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謝佳期的窗簾忘了放下來, 透過窗, 能看到滿天星鬥和一輪皎月。

兩個人各占一邊躺着。

林未眠只要心裏頭不挂着事, 睡得就特別快, 數了會兒羊,堪堪睡熟了。

聽枕邊人發出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謝佳期推開被子起身,到了窗前, 解開簾子上綁的活扣, 解到一半卻又遲疑了, 松手,慢慢走回來, 在床沿蹲下, 抱着雙臂,借着星月的光,靜靜看林未眠趴在枕頭上被擠得微微變形的臉, 伸手替她撥了撥頭發,輕輕說了聲:“對不起。”

随即起身一鼓作氣将窗簾放下, 再次躺平。

睡熟了的林未眠一貫亂來, 分兩次跨越了兩人之間的空白, 滾到她身邊,化作一只暖烘烘軟綿綿的樹袋熊,手腳并用地将她箍了兩三道,臉埋在她頸側,溫潤的呼吸打在皮膚上, 有點癢。

佳期很迷惘。她對眼下的自己感到陌生。謝佳期生平最不待見的,就是搬弄口舌是非的人,剛剛那個在背後說別人危險的,是誰?

人做事都有動機,即使當時覺察不到,事後深究起來,也都能找到深層原因。她無非就是對那神棍将林未眠帶走這件事感到不愉快,希望通過說服林未眠來達到讓她遠離對方的目的。

可林未眠是自由的,為什麽要限制她交朋友的權利?

只要看她和別人走得近了些,不論男女,自己整個就會陷入負面情緒。

這種漩渦一般的感覺到底算怎麽回事?

同樣是發小,美東打小就廣交朋友,她卻從來沒有為這感到沮喪。

林未眠在自己這裏所激發的占有欲,未免也太過龐大了?

而她自己,為了和小喬比較,竟然不惜問出“她也能辟邪”這樣糟糕的話來。

——希望我對你來說是獨一無二。哪怕屬性荒謬也沒關系。

謝佳期疲倦地閉上雙眼,心裏的念頭卻不肯放過她,片刻不停地翻滾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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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窩那裏,林未眠突然動了動,柔軟的雙唇貼上了她脖頸的肌膚。

佳期一個激靈,渾身僵住。

月夜那個吻的甜蜜滋味又複蘇了,心尖上仿佛被貓爪撓了撓。

體溫一點點升高,灼熱的感覺緩緩擴散開來,火舌一樣席卷,在周身蔓延。

她察覺到自己不太對勁,試圖将林未眠摘下來,誰知她睡着時胡攪蠻纏的功力比清醒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解開左手,右手又搭了上來,解開右手,腿又纏上了她腰。完全就是動作電影,相撲選手大師級表演。

偏謝佳期不忍吵醒她,動作輕柔。弄了半天,徒勞無功,還是妥妥的被當成人形抱枕。

謝佳期磨得半分脾氣都沒有了,低下頭,與那無知無覺的人鼻尖相抵,無奈地笑了一聲,輕聲警告:“林未眠,你不要太過分了。”

也許是夢裏聽明白了,林未眠手搭在她肩上,一動不動,安靜乖巧。

佳期嘆口氣,也就放任不管了。閉着眼睛背了十多遍元素周期律,那股莫名的焦躁總算漸漸平複。

美東對于小喬來到自己學校這事沒有過問。

她假裝不知道。

來之前連招呼都不和她打一個。

這種蔑視讓阮美東初步斷定,這場暧昧怕是要死在搖籃裏了。

這天早晨卻在走廊上狹路相逢。

對方落落大方,美東也就坦然直視回去,絲毫都不帶怯場。

Joyce勾勾嘴角:“叫老師。”

“你又不教我。”美東搖頭,長長的流蘇銀耳環跟着晃蕩,“憑什麽叫你。”

Joyce并不生氣,點點頭:“好好學習。”

擦肩而過後,阮美東轉身看着,好啊,竟然一次都沒回頭,她氣得笑出聲來,對着遠去的背影吐出兩個字:“渣女!”

