無法追蹤,安靜兩秒,叢歡忽然暴起,心中怒意卻不外顯,冷笑道:“你們忙着推卸責任這事就很重要?滾過去繼續吵你們的架吧!”
此話一出,整個科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關于剛剛的争吵,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因為什麽,但知道是一回事,明明白白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會兒衆人的表情有的羞愧、有的不滿、有的生氣……真是精彩得很。
那人臉色更是一陣青一陣白,咬牙指着叢歡。
“別別別……別吵架了……”
宋景出來嘗試進行一些勸阻,但很明顯沒什麽效果,正當他急得不知所措時,科室門口忽然傳來聲音:“怎麽回事?”
外出調查的李熙終于回來,宋景不由自主松了口氣。
審訊所那人看見李熙也稍微收斂了幾分,暫時退開一步,而叢歡沒再管那家夥,立刻朝李熙走了過去。
見對方過來,李熙解釋道:“監控顯示江醫生确實是和一個叫鐘偉的男子離開了,鑒證科的門衛也能證實這一點。”
“我讓信息科查了行蹤,但在城南那邊恰好徬晚在信號維修,監控記錄不全,跟丢了。”
“我已經通知城南巡邏的警員進行搜尋……”
這邊剛過去,監控信號就因為維修丢失,而且這一丢就徹底查不出蹤跡,要說沒點內情估計沒人信,但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找到人才是關鍵。
叢歡的神情不由自主變得有些煩躁起來,審訊所那人耳朵好聽見對話,故意問道:“李隊長是在找什麽人?”
李熙愣了愣,含糊道:“有個同事失蹤了。”
“哦?李隊長案子都不管了,這麽上心,是失蹤了多久,身邊有什麽重大威脅嗎?”
聽見這話李熙臉色變了變,要論起來江南星失蹤不過幾個小時,報案都不夠的程度,按理說确實不該……
“你哪兒來這麽多廢話?責任摘幹淨了嗎?”
叢歡的聲音忽然傳出,語氣冰冷,眼神陰鸷,和平日判若兩人。
那人對上他的視線止不住心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回避。
而就在這時,信息提示音再度響起,不過這次不是發在叢歡手機上,而是直接發在了特案組的公共賬號上。
叢歡一頓,眼中寒色消失立刻沖到屏幕前打開了信件——
發信人是江南星,而這次的信件只有一張照片,黑色的天穹與海水相融,破舊的碼頭邊只停靠了一艘毫不起眼的漁船。
“這是哪兒,能查到嗎?”叢歡第一時間詢問。
李熙稍稍一頓,而一旁的宋景搶先跳出來,自告奮勇道:“我我我!我知道這個碼頭!就在我家附近,我能帶你們過去!”
說着宋景轉身就要跑,然而剛走兩步忽然發現自家隊長沒動靜,他有些茫然地停下腳步:“隊長?”
此刻科室內絕大部分的視線都落在李熙身上,他不自覺握緊了手,按照規矩指揮道:“這種情況出警需要先申請……”
而李熙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外一道聲音打斷,叢歡沖着宋景道:“你把地址發給我。”
眼看叢歡收了信息就要獨自跑走,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李熙拉住了人道:“先等等——”
“申請是批不下來的,”叢歡回頭冷聲道:“不用麻煩了,李警官。”
這種情況,江南星失蹤不過幾個小時,沒有威脅短信也沒有實際的危險信號,因為一張照片出動警力幾乎是不可能的,正常申請也不會被批準。
李熙一愣,他自然知道這事,當然他也完全可以選擇越過上級,直接讓特案組的人前去,但此刻他腦子裏又多了太多的顧及——
警局裏剛出事,審訊所和巡邏警衛都在這裏,當衆違紀很難說清,萬一這照片是發錯了、萬一江南星只是手機信號不好、萬一是他們多心了……
無數的念頭讓他遲遲邁不出那一步……他好像總是缺少一些孤注一擲的勇氣。
李熙沒有回話,叢歡也不想和他再說什麽,轉身快步離開。
一旁的宋景看了看隊長又看了看離開的叢歡,最終心一橫對着李熙道:“隊長,我去找江醫生,找到就回來,我、我回來寫檢讨!”然後不等對方回話立刻轉身追了出去。
看着這兩人跑出去,科室裏逐漸傳出小聲的議論,李熙越發心煩意亂,而就在他想要踏出這一步時,科室內的警鈴電話忽然響起,接線的組員吓了一跳,然後趕緊接通——
“總局!”屏幕上投影出一個氣喘籲籲、滿眼驚恐的警員,看他背景應該是在條街上,有人在跑有人在錄像,甚至還有人在尖叫,十分雜亂。
“我是城南中心街口分局的值班人員,請求增援!我們這兒……有個、有個女孩?我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她在無差別襲擊,救命!她在吃人!”
