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光

第26章 天光

底下有人坐不住了。

高坐明堂的年輕帝王不似往日那般溫雅平和春風拂面,像變了個人似的,肅穆冷煞,君威日盛。

梁徽字句铿锵,看起來那般正氣凜然,祝知宜卻覺得他像一只逗老鼠的貓,明明眼含着點笑,卻有種冷漠的惡劣,又像不知不覺就爬到獵物背後的毒蛇,悄悄露出獠牙長舌,冷不丁就放出蛇信子,一口斃命。

“至于木蘭免罪令,是先祖下過诏旨的鐵血律令,皇幡印玺,昭告九州,其效力位階堅不可摧,與先帝一句氣語,兩者相權,孰輕孰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經門下省制典、玉玺加章、正式頒布天下的至高律敕你們都視之兒戲,我大梁律令的公信在哪裏?大國典法的威嚴在哪裏?皇室、朝廷如何取信于百姓、取信于天下、取信于四海九州?”

“铮铮鐵訓,你們這群做臣子的敢公然無視僭越!朕作為皇室子孫,萬不敢違逆祖上遺願!”

越發上綱上線,聽得衆人心焦發寒,紛紛起身跪下,高呼:“臣不敢!”

梁徽一聲不吭,沒讓他們起身,就這麽冷眼看他們跪着。

這還是他登基後第一次露出如此強勢的一面,從前他韬光養晦,扮溫和明君,可底下的人分明不想做賢臣。

初登寶殿之時,他坐萬人之上,高處不勝寒,如履薄冰,如今身旁多了個祝知宜,心底升起沒來由的踏實。

這種踏實倒不是說他完全信任、依賴祝知宜了,祝知宜就像塊上千年的古木頭,板直而實沉,沒那麽好操縱,從以往治宮之法上就看得出來他們的想法和立場都不盡相同甚至天差地別。

祝知宜秉仁德,他信苛法酷律;祝知宜奉仁義感化,他喜歡威逼利誘,祝知宜循規蹈矩,他向來投機取巧;祝知宜磊落光明,他陰私暗阖,祝知宜善,他惡。

但他相信這天下就算人人都會負他,祝知宜也是那個唯一不會在他背後捅刀的人,如此一想,祝知宜竟成了他在這世間唯一信得過的人。

這種相信完全是基于祝知宜的君子品性和秉性純善,并非基于他們的交情,祝知宜對他一視同仁得很。

但若是祝知宜真的做了他的給事中,會有改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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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或許也不會有吧,祝知宜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人。

但想到詭谲雲湧的朝堂之上不再是他一個人,每次俯視大殿的時候會有一個溫暖熟悉的身影靜靜站在自己不遠處倒是頗令人心動。

心動到梁徽如此八風不動的人自己主動去撕開他溫和明君的假面,向這些個滑頭老臣露出年輕的鋒爪,更像是第一次宣戰,第一次将平靜水面下暗湧的波濤推到臺面上。

梁徽極擅忍辱,擅克制,擅韬光養晦擅壓抑欲望,但這一刻,他像乘勝追擊的野狼,露出猙獰鋒利的犬牙,就着獵物露出破綻的傷口往死裏咬,半分不肯饒人:“張尚書。”

張田中脊背躬着,更低一分。

梁徽又沉聲叫了一遍:“張尚書。”

張田中這才硬着頭皮站起來。

梁徽竟還露出一個安撫的淡笑,叫他無需如此緊張:“你不是說君後為國後,于公于私護駕救主天經地義,為何要破格提用,讓朕給你解惑麽?”

張田中惶恐道:“臣不敢。”

梁徽懶得管他敢不敢,自己說自己的:“若按你的說法,姬寧護駕也是職責所在,君為臣綱,臣下救君天經地義,那姬寧、陳越與昨日一衆沖鋒陷陣的武将也都不必賞了,這律法得賞罰分明一視同仁啊你說是不是。”

此言一出,武将面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這幾年武将之後還從未有過封任三品的,梁徽破格擢姬寧為從三品,雖是不讓姬寧入後宮的安撫補償、退讓妥協,但也是隐隐釋放出出親近、啓用的信號,讓這些年懷才不遇的武将看到了希望。

