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破城

第68章 破城

梁徽目送那抹挺拔清峻的身影越走越遠,直至那抹月白徹底隐入夜色不見才肯掉轉馬頭。

姬寧、石道安、隋寅都遠遠跟在後頭,不敢言語。

夜雪難行,梁徽偏要一路疾馳,瘋魔般沖進風雪中,汗血馬受了驚,梁徽被重重摔下來,滾至路邊,影衛想要上前攙扶,被石道安止住。

梁徽是在發洩,再憋下去人怕是要真的瘋了。

他眉宇陰沉,被摔了也不覺得疼,很快又冷靜下來,面無表情命令:“舉全軍之力排查拆卸火筒,按照地形分配兵力,天亮之前完成。”

軍營亮起千帳燈,梁徽自己也和所有将士一起,一頭紮進冰雪中。

忽而,隋寅面色驚恐,飛奔來報:“皇上——山頭那邊的樹樁被移動過位置!!前些天冰太厚給封住了,看不清下邊,現在鑿深了才發現,這樣冷的天土竟然是松軟的!這說明——”

梁徽瞳孔一縮,這說明,城內或許有地宮,福王早就在密謀圖反之前便留了地道作為後路。

原來他們之前一直無法探測察覺火筒,是因為它們根本不是藏在土壤表層,而是存儲在地宮倉。

暗藏一座地宮,可見福王在先帝時就已經開始暗中蟄伏。

隋寅急切高聲催促:“懇請皇上速速傳令君後回營!”

他本就對梁徽派祝知宜去當人質心懷怨念,如今更是顧不上什麽君臣之禮,面紅赤目:“所有的地宮地道都一定會設置重重關卡,若是在陸上還有君後逃生的餘地,但在封閉空間,幾乎是一旦合上就形成固若金湯的完整閉路,永遠無法以外力開啓,他耗不到援軍來的,皇上再不召回君後就晚了!”

梁徽呼吸急促起來,心下湧來鋪天蓋地的慌亂與不安,腦中閃過無數妄念,去他的江山社稷,去他的皇權一統。

石道安見狀,大驚,急忙上前喝住隋寅這魯莽後生,慣來慈祥的臉極其嚴肅,額筋畢露字字泣血:“皇上三思!!開弓沒有回頭箭,敵軍已經知道君後啓程,此時貿然召回,無異于出爾反爾挑釁戲耍,君上不顧城中數萬百姓也要顧及君後安危!”

副将也忙阻止道:“皇上,按照行車腳程,君後此時已臨入關,我軍恐已……鞭長莫及,若是硬闖只怕一切部署功虧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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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徽垂眸看着冰雪,面無表情,一動未動。

石道安摸不準他在想什麽,生怕他一個沖動在這種關節眼上做出不可挽回的決定,直接攔在他前頭,跪下,目光铮铮,一字一句震耳發聩:“皇上!”

“皇上還記得臣當初的話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無論選擇了什麽都要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皇上這般朝令夕改心血來潮只會害了君後。”

梁徽臉色異常難看,石道安為徹底打消他的念頭,不惜冒着大不敬之罪将話說得更難聽:“君後是絕不願臨陣脫逃的,您想讓君後作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逃兵麽?你想讓君後變成千夫所指的千古罪人麽?您這樣做就不怕君後恨您嗎?”

石道安頓了頓,語氣沉重:“皇上,別讓君後看不起你。”

隋寅到底年輕,祝知宜是他心中的信仰,心頭火起,顧不得昔日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同僚之情,口不擇言:“去你娘的鞭長莫及、千古罪人,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僞君子不過是想犧牲君後一人換得自己安身無憂罷了!”

他情急焦切,副将想把他拉住反倒被揮了一拳,兩人竟就這般在皇帝面前扭打起來。

姬寧看着這一團亂,又想起祝知宜決絕的身影,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梁徽面無表情看着麾下将帥扭打搏鬥,拔出佩劍狠重地立在雪上,淡聲問:“鬧夠了麽?”