———
半個小時前,城西中心街口。
露天甜品店裏坐着的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着角落裏的一對父女。
父親帶着女兒來吃布丁自然不是什麽稀奇事,但問題是那女孩怎麽看着怎麽奇怪,臉色不太健康,表情也不對勁。
不少人聯想到了一些拐賣事件,只是光憑感覺也不能斷定什麽,只能就這麽觀望着。
“琪琪,爸爸之前總是很忙,沒空陪你,之後不會了,你還想去哪兒?爸爸帶你過去玩。”鐘偉看着對面失而複得的女兒,溫聲道。
這甜品店是鐘琪之前最喜歡來的地方,他記得女兒喜歡吃這家的布丁,特地把人帶來,希望從此開啓一段新的人生。
然而記憶裏活潑好動的女兒只是微微低着頭,雙眼無神地盯着眼前的布丁。
“琪琪?”鐘偉不由自主喚道。
面前的鐘琪頓了幾秒,接着慢慢擡起頭,眼球從頭至尾沒有動過,蒼白而木讷地望過來。
看着那眼睛,鐘偉忽然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但他強行壓制住,甚至擠出一絲笑容,主動拿起勺子,舀起一塊布丁,引導道:“琪琪吃吧,就像這樣,需要爸爸幫忙嗎?”
說着鐘偉将那塊布丁放入口中,特意做出動作嚼了嚼。
如此重複兩遍,鐘琪似乎終于懂了,默默拿起自己的勺子,舀起一點,放入口中咀嚼。
“對,就是這樣。”
看見這一幕鐘偉不由自主放松了一些,他有些興奮地笑道:“琪琪還想不想吃?我再去拿一份。”
說着他起身暫時走入店內,桌上只剩下鐘琪還在一下一下舀着布丁。
眼看那“父親”暫時離開了,觀望許久的路人終于找到機會上前,對着女孩輕聲問道:“你好啊,小朋友,剛剛那個是你爸爸嗎?”
鐘琪沒出聲,還在機械地重複這一動作。
路人越看越奇怪,忍不住又靠近了幾分,再次詢問道:“小朋友,你說句話怎麽樣?”
依舊沒有應答,甚至對方沒有遞過來一個眼神。
“小朋友?”
路人又走近幾步,正疑惑這孩子怎麽一直沒反應,鐘琪一直低垂的頭猛然擡起來,靠得最近的路人猝不及防和她對視上——
這回動作似乎有點大,鐘琪的眼珠也微微轉了轉,而就是這麽一點的轉動過後,那眼球莫名抖動了一下,下一秒,在路人還有些疑惑的目光中,女孩右邊的眼球驟然脫落,“啪嗒”一聲落到布丁碗裏……
…………
待鐘偉拿好甜點走出店鋪,外邊突然傳來人群的驚呼聲,有人大喊“救命”“怪物”,跌跌撞撞地推搡着逃跑。
适逢此時變天,烏雲密布,狂風忽起,剛剛還平和的街道瞬間變得一片混亂!
鐘偉有些愣神,他端着甜品看着人群四散,接着目光掃到了一片猩紅。
“琪琪?”
———
四周黑暗、潮濕,隐隐可以聽見水流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江南星以為自己還在夢裏,鬼魅稀碎的低語仿佛又從四面八方湧來,如同索命的羅網。
“啪嗒”,門鎖開啓的聲響讓幻聽暫時消失,思緒勉強回歸現實。
門口傳來一陣短暫的交談聲,接着其中一人踏着木板緩慢走入,四周很黑,江南星也根本沒有擡頭,淡聲道:“您又來找我談心嗎?程院長?”
程譽沒有選擇走得太近,保存一定安全距離,站定後望着人,緩聲道:“江先生真的沒必要對我抱這麽大惡意。”
“程院長誤會了。”
程譽很貼心地蹲下身與人平視,道:“但江先生好像很不樂意看見我。”
這回江南星終于擡起了眼睛,他的雙手被電子鎖鏈鎖住,腹部傷口也沒有處理,完全是受制于人的樣子,但眼神依舊從容,平靜回複道:“我只是有些驚訝事情的發展。”
“哦?”程譽似乎來了興趣,追問道:“你覺得該是什麽樣的發展?”
本以為對方會說有關鐘偉的事,但誰知江南星帶着點惋惜道:“對于程院長,我以為您現在該在警局呆着,然後過一段時間聽見您的死刑判決,這才該是正常發展。”
“……江先生很希望我死嗎?”
“沒有,”江南星否認道:“死緩也行。”
這明明白白又彬彬有禮的厭惡讓程譽稍稍變了變臉色,然而最後他還是穩住表情,道:“無所謂了,不管江先生願不願意,你都在這裏了。”
“廢這麽多功夫、這麽大代價,你想做什麽?”
