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夕顏
第43章 夕顏
夏意漸濃,農歷七月十四将至,大梁有過鬼節的習俗。
中元是三大冥節中最隆重的一個,此日地宮打開魂獄之門,渡鬼、渡魂、渡生靈,已逝的先祖、親人魂魄可游返人間,回家團聚,宮中要祭先祖、上香、點燈、舉行盛大法會祈福道場。
恰逢今年長公主回宮,宗室來京,便格外熱鬧隆重,儀式流程紛繁,梁徽應付皇親宗室、監督欽天監頒布新黃歷、拟定法會規格,祝知宜統率三司九宮趕制道場法會禦品,衣着飾品道具親力親為,兩人都忙得暈頭轉向,碰頭時間越發少,更說不上什麽話。
中元節當日,梁徽率皇室、後宮至宮祠上香點燈,一位德高望重的王爺作主祀。
皇帝領誦,君後次之,獻茶奉果時,老王爺忽然止住:“皇上且慢——”
衆人擡頭,只見老王爺疾步上前拿過梁徽手上那個茶托,渾濁的眼盯了果盤和茶碗片刻,倏然皺起眉,高聲質問:“皇上,為何禦品上會出現夕顏圖制?!”
殿下的皇親包括側位的祝知宜皆是神色一凜。
“此花低賤,乃佛陀羅門神的棄子,彌勒神佛座下妖徒,後遁入魔道,低賤卑微、罪孽深重,生世不得輪回,用此供奉,觸怒神佛,先祖先帝滞留地域不得而歸。”
夕顏在大梁是不祥之兆。
這次祭祀供奉的碗具、花燈、煙爐以牡丹、仙枝以及白鶴等福祿祥吉象征為主繪,但底部、側邊确實繪了零星夕顏蕊葉圖案,極為隐秘,不易察覺。
太妃、宗室王妃竊竊私語起來,誰不知道當年先帝曾說過梁徽母妃像夕顏一樣低卑微小,“才德俱無,不值一賞,不加封位,發配冷宮。”
底下越發暴動:“夕顏顯身,巨厄之兆啊。”
“那豈不是說明,如今後宮也必有妖媚之主,此乃天道警示之意。”
“聽說當年也是那位勾引先……”
梁徽筆直站在佛祖神像和列祖靈牌面前,仿佛臘月寒天裏被澆了一頭冷水,又像當衆被人生生在臉上扇了幾個響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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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竟是夕顏……呵,連夕顏都出來了。
身後那些或幸災樂禍、或憐憫同情或惡毒好奇的目光像一把熊熊烈火灼在他後背,眼前又出現了他母妃骨瘦嶙峋的病體、屈辱不甘的眼神和痛苦無助的面容,他想救救母妃,救救這個一生都在被玩弄、折辱的女人,明明她是被強權踐踏侮辱的受害者,卻背了一身污髒不堪的罪名。
可他年少無為,什麽辦法也沒有……
梁徽抿緊唇,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望着眼前金光閃閃的幾尊巨大佛像,心中大不敬地譏諷,這世上真的有神佛嗎?若是真的有,為何要處處刁難他,到了今時今日還要讓他受這種當衆處刑的無妄之辱和絞心之痛,而他的母妃,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寧……
祝知宜站在他身側巋然不動,但內襟早己被冷汗濕透。
他被算計了。
防不勝防,明明儀典之前自己再三檢查過所有的用具儀器,不可能出錯,敢用那麽短的時間內在他眼皮底下暗地燒制禦品公然掉包,是尚儲司還是制造局?又是誰的指使?
祝知宜的手指縮在寬袖中止不住地顫,一股陰冷的寒氣緊緊纏上頸,延至脊背。
自他入主中宮,處處嚴于律己謹小慎微,從未出過這樣的彌天大錯,任誰都知道母妃是梁徽的逆鱗和痛點,人人諱莫如深,如今這一出根本是故意将他昔目的屈辱難堪公之于衆。
祝知宜餘光掃去,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側臉和抿緊的唇線。
那一刻,祝知宜想到的竟不是什麽嫁禍陷害欲加之罪,也不是即将到來的暴風雨,他只有一個念頭——梁徽在受刑,在被炙烤。年輕的帝王微低着頭,脊背還是挺直的,那樣驕傲的頸項彎成一個有些伶仃的弧度,經年未愈的疤被連血帶肉揭開,鮮血淋漓。
他明明什麽也沒做錯,可是如今像個罪人被架在刑臺上審判,那種疼他也嘗過,在祖父被言官誣陷侮蔑的時候,在祝門被人攻讦嘲辱的時候,所以越發感同身受。
凡事上不至高堂,下不及兒女,這些人拿人生母說事,實在卑鄙下作至極,祝知宜心中的憐惜與愧疚漫過了恐懼,他剛要說話,太後便道:“皇叔說得對,古有禮制,中元盛節,夕顏如此且剛不樣之物怎配登大堂之雅,觸犯天威君儀,事關國運盛哀,君後,這批禦窯是經你親自過手的,不如你來給大家解釋解釋。”
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即便是底下的人倒戈叛變,也是他的責任,祝知宜沉默片刻,唯有道:“本宮無可辯駁。”
秦太妃在旁陰陽怪氣:“衆人皆知先帝不喜夕顏,君後還明知故犯,可是不想列祖列宗過鬼門回來?不純不孝,其心可歹。”
一位格外信奉神佛的王爺忙問祭詞掌官:“仲掌宮,依你看,此事如何?”
欽天監掌司上前解答:“禀各位主子,月半的“三元”與三官相配相通,賜福、赦罪、解厄,帝官慶賀聖誕,奉夕顏為大不敬,若帝官不喜,地宮不寧,祖宗不佑,國運堪憂。”
此言一出,一時人心惶惶,殿中滿滿一屋的宗室皇親紛紛在心中痛罵祝知宜,秦太妃忙問:“那可有解法?”
欽天監掌司眼珠四瞟,猶疑道:“有是有,只怕……”
太後道:“但說無妨。”
掌司道:“得以不敬不孝之人奉血伺鬼,取心頭血,每日一碗,放足半旬,跪拜一月悔過,滴水不沾以求帝官原諒。”
這不敬不孝之人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荒唐!”長公主斥道,太後太妃宮官沆瀣一氣上綱上線分明是想要祝知宜的命,放半旬心頭血誰還能活下來,“本宮自小在宮中長大,從未聽說過如此荒誕之事,神佛鬼王仙游四海,怎會與一介凡人俗子斤斤計較,只怕是有人借神佛之名排除異己。”
祝知宜苦笑,恐怕他現下在衆人眼裏已經與禍國殃民的妖後無異,明明讨伐接踵而至,可他卻無端靜了下來,只一心側目去看梁徽,梁徽在想什麽,心裏是不是難受得緊,會不會……怨他、厭他、懷疑他。
母妃是他最提不得的陳年舊傷,今日被以這樣最屈辱難堪、最鮮血淋漓的方式揭開傷疤、公之于衆,他那樣傲倨不馴、锱铢必較、自尊心極強的一個人,一定恨死他了,祝知宜一顆心沉沉往下墜,是他的錯,讓梁徽平白受這無妄之災,讓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宗室皇親道貌岸然踐踏天威,若是罰他能消緩些梁徽的難受與恨意,他領了這個罰也沒什麽,本就是他疏忽職守,他該得的。
祝知宜寬袖下的手握成拳,他不是向這些口蜜腹劍的僞善小人屈服,他是在向梁徽認這個錯,他深負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