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法依靠

第10章無法依靠

第10章

“就當報了個早教班。”對面的人點評,說話時手指頭總是像捏着什麽似的翹着,後來才知道是職業習慣,給人做美甲的時候小指總是微微擡着,每當專注,小指就自個兒使勁兒,今天做的是亮面的橘紅色,是叫初夏明橘紅。她看不出門道,看着小指無名指分別擡起來,落在地上,等這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

“想什麽呢?給你科普知識呢。”

“對不起,我看着你的指甲,想起第一次見面,我不小心誤會了,對不起。”

“枕頭公主那事兒?”對方倒是沒避諱,她害臊得不知道往哪兒躲,撓了撓頭:“對。”

“你們女同性戀都這樣嗎?就是見面就給對方判定個屬性,說起來什麽叫枕頭公主?”

沈雪柔特別喜歡把“你們女同性戀”挂在嘴邊上,時時刻刻把直女兩個字挂在腦門上,泾渭分明地分出“你們”和“我們”,好像她顧一辭就直接代表全體蕾絲邊,榮辱與共了。

“枕頭公主的意思就是,在嗯,床上,就,不主動的那一方,一直躺着享受服務,不會想要去……嗯……”

“哦,我懂了,那,找枕頭公主有什麽意思呢?就是,自己也不會有快感。”對方也遲疑了一下,頓了下,忽然擺擺手,像是要把這個莫名其妙開始聊床上那點事的氛圍驅散。

她沒有言語,過了會兒說:“有的人會喜歡這樣,就,可能也有自己享受的地方吧。我也不知道。”

她老實了。

“哦……”對方拉長了聲音,陷入沉思。

她最開始見面的時候怎麽說的來着?怎麽也記不清楚了?當時自己是特別地僞裝了鐵T還是表現出了一點對枕頭公主的抗拒?太過于緊張以至于連感情色彩都快忘記了,對面也沒多問,努努嘴:“她消息來了嗎?”

正說着話,手機震動了,牛皮糖發來消息:“就請你吃飯,我沒別的意思,就咱倆一起吃個便飯,我也想把咱們之間的事情好好溝通一下。”

她摸着手機屏幕,覺得這話真不像是李詩怡說出來的,剛要條件反射地答應,教官敲着桌面,她立即把手機交過去。

“打算怎麽回?”對方出考題。

狡辯是沒有用的,她審慎地想了片刻,決定老實交代:“我覺得答應她比較好,反正也需要一個機會跟她當面說清楚,我覺得這段時間你教了我很多,我能,我能解決。”

“還不行。”

“還不行?”她看着那行字,怎麽看怎麽覺得是李詩怡服軟了。

沈雪柔說:“這叫以退為進,之前不見她溝通,現在冒出來,也不直接說主題,就是要把你騙過去。”

“哦,字面意思好像不是這樣。”

“那你去。”

“我不去,我不去,那我怎麽說呢,我之前聽你的拒絕了她一次,也不轉賬,也不給她看孩子,嗯,她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了吧。”

“呵呵。”

顧一辭放下可怕的手機,雙手在桌下亂搗了半天,琢磨片刻,還是請求場外求助:“具體這個話,怎麽說呢?”

“婉拒了哈。”

“啊?”

“婉,拒,了,哈。四個字,寫。”

她猶豫着照辦,總覺得好像不太對勁。

因為沒解釋自己為什麽拒絕,總有種腰杆沒挺直的悻悻然。

人真能理直氣壯地沒有理由地拒絕?

發出去之後把手機倒扣,沒敢看它。

沈雪柔說走了啊,她慌亂地扯住人家的袖子:“再等下她回複……”

“到時候給我截圖就行,拒絕這回事一回生兩回熟,下次就自己掌握了。”