美東雖說交游廣闊,知心朋友卻只有兩個,受了氣還是提着家夥去找她們倆。站在理科一的教室,從窗戶往裏看,忍不住噗嗤一聲。

倆對頭湊一塊看書呢。

謝佳期手點着紙張,嘴唇還動個不停,看樣子在念誦,林未眠靠在她胳膊那兒,死死盯着書頁,眼睛一眨不眨,乖得跟個小媳婦似的。

美東小時候也不愛讀書,但見過紅樓一副插圖,兩位主角偷看□□《西廂記》,差不多就這麽個姿勢。

想到這裏,美東把剛剛的不愉快抛到了腦後,搓着加有點小興奮,看不出來啊,謝佳期這老古板竟然帶着小眠眠看小黃book麽?非常好,這兩個人堕落了居然不帶她玩。悄摸摸從後門進去,冷不防伸手一抄。

謝佳期是标準反應:沒反應。

林未眠卻一聲輕呼,可見看得入神了。

美東賊兮兮一笑,“被我抓到了吧?”掃了兩眼內容,皺眉看封面,旋即學林未眠翻了個史無前例的巨大白眼,“有沒有搞錯啊,你們,你們多大了都?加一起三十出頭了好嗎,裝什麽嫩,讀什麽兒童文學啊。”

說着興趣缺缺地将書扔回桌子上。

林未眠深表同感,不過,反正是謝佳期讀,她只是負責嘗試看字,也沒什麽大負擔。

“不關我的事,謝佳期喜歡。她心理年齡就是這麽幼稚。”

夏季辟邪期間,謝佳期的要求她都要答應的,既然她要求她看,她就随喜看看。至于為什麽大白天開始讀,謝佳期的解釋是,昨晚忘記讀睡前故事了,今天要補上,而且要補足半小時。

佳期并不反駁她們兩個,收了書淡淡問:“你怎麽來了。”

前桌的學生不在教室,美東側身坐在人家座位上,“我不能來麽。”

“你不高興啊。”林未眠扭身往書包裏掏了掏,拿出早上顧阿姨給的小果凍,遞給她,“請你吃糖。”

美東接了在手裏把玩,睫毛扇了扇,嘆氣道:“怎麽辦,我好像碰到渣了。”

林未眠對她的八卦那是來者不拒,立刻表示洗耳恭聽。

“往常都是別人被我甩的。”美東長太息,“還以為我這輩子都這樣了,注定像螃蟹橫着走。哪裏曉得出來混總歸是要還,夜路走多了,終于還是碰見鬼了。”

林未眠見她個沒心沒肺的說得這樣鄭重,有點好笑,笑了沒兩秒,轉瞬腦海裏叮的一聲響,心頭浮上一陣不祥預感,抓抓頭發,小心翼翼問,“那個,阮美東,你說的難道是……喬老師?”

側邊有兩道視線朝她一溜。

“不是她是誰?她手段可多了。老實說,她是不是在追你?”美東皺了兩道秀麗的眉毛。

“當然不是。”林未眠急忙擺手,“你怎麽會這麽想。”

“我覺得她來這是為了你。”美東繼續說,“那天在我大伯的酒莊,一見到你,她就一副頂梁骨走了真魂的樣子,後來就不對了。”

“那是因為,”林未眠不知道怎麽和她解釋,“因為我有缺陷,她對我這個缺陷感興趣。我是她的調研對象。”

“什麽缺陷?”美東打量她,随着視線往下移,開啓混話模式,“是胸太大,還是腰太細,或者腿太長,這種的,缺陷?”

“什麽鬼……”林未眠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視線瞥到佳期收在桌上的兒童故事,靈機一動,“我,閱讀障礙呀,她可能在做什麽課題研究吧。”

美東怏怏不樂,很明顯沒有被這個理由說服,“閱讀障礙?那是什麽?這障礙寫臉上麽,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了?”

林未眠這時急着要去她的疑心,口不擇言:“她不是還精通靈異來着麽。”

美東歪着頭想了一想,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嘶了一聲:“看來我就是太完美了,所以才沒有拴牢她。”

林未眠挑眉:“……嗯,絕對是這樣!”

美東站起身來,臉上一個雲開霧散的微笑,拍了拍手就好像收拾好了行李,“好了,我才沒那麽多功夫傷心。”

林未眠目送美東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松口氣,收回視線,冷不丁發現謝佳期正望着她。

林未眠沒好氣地瞪她,“幹嘛這麽看着我,我臉上有花嗎?”

