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霧谷

第58章 霧谷

天光熹微,帳外響起軍號聲,祝知宜半夢半醒,隐約覺得有人在他肩窩拱來拱去蹭了好一會兒,臉好像被什麽舔濕了,又暖又熱,水汽一片,嘴也貼上一片溫熱的、柔軟的觸感,他眼睜不開,對方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消停。

徹底醒來時已天光大亮,床上只有他一人,醫正讓他至少在床上養兩天,祝知宜嘴上應了,着麒麟服的動作卻幹脆利索,訓練有素得根本看不出受了傷。

撩開簾帳,一大群人正從遠處走來,當首的那位紅纓銀盔,玉樹挺拔,是梁徽,身後跟着一衆姬家将領,還有一只半人高的狼犬。

他正認真聽人禀報,神色從容,偶爾凝思,陽光灑在他的軍袍上更顯灼灼其華。

祝知宜看過來的第一眼梁徽便感應到了,與将領說了幾句,一人一狼朝他走來。

狼崽許久未見祝知宜,嗷了幾聲奔過來,祝知宜張開雙手被它撲得後退了幾步,撸着狼頭輕笑:“這長得也太快了。”

噸位比軍犬獵犬都大,是一個“獸類”的體格了,也更俊了,犬齒尖利,毛發蓬松漂亮,一雙綠眼睛幽幽發亮,神氣又威風。

他問:“怎麽把它也帶來了?”

“它自己跟來的。”梁徽絲毫不見昨日的暴戾陰沉,又恢複了往日那副溫潤平和的模樣,含情脈脈地望着他。

“……”祝知宜摸不透他,只好蹲下來撸狼。

梁徽也蹲下來,與他頭抵着頭湊在一塊,低聲說:“它追了大軍二十裏路,途中還幫着認路、刨雪和打獵。”

祝知宜拍拍蒼耳狼的頭:“沒白疼你。”

狼崽許久不見祝知宜,使勁蹭着他手心,半點不見從林常勝将軍的威風,多少透着點委屈勁兒,祝知宜忽然想到:“皇上,早上你讓它入帳了?”

“?”梁徽一頓,反應過來,瞥開目光,淡定道:“不知道,我很早就出去了。”

祝知宜撓了撓狼崽下巴,若有所思同它嘀咕:“看來你真挺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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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徽:“……”

梁徽和祝知宜都是第一回 帶兵打仗,年紀又輕,其間種種艱困非常人所能想象,特殊環境下的壓力、絕望、危難最考驗一個人品性和本質,祝知宜和梁徽都在這場戰役裏将彼此看得更清更明。

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比任何一個時候都離彼此更近,祝知宜更深刻地領教到了梁徽的工心算計和心狠手辣,梁徽也更清晰地認識到了祝知宜固執古板和大公無私。

訓兵、布局、禦人……他們不一定認同彼此,也時常争鋒相對譏唇相争,但會在面對衆将時一致對外,在每個寒夜抵足而眠,在行軍出兵的關鍵時刻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道彼此的默契。

和而不同與求同存異,祝知宜憑的是寬的胸襟和廣的氣度,梁徽憑的是心裏那份全天下都以為假其實也有幾分真的感情。

梁徽每次用招都稱得上陰狠,他頂着壓力駁回姬将軍直攻主城的谏書,直接在各路關口埋兵伏擊,用暗器折斷對方戰馬的馬腿,火燒軍糧或是擄掠戰俘,及其用心險惡的招數,是一衆舊部老将有些不恥的伎倆。

梁徽渾不吝,他才不管什麽高風亮節勝之不武,他只看利益,要用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勝利。

福王以為皇軍進蜀後至少會來跟自己談判一次,哪知梁徽二話不說直接發兵,打了敵軍個措手不及,且梁徽劍走偏鋒、招數詭谲多端,套路層出,福王與郎夷節節退敗,一時之間,梁徽在軍中威勢愈盛。

但他慣會僞裝和忍耐,無論多少次勝利,他還是那樣平和溫潤,不驕不躁,寬以待人禮賢下士,更叫軍中将士死心塌地,漸漸地,軍權就随着人心不動聲色又水到渠成地完成了轉移。

看似運籌帷幄游刃有餘,只有祝知宜見過他挑燈布局徹夜不眠的焦躁、夢中眉頭緊皺的恐懼和夜半驚醒的大汗淋漓,梁徽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晚都把祝知宜的手拽得很緊,祝知宜甚至覺得痛,但他什麽也沒說,只默默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放在心口。

打仗講的是天時地利,蜀地畢競是對方的主場,福王在此盤桓多年,借忽變的風向和重重濃霧扳回一局,寶瓶口一役梁軍損失慘重,連蒼耳狼都傷了一條前肢,血肉淋漓。

又一次突擊中,梁徽走散了,被圍困在濃霧重重的盆谷,再下幾場暴雨勢必将所有人馬沖走,已經突出重圍的祝知宜又強令姬寧跟他折回去救駕。

姬寧負責拖住乘勝追擊的藩兵,祝知宜帶人深入霧谷,不放過每一個崎崛的峽道和每一個漆幽的隧洞,一天一夜,他放出的所有暗號都沒有回應,他的心漸漸慌起來。

霧越來越濃,迷障重重,一起進谷的人漸漸走散了,深山老林被籠罩在一片絕望的死寂中,祝知宜全身濕透,嘴唇幹涸,只有一瘸一拐的狼犬還緊緊跟在他的身後,忽然,狼犬很輕、很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腿。

祝知宜警醒地放慢步伐,撫摸它的頭鼓勵它大膽地去感知,狼犬方向一轉帶他七拐八彎地探進一條陰濕的潮澗裏,祝知宜看到那個滿臉是血昏迷不醒的人時心髒狠狠下墜。

出軍打仗時主帥都是易過容的,但祝知宜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梁徽。

他身上血未停,汩汩殷漿把窪地、溪澗染成一泊驚心的紅,頸脖和肩膀被刺出極深的傷口,腐肉潰爛,蒼白的臉和毫無血色的唇讓他看起來像鬼蜮浴血的羅剎。

祝知宜咬緊牙根走過去,很輕很輕地抱起他,仿佛只要用一點力懷裏的人都會碎了、散了,梁徽嗅到熟悉的氣息竭力撩開眼,對他扯了扯嘴角,祝知宜心頭一酸,剛要開口,不遠處傳來搜尋的腳步。

梁徽忽然将他壓在身下,他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氣若游絲:“別動。”

是敵軍。

對方不僅要乘勝追擊,還要趕盡殺絕。

腳步越來越近,十米、五米、一米,幾個夷兵停在他們身邊,其中一個按照慣例拿出槍戟朝梁徽背上刺下,确認是死屍,便往別的地方走了。

梁徽背上被血染濕一片那一刻,祝知宜的臉頰也被染濕透了。

是梁徽汩汩不斷的鮮血,也是祝知宜的、無聲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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