在餐廳裏頭和人家撕撕扯扯的也不好,她就松開了,心裏惴惴的,像是給人家扔下了不要的小孩。

顧一辭覺得自己平時倒也沒有這麽立不起來。姑姑不能生育,父親把自己過繼過去,姑姑有錢,培養她有一技之長,一開始做文員,後來做插畫師副業,接着辭職,副業變主業,這些事情,是她自己決定的,家裏姑姑也沒有幹涉什麽。雖然她喊着媽媽,對方也和她保持着距離,仿佛不是從人家子宮出來就總有點隔閡,客客氣氣的。過年走親戚的時候能看見生身父母來,有個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對她也是有種不知道從哪裏安放的熱絡,最後只是噓寒問暖,說她那樣瘦不好好吃東西,她說自己吃東西只是不太長肉……就是這樣。

和家裏人總是隔着一層,大家都恰到好處地保持着分寸,所有人都用玻璃罩着四周,只剩下黏糊糊的自己不知道趴到誰的身上,就也自己做飯,自己生活——結果戀愛變成了一團糨糊,原形畢露。

一條美食街上零星放着幾只水馬,因為是工作日,走動的人不算很多。她站在過街天橋下面的抽煙點旁邊看看垃圾桶四周散落的煙頭,又探頭看看那些花花綠綠的招牌。和沈雪柔從街頭一家家吃過來,這才過了六家,還有樓上的餐廳也在幹擾,她慢慢地數着,又打開地圖對比,選擇下一次的地點。

過了會兒,兩個男人結伴走過來,還沒走到,就互相點煙,她急忙走到一邊去,摸摸鼻梁,想起自己青春期傻逼的時候為了證明是個很棒的T,在喜歡的女孩面前硬逼着自己抽完了一整根煙,還裝酷,最後惡心得兩天沒有吃好飯。

但最後對方也并沒有搭理她,也是,她那時候才剛覺醒了一點點異于常人的性取向,在探索過程顯得格外醜陋,她自己也不會喜歡那樣的自己。

又想多了。

李詩怡還沒回消息。“婉拒了哈”四個字魔力太大,她盯着學了會兒,沒想到有人還真能把這麽刻薄的話寫出來,想撤回,發現遠遠超過兩分鐘。

只能随意地切回其他APP亂逛了一會兒打發自己無處排遣的焦慮,再坐車回家。

客戶家裏亮堂,沈雪柔帶着工具過去,對方和她寒暄了一下,又說她的手長得真好,指若削蔥根說的就是她,指甲也好看,簡直就是美甲的活招牌。她也笑笑,說自己的手要是把指甲卸掉就會顯得鈍不好看。

但其實也不是,她的指甲本就細長漂亮,她指尖細細,手指勻稱,沒有什麽疤痕,每天還要做手膜,細膩白皙,她是古典的美人手,翹起來加個濾鏡可以搬進古畫裏,但她技術也不錯,加了美甲之後更是錦上添花,不少老客戶是看在她這雙手的份上經常來她這裏做。

這次上門來,對方也很惋惜:“就忽然搬家了,也沒通知我一聲,不然我不會一下子充進去三萬塊。”

“不要緊,您有空就微信找我,咱們約時間就行,我上門給您做。”

她輕聲細語的,對方很受用,也不知道美甲師這個職業是天生自帶點什麽禀賦,人家坐在她對面就開始交代自己的事情,她也應和着。

她知道對方的老公出軌的事情,但是後來說改了,然後忽然升了職,就搬了家,一百多平,公攤面積小,窗明幾淨,就是裝修的時候鬧心了點,但住進來心情就好多了,她老公果然信守承諾,每天都準點回家,沒有再犯錯誤,對她很好。

說着話,沒一會兒她老公回來了,她低着頭幹自己的,客戶擡着頭打了聲招呼:“哦,這是我約的美甲師,□□的,你看。”

亮出做好的右手晃晃悠悠,男人握着那只手親了親手心,夫妻嬉鬧着,她垂着臉作木頭狀,等做完這兩把手,天色已晚,她收拾東西起身告辭。

客戶說:“我送你到樓下……啊,這麽晚了,老秦,你開車把小沈送到地鐵站吧,咱們新小區不安全。”

她沒有看男人,飛快地說:“哦,沒事,我打好車了,一會兒就到。”

男人說:“沒事的,咱們小區治安挺好。”說着就要往卧室走,客戶推了他一下:“哦那你站樓底下看着,目送人家到小區門口,人家大老遠過來的。小沈你回去給我說一聲,老讓你白跑不好意思。”

“沒事的。”

電梯裏逼仄空間,男人背對着她,面朝按鈕,雙手抱在胸前。腰兩側堆出一環肥肉,若隐若現地被襯衫繃着,她別過眼,安安靜靜地提着包,默默看着樓層。

到了一樓,男人稍微客氣了一句:“就從這兒直走出去就行,您到小區門口我再進去。”

她點點頭,也沒看男人長什麽樣,往前邁步。

男人忽然說:“你這□□,多收費嗎?一次多少錢?”