謝佳期再次将故事書翻開,表情和聲音都無波無瀾:“繼續。”

小喬站在走廊上喝今日份的午間咖啡。晉市多雨。雨中出現了熟人。她含笑看着。林未眠和謝佳期共一把傘。傘面明顯地朝小林傾斜。兩人應當是剛吃完午飯回來。

年輕真好。

她也有過這麽年輕的時候,回想起來卻像是百年以前。

一次性的咖啡杯扔進垃圾桶,她轉身進屋,批閱最後幾張試卷,聽見敲門聲時頭也不擡:“進。”

輕輕的腳步聲到了她桌前就停止了。

原本以為是給其他老師送作業的,沒想到是來找她,這倒讓她有些意外,擡起頭看着來人,彎了彎眼睛,給了個标準的社交微笑,“是你。”

謝佳期低頭看着她手裏的卷子:“喬老師。”

“嗯。”喬老師改試卷非常快,對錯判定只在瞬間,紅色的勾勾與圈圈轉眼就畫滿了一面。

“請不要打擾林未眠。”

小喬依舊改她的試卷,“怎麽會是打擾呢。我是來幫她的。”

“她有我就夠了。”

小喬依然走筆如飛,給兩張試卷算了總分,改最後一張卷子,“謝佳期,原來你這麽中二?你知道她面臨的是什麽問題嗎。你拿什麽幫她解決?”

“知道。”

改卷子的動作終于靜止。小喬擡頭凝望她的臉,“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

“不信。”謝佳期臉色平靜。

喬琪站起來,眼微微一眯,藍色瞳眸射出犀利的光芒。

“但是我信她。”謝佳期與她身高持平,恰好接住了她的目光。

“感動。”小喬鼓了鼓掌,幹巴巴的幾聲噼啪聲。

佳期轉身要出門的時候,小喬又在身後叫住了她:“謝佳期。”

被叫住的人轉身。

“你想保護她,是出于你的感情,我想幫她,是出于我的道義。你我彼此有什麽妨礙呢?”

佳期臉色微凜。

“我們應當合作。”小喬朝她伸出手,“一起幫她渡過難關。”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這是壞消息,也是好消息。期末之後會有五天的暑假。蚊子肉也是肉啊。這來之不易的假期。

林未眠趴在座位上,将筆叼在上嘴唇。

魂體都是無孔不入的。

謝佳期只是離開一下子,去一趟學生會,慘綠少年就飄了過來,坐在佳期的位子上。也許蟄伏已久,這下是伺機而動。

林未眠不愛惹事,但是有事找上門也不會推脫,她現在已經接受了身為阿拉丁神燈的事實,在其位謀其政,這次她沒有試圖逃避,對少年眨眨眼,“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林未眠。”謝佳期的聲音。

慘綠少年的身影應聲而散。

林未眠擡頭看着她,嘟了嘟嘴,“來得可真巧。”

“小眠。”佳期坐下來,目光溫溫的。

林未眠擡手探她額頭,“你沒事吧。”

“放假我們去看佳樹,好不好?”謝佳期将她的手拉下來。

考場上林未眠真是跪得一塌糊塗。

不過這次的語文試卷,她認真做了一部分,不帶全部瞎蒙了。

也許是謝佳期的訓練辦法歪打正着對了路數,她克服起來沒有原來那麽吃力了。語文成績最早出來,高中以來第一次破了六十分…

林未眠小時候十分驕傲,謝佳期一百分,她如果考了九十九都會覺得是滑鐵盧,現在卻美滋滋地,從背包裏将那一個六十分掏出來看看,在去往暨市的高鐵上笑得異常開心。

——明明是個小孩子心性,卻時時刻刻要做出一副惡人模樣。

謝佳期靠在裏側,微眯着眼憩息,其實并沒有睡着,将她一副偷笑的模樣盡收眼底。唇角也難免勾了起來。

——真想抱過來好好揉揉。

謝佳期忽然側過臉,不敢再去看她,擡手摸摸臉頰,有點發燙。她微微睜眼看着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的臉,皺了皺眉頭,暗暗嘆口氣。

看弟弟是假,去體檢是真。這點數林未眠心裏還是有的。謝佳期就是這點不夠坦率,其實她林未眠答應過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會做到的。

誰知,從高鐵下來,謝大小姐上了她外祖家派來的車,還真的去了佳樹所在的專門學校。

這個專為網瘾少年開設的戒網中心,說實在的,制度讓林未眠非常不舒服,親人來看望竟然還要事先登記,在等候室等上半小時。

謝佳期看林未眠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東看看細看看,從随身的挎包裏掏出一盒草莓牛奶,遞過去。

林未眠接過來,咕嘟咕嘟小口喝,見了謝佳期沒得喝,停下問:“你呢?”

佳期說:“就這一個。”

“那不行。”林未眠皺了皺眉頭,“搞得好像我很霸道。”

謝佳期點頭:“那也沒辦法。”

林未眠将自己喝過的牛奶遞上去,挑釁似的一揚下巴:“敢喝麽?”