若是這番好事被兵部攪黃,那他們誓不罷休。

司馬左校尉是個兩頭晃蕩的中立派,眼看局勢越來越僵,忙站出來請罪道:“聖上英明,是臣等目光短淺格局狹隘,皇上謹遵祖制任人唯賢,臣等望塵莫及,臣何獻代表司馬校場十二部贊成皇上破格啓錄,唯皇命是從。”

梁徽挑了挑眉,沒出聲。

有一人肯帶頭,搭了臺階,後面自然有人跟上,一呼百應:“臣吏部侍郎中廖平——”

“臣京兆尹李遷一—”

“臣督查使黃安明——”

“唯皇命是從。”

看這樣子是真有些怕了,梁徽玩味地看着他們跪拜的身影,過了片刻才擡起手:“都起來吧。”

那副貓逗老鼠、溫柔一刀的模樣又不見了,他轉向從頭至尾都仿佛置身事外的祝知宜:“君後。”

“你呢?你怎麽想?”梁徽目光铮铮望着他,“你要不要當朕這個官職不高、又累又苦的給事中?”

祝知宜迎上他的視線,眼底浮出很淡的笑意,站起身,鄭重行禮,聲音如投珠擲玉,落地有聲:“臣祝知宜——唯皇命是從。”

等朝臣陸陸續續退了下去,梁徽眉眼才肯露出一點疲态,他昨夜一宿未眠,揉着山根閉目養神,幽聲問:“君後怎麽還不走?”

祝知宜抿了抿唇,邁步至他面前,鄭重行了一禮:“臣祝知宜謝過皇上。”

無論梁徽是出于什麽心思讓他出仕,也無論官職大小位階高低,他都感激。

這是他的志之所在,心之所向,這是祝知宜身上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和百年淵源的世學家風耳濡目染決定的,他再飽讀詩書,再寬和無争,也無法突破自己的局限性。

屈于後宮那一畝三分地的祝知宜不是一個完整的祝知宜,是梁徽為他被關得密不透風的人生砸出一個透氣的窗口,從此天光得以進來,祝知宜覺得有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梁徽大概是真的有些累,緩緩撩開眼皮,頗冷淡地敷衍:“不必謝朕,是君後才幹出衆,生來該為大梁江山操勞。”

熟悉的諷刺意味,看樣子是昨夜置的氣還沒消下,祝知宜這時候瞧他順眼,便覺有些好笑,甚至……好玩,眼尾不自覺帶了笑意,就這麽看着他。

梁徽被他看得發毛,皺眉,朝門口擡了擡下巴道:“君後不同他們去騎射游玩,在這做什麽?”

祝知宜眉心那點痣不似往日清冷,娓娓答來:“臣乃新晉給事中,自當伴駕。”

梁徽:“……”

夜裏,營地帳火通明。

這個營帳是專門搭給梁徽議事的,春獵為期半旬,京中緊奏都由使衛快馬加鞭送至雁行山。

梁徽揮退下人,對座下發鬓漸白的老者示意:“老師喝茶。”

石道安猶豫再三,還是道:“陛下已為大梁國君,不可再稱臣為老師。”

“老師不必與朕生分。”梁徽自嘲一笑,他在那些王公大臣面前裝得人模狗樣,但自己是什麽落魄出身他自己清楚。

當年被流放出宮,若不是在國子監教書的石道安賞了口飯給他吃,又幫他請郎中治天花,他早就成亂葬崗裏一具皮爛肉腐的無名屍了。

他在宮中沒資格從學,是這位老儒交他識漢字、讀詩書、知禮儀。

他這人做戲慣了,待旁人都是滴水不漏,倒是對這位安貧樂道的老臣還有幾分真心。

石道安為人敦厚和善,樂善好施,算是如今朝堂梁徽為數不多能信得過的人,他登基後也沒将石道安調到什麽顯赫眨眼的位置,隐于門下省做個不高不低的參知,梁徽會時不時讓人将他接入宮中商議要事。

石道安看着案牍的簡奏,眉頭緊皺,猶豫再三,還是道:“皇上這回可是真的惹惱佟相了。”

親近武将,破先帝例,啓用祝門,舌戰群臣,挑戰權威。樁樁件件石破天驚。

“老師覺得學生做得不對麽?”梁徽勾了勾嘴角,暖紅燭火下竟顯得幾分邪肆,全然不似人前那副君子如玉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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