“哦,沒事,不另外收費。”她不說多餘的話。

男人說:“哦,那你下次打車就直接打到樓下就行,不過我們這樓有點繞,打車軟件好像定位不過來。”

“好,下次我看看。”

“這指甲能保持多長時間啊?”

“也說不準,每人情況不一樣,每次做的也不一樣。”

“男人能做嗎?我也不用那種花裏胡哨的,就普通的就行,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指甲都歪的,我也沒有幹重活,就,不太好看,下次您給我看看。”

“能做的。我車快到了,我先走了。”

出了小區門才打開手機看地圖,往公交站走過去。

哪有那個閑錢打車,別扯淡。

這個男的也有問題,和美甲師搭話那麽多,居心叵測。但下次客戶邀請也不能不來,她思考片刻,給新來的小學徒發了個消息,約她下次一起過來,讓她也學習一下。

公交站亮着蘋果手機的廣告,她站在蜘蛛眼睛似的攝像頭前面看了下手機消息,切出乘車二維碼就插兜不動了,八點四十二,風有時候會從脖子灌進來,她知道自己個子矮所以不太穿高領毛衣,打底衫被風掀起個口子往裏吹氣。

此時此刻她又有點讨厭自己長得沒什麽攻擊性,應該個高冷漠,不長自己這柔軟的樣子,穿衣風格,外貌風格,她想要成為的樣子都沒有,只有性格是冷漠的,裝在一個不适合自己的殼子裏。

改變是一步步來的,性格可以從懦弱變剛強,心可以從柔軟變堅硬,但外貌是天生的,她即便去做醫美也只能從圓身的可愛風的瘦子變成更瘦的可愛風的瘦子,肉感是附着在她骨架上的特質,哪怕只有二斤也是柔潤的。

她厭惡無法改變的東西,過去的東西,她都想扔進垃圾桶裏焚燒殆盡。

兜裏手機震動,顧一辭發來了消息:她還沒回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慌,不習慣,感覺好像她纏着我才是正常的……上次她這樣還是她吃藥進醫院,尋短見,我怕又……

她沒有回複,熄了屏幕,很快等來了自己的公交車。

六年前,她也是這樣,家裏天翻地覆,要上吊尋死的人哭着喊着,說她要是敢自己去退那個婚,就死給她看。

她心裏是不信的,她母親是懦弱的人,所以用十萬塊彩禮把她賣了。

“我受夠了,我再也,我再也不會聽你們的了,別想讓我打錢,十萬塊你愛怎麽辦怎麽辦,你丢臉是你的事情,我從沒答應過。阿弟娶不上媳婦是他的事,誰叫他不好好學習連十萬塊拿不出來,你要死就去死,別拖累我。”

她是用了一輩子的勇氣說了這話的。

但她沒想到母親真的吊死在房梁上了。

她不是兇手,她也不愧疚,因所有人都戳她脊梁骨的時候,她驟然明白,死是母親自己選擇的歸途,逃跑了,把爛攤子扔給她,叫她難做。

連母親也不能依靠的女人。

沒有人可以倚靠。

母親絕望地抓着女兒,女兒也沉在深淵中。

只能自救,她不愧疚。

一朵雪花飄:要是她尋死,就讓她去死好了。

故辭:???啊???

她想解釋下自己為什麽這麽說,又覺得沒什麽必要,打了幾個字還是删掉了,公交到站,下去一波人,她盯上一個座位飛快地坐下去,合眼休息。

手機不停地震動,她啪嗒一聲開了靜音模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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