那一個沒做聲。

林未眠嗤地一聲笑,一臉的“我早就知道你這個慫包”,手往回收時卻沒收成,謝佳期拉住了她的手,傾身過來,就着她手裏含住吸管輕輕喝了一口,喝完還對着她微微眯了眯眼。

等候室裏一個穿迎賓制服的小哥朝她們看了一眼,輕輕咳嗽一聲。

“……”林未眠的小心髒倏忽漏跳了一拍,她的着眼點不在謝佳期回應她的挑釁,而是落在謝佳期的兩片紅唇上。這一注意不要緊,忽地想起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那個叫玉樓春的女鬼,那個朦胧的月夜。心跳撲通撲通頓時亂了套。夭壽啊。好好的想這些做什麽。

牛奶的控制權再次回到她手上,可她整個人都有點石化了。

謝佳樹出來時,見到的就是滿面通紅的他眠姐。他親姐狀态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本正經看着前方,神情透露着點不自然。

“啧啧啧。”謝佳樹沖到林未眠跟前,“眠姐,你們這裏氣氛不大對啊,剛發生了什麽?”

林未眠有點慌,慌亂之中就拿起牛奶又喝了一口,搖了搖頭,“沒事。”

“我不信。”佳樹叉腰,奸笑了三聲,“我這才離開家多久啊,你們就來看我?我看絕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兩個人出來旅行吧。”

“別胡說啊。”林未眠站起來,擡手給了他一個爆栗,“是你姐,要給你送東西。”

佳樹接過那個小小的行李包,裏邊不過是些厚的衣服和一些小吃食。

“哈哈,還說不是,這衣服我是忘了帶不假,可我堂堂一個少爺,要買件新的多容易?吃的就更不必了,小零食那是你們女孩子的最愛,哈哈哈哈。你們倆就是想偷偷出來旅行叭?拿我做借口,我冤不冤啊。哎,哎,眠姐,輕點,我的耳朵……”

從那學校出來,林未眠揉着自己有些舊傷的右手腕,“以後我絕對絕對不要見他了。”

謝佳期在她身後,臉上似笑非笑的。

“接下來去醫院嗎?”林未眠站定了,站在走廊的陰影問。

佳期低頭,眸子裏的水光流轉。

“明人不說暗話,謝佳期。”林未眠站直了,“那天我答應你的。”

“小眠,只是做健康檢查。”在林未眠進核磁共振室之前,謝佳期對林未眠輕聲說,“我也會做。不要緊張。”

林未眠看她一眼。她有自己的目的,她要讓檢查結果為自己說話。

躺進那個巨大的儀器裏邊,她閉着眼休息。可就在她昏昏欲睡的當兒,有個聲音輕輕喊:“林小姐。”

林未眠輕輕睜開眼,有些無奈,“天啊,你怎麽跟了這麽遠。”

慘綠少年搖頭,“林小姐,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說的這件事,你若不幫忙解決,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受害。那位謝小姐一直在你身邊,我根本沒辦法靠近你,也和你說不上話,只有出此下策,在這裏打擾你了。”

林未眠想了想,“現在見到你,對我的檢查結果會不會有影響?可不可以請你稍等一會兒?”

“不會。我生前是醫學生。林小姐你的體檢狀況各方面都不會有問題,這一點你放心好了。”慘綠少年搖頭。

林未眠垂了垂睫毛,“你說吧。我盡力而為。”

顧明成站在佳期身旁看着影像,扶着下巴若有所思,擡眼對佳期說:“沒有任何問題。”頓一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閱讀障礙的小姑娘?”

謝佳期說:“是。”

“做完了檢查帶她去家裏,下班我們聊聊。你外公是出去開會去了,這次你來沒見到你,回頭肯定要生氣。”顧明成兩手插在白大褂內。

謝佳期微微一笑,去門口等着林未眠出來,見她臉色微微發白,低聲問:“還好嗎?”

“佳期,我要趕快回去。”林未眠拉着她的胳膊,“有急事。”

顧明成上來問:“什麽急事啊?”

謝佳期:“這是大舅。”

“叔叔你好,我叫林未眠,是謝佳期的同學。”林未眠打個招呼。

顧明成笑了笑,“好,怎麽這麽着急?”

林未眠看着謝佳期,眼睛裏都是懇切,“我……”

“好,回去。”謝佳期一錘定音,轉身對顧明成說:“舅舅,我們先回去了。”

顧明成挑了挑濃眉:“那成,你就按照上回我跟你說的法子多試試。”

謝佳期答應了。

兩人仍舊坐高鐵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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