程譽看這樣子應該是想直接坐船偷渡,而一旦成功,那他在s國将真正成為通緝犯。
程譽耐心道:“我說過的,讓疾病與死亡消失,這是我的理想。”
“作為一名醫生,這麽多年,我實在不能繼續接受死亡了。”
說到這兒,程譽的語氣放緩,似是在回憶:“我的故友,也就是你們鑒證科上一任的科長,他曾經也是醫生,鑒證科的那棟樓便是他捐的,他當初躊躇滿志地創辦那家醫院,希望給予絕症的病人希望,而我應他邀請,也在那裏工作一年多。”
這就是為什麽程譽會很清楚地知道鑒證科的布局,引導那屍體逃出來,因為那裏就是他曾經工作地方,他自然熟悉。
“那時我們都年輕,能多救一個人,多延續一份生命,對我們來說是最有意義的事,然而天不遂人願,那些希望是短暫的,很快就被死亡毀滅了。”
“後來醫院關了,他不再做醫生,當了科長,”說到這兒程譽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懷念與傷感,輕聲道:“江先生知道他是怎麽去世的嗎?”
“不知道,我對這些沒興趣。”江南星回複地毫不猶豫,似乎絲毫沒有被情緒影響。
程譽稍稍頓了頓,還是繼續道:“他是自殺的,他受不了了,這麽多年,哪怕不繼續當醫生,死亡帶來的哀嚎還是如影随形,他承受不住。”
“所以你看,江先生,”程譽擡起眼睛,急切道:“我怎麽能不痛恨死亡?醫生的職責、少時的理想、故友的遺志……這一切都一切讓我如何不堅持?!”
“江先生,你能理解我吧。”程譽似乎很想得到一些認同,滿是期盼地望着對方——
他這麽多年如此奮不顧身地為理想、為信念而努力,難道不該得到認同嗎?他就該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為了這世界、為了這偉大的理想,他沒有錯!
江南星迎着對方逐漸癫狂而堅定的視線,忽然話鋒一轉,沒頭沒尾道:“程院長,您是不是患有家族遺傳疾病?”
程譽臉上的表情一愣。
江南星繼續道:“我看過資料,您的外祖父是因為胃癌去世的,而您的舅舅亦被确診腸癌。”
程譽似乎想說什麽又無從開口,只是死死盯着對方,他像是在害怕什麽,嘴唇微微發抖。
“是林奇綜合征對嗎?”江南星瞥了一眼程譽不安的表情,道:“您近年應該也被确診了相關病症,推測一下,我想具體時間應該就是您‘出國深造’的那一年。”
有什麽隐秘而醜惡的秘密似乎要被扒出,程譽深吸一口氣,不死心地反問道:“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江南星眼中輕蔑,直接道:“意思就是,你做這一切只是因為自己命不久矣,想續命而已,大可不必扯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并不是憎恨死亡,你是懼怕死亡;你做這一切并不是因為勇敢,而是懦弱。”
心底的遮羞布被人毫不留情地一把扯開,光鮮亮麗的借口之下是無能與膽怯,程譽甚至無法再自欺欺人,被逼着直視自己,那樣卑劣而可笑的自己!
他臉色驟變,對上江南星眼中毫不掩飾的嘲弄,忽然咬牙沖上去,死死拼命拽起對方的衣領,怒吼道:“你這是什麽眼神?!我所做的是偉大的事業!你有什麽資格蔑視我?!!”
一慣自命不凡的程譽覺得這是羞辱,他是成功的、驕傲的,他有着高端的教育、良好的家世、受人尊重的職業,他可以接受自己因為追求信念而使用極端手段,甚至變成逃犯——歷史證明,有不少引領世界的先驅偉人都是這樣的,他自然也可以。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個自私自利、茍且偷生的小人!
程譽情緒爆發,幾乎是死死勒着對方,江南星呼吸有些困難,但眼中神色不改,再次強調:“你在撒謊,你只是想偷生而已。”
“你——!”
“我說錯了嗎?”
再一次被眼神刺到,程譽瞪大眼睛,渾身發抖,呼吸不自覺地加重。
就在這時,下方忽然傳來機械輕微的轉動聲,程譽本能地微微偏頭,猝不及防頭頂一沉,一記膝擊迎面而上!
“碰”得一聲悶響,程譽只感覺腦子裏仿佛同時炸開數萬個爆竹,整一個天旋地轉,漫天火花!
門外的等待的護衛聽到動靜立刻跑了進來,江南星暫時舍棄幾乎昏厥的程譽,借着黑暗先發制人控制住護衛,連擊兩次後趁着人暈頭轉向迅速抽出對方的折疊刀!
寒光與血光同時顯現,那人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拼命捂住脖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與此同時,那邊的程譽也終于勉強恢複了一點知覺,他下意識想要往門外跑,然而折疊刀直接精準地刺中他的小腿,程譽吃痛一聲瞬間跌倒。
他費力地側過身,仰頭看向江南星,他莫名感覺這個視角下對方眼中的輕蔑更加強烈,他恍惚從江南星眼中看見了自己——一個懦弱卑劣的小醜。
程譽大口喘着氣,張了張口,聲音沙啞地質問道:“就算、就算是想活着又有什麽錯?!”
“你沒錯,”江南星居高臨下地看着人,冷冷道:“你只是該死而已。”
想活着自然沒錯,偏偏程譽的這份“活着”,是拿他人性命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