兩人終于停下來,只見他們的君王像以往每一次率領大軍出征沙場那樣鎮定沉着,有條不紊地分工:“三軍繼續排查拆卸,加快進程,确保萬無一失。”

又朝另外幾個副将命令:“天亮之前把地宮地道分布走勢摸清楚,提前潛城。”

天子君威氣場隆盛,聽到部署衆将又安下心來,即刻執行命令,唯有隋寅赤眼抓着雪瞪他,似乎下一秒就要絕地而起以下犯上。

梁徽走過去,彎腰撿起隋寅的劍,蹲在他面前,遞給他,冷靜道:“隋寅,想找我算賬可以,先把這場仗打完”

說完轉身繼續拿起地圖,麻木地一點一點鏟雪,快一點,要更快一點,清規還在城裏等着他。

沒有人看見,雪地上漾開一滴滾燙的水漬,比冰雪更冷的、也更燙的,是帝王薄情淚。

次日,天光熹微,破城。

史書上赫赫有名的梁朝中興盛世轉折點一一錦渡城之役在刀光劍影中拉開序幕。

史書記載,便是從這一戰開始,大梁的中興之主一一昭帝梁徽徹底廢除藩王分封、收歸中央集權;擊碎東西世家勾結冗俗,同時開創了帝王親自帶兵練兵的軍治,革除朝中結黨營私,選拔人才、富足倉廪,開化文教,路不拾遺。同時西進郎夷,開疆擴土,盛世太平九州一統已是後話不足道也。

殘陽沐血,梁徽在沙盤邊聽着帳外一聲聲捷報——

“報——已攻占钺道、沅水,城中排查近半。”

“報——圍殲蕃軍十二騎,則火器上百筒、兵戟千斤,地下火筒暗器已清除。”

“報——已燒毀毒蠱殘餘,我軍已過孜喀山、曲納、昌羅。”

梁軍勢如破竹,聲聲捷報,但遲遲沒有梁徽最想聽那一個。

“報——蕃軍九部悉數投誠,全軍徹底攻占蜀蕃。”

“報——”帳外靜了靜,梁徽緩緩擡起頭,片刻後,聽見那戰報兵說:“搜查全城未有一人見過叛賊與君後,‘飛燕’九員已于城關戰死,無、無一生還。”

帳中死寂片刻,爆出“嘩——”一聲動響,沙盤、筆墨、旗幟、茶樽悉數發出支離破碎驚天動響。

殘陽如血,戰馬嘶嚎,杜鵑啼血,兵荒馬亂中遠遠響起的勝利號角與鼓聲也被風雪悉數掩蓋。

七日,整整七日,大獲全勝的梁軍在錦渡城滞留不前,全師出兵掘地三尺一無所獲,如梁徽所料,冰下下有地宮暗道,機關巧妙障礙重重,竟足足有九層,鐘延比他想象中更心思缜密。

狼犬進去從血跡中嗅到祝知宜的氣味,發出悲壯的嘶鳴,血腥氣越來越淡,在斷崖處戛然而止,晨時的一場暴風雪阻斷了一切訊息。

梁徽胸口激烈起伏,心髒仿佛被冰雪利劍貫穿,他不肯、也不敢放棄,總覺得祝知宜還被困在更底下的暗室裏等着他的救援。

搜尋無果的時間越長,心頭的不安與恐懼蔓延得越深,梁徽近乎瘋狂拿了劍一處處查勘,但凡有任何一處可疑的藏身之地都不肯放過。

湖水河面結了冰,雪山巍峨屹立,風雪刺骨,城中百姓、萬千将士眼睜睜看着他們的君上雙膝跪下來,趴在地面上一點一點敲碎冰封的牆隙,用體溫去融化地宮關口的冰石。

那一刻,他不像個打了勝仗的帝王,他是個失了愛人的敗寇。

梁徽膝蓋、手指、嘴唇、全身上下的關節已完全毫無知覺,被磨破的傷口血肉模糊,見了骨,掌心和指縫流出殷血,冒着熱氣的,染紅白皚皚一地雪。

體熱耗盡,肆虐風雪快将他封印成一座冰雕,影衛不得不上前勸阻,梁徽暴躁地将人甩開,陰沉着臉,仿佛一頭被人奪走寶藏的猛獸。

冰雪像鹽粒侵浸傷口骨髓,可這些疼都不及“祝知宜不見了”這個事實讓梁徽痛苦。

心髒像一座岌岌可危的水壩,被一點點希冀吊着,又被洪水滔天的恐懼和焦灼傾壓,只消最後一根稻草,這座大壩就要坍潰,梁徽一秒都不敢停下,臨死掙紮般大口喘着氣,鋪天蓋地的冷意無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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