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了勝仗的人
打了勝仗的人
餘秋當然不能睡覺。
分娩過程結束後,她還得打起精神清掃戰場。
煤油燈燒到底的時候,餘秋終于結束了縫合工作。
三點、六點處各有大約三厘米長的裂傷,汩汩往外冒着血,如果不縫合好的話,産婦失血過多,也會有生命危險。
她脖子要斷了,這活兒就像是深口瓶裏頭浮着朵雙層花,她得把裏面一層的花瓣縫一圈,但又既不能勾到外面的花瓣也不能讓裏層的花瓣縫得對貼起來。
因為沒有探照燈,因為沒有卵圓鉗,所有這一切工作全都是盲操。
餘秋當年跟着導師開腹腔鏡下子宮肌瘤剝除術鏡下縫針都沒這麽累過。
小接生員趕緊過來幫忙收拾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道歉:“對不起,餘大夫,是我太笨了,什麽都不會。”
這一晚上,她不僅什麽忙都沒幫上,還淨給人添亂,甚至連針都不會打。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餘秋下意識地擡起手,想要摸摸這姑娘的腦袋。
手伸出去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洗手,只得又讪讪地收回。
一個月速成接生員?
不說餘秋自己這種八年制本博連讀的,就是鄉鎮醫院的助産士也要正規醫學專業畢業,起碼在助産崗位上工作滿一年,再經過實操跟理論兩部分考核後才能拿到證書單獨進行接生工作。
餘秋緩緩地籲出口氣,她不想假裝天真地“何不食肉糜”。因為她心知肚明,條件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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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為農村培訓新法接生員,已經是國家衛生事業的巨大進步。
解放初期,新生兒死亡率為千分之兩百,等到了70年代末期,這個數據已經下降為千分之四十。
即使其中存在統計學誤差,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卻是所有人都無法忽略的。
在爺爺奶奶那一輩,家中兄弟姊妹死亡是一件常見的事情。
但到了父母這一輩,有孩子生下來沒了就已經相當少見。
這個過程當中,接受過新法接生培訓的農村接生員起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只是理論與實踐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按照那位領袖最初的本意,是要求有高小文化的人經過三年醫學培訓,然後成長為農民用得到也用得起的赤腳醫生。
這個想法在缺醫少藥,尤其是國民受教育程度極低的時代,有着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
畢竟臨床上絕大部分疾病的确是常見病多發病,治療模式也是一套完整的流程。
赤腳醫生依葫蘆畫瓢,總比農民生病了,毫無指望來的好。
但實際操作過程中,這個三年培訓期被無限壓縮,往往連三個月都做不到。
他們當中甚至有很多人根本沒有接受過哪怕是一天的醫學專業知識訓練,就靠着自己翻看醫書自學成才。
至于這個才,到底有幾分功夫,實在是太難說了。
比方說外頭那兩位躍躍欲試的男知青。
“沒事,以後見多了就會了。”餘秋泛泛地安慰了一句這個頭頂才到自己鼻子高的瘦小姑娘,“一開始大家都不會。”
其實餘秋自己剛從課堂到臨床的時候也是兩眼一抹黑,只不過她的身邊一直有老師手把手的教。
而這個小接生員,原先負責帶她的接生員上個月嫁到其他公社去了,她就只能自己戰戰兢兢地摸索。
“有血壓計嗎?有的話給她量一次血壓。”餘秋捏捏太陽穴,招呼眼巴巴的小接生員,“量血壓會不?”
小接生員立刻挺起胸膛,語氣中帶着隐隐的小驕傲:“會!我量的可準了。”
餘秋笑着點點頭:“那你就去量個血壓,注意産婦的出血量,多讓她揉揉肚子,幫助子宮收縮。産後出血是産婦死亡最常見的原因,這點要尤其注意。記住,産後兩小時是産婦跟新生兒發生危險概率最高的時期。這個階段,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松。”
小接生員立刻歡天喜地地跑去拿血壓計。
桂枝滿懷歉意地看着餘秋,口中嗫嚅:“對不起啊,大夫,叫您受累了。”
如果說一開始她還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态,完全聽天由命,那麽經歷這一夜女兒跟自己分別獲救的過程,她現在對這個城裏頭來的小大夫只有感恩戴德。
餘秋擺擺手,扶着床身,慢慢地站起來。她的膝蓋已經麻木了。
沒有操作臺,床太矮了,坐在床邊就夠不到縫針。站着的話,她挨了一腳的腰又疼得吃不消,餘秋只能跪在床邊完成接生以及縫合工作。
田雨看她面色慘白的模樣,心中一陣慌,趕緊過去扶人。
“大夫,桂枝能吃蛋花湯嗎?”布簾子外頭的丈夫覺得眼下氣氛似乎不錯,趕緊大着膽子提問。
桂枝急着說丈夫:“我又不愛吃雞蛋。你拿雞蛋給大夫。”
村裏頭接生員接生個娃娃要收兩個雞蛋做診費。
他們家本來就兩只雞婆,生蛋也有一搭沒一搭,兩個娃娃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根本攢不下雞蛋來。
産婦的丈夫着急起來:“那哪行,你得養身體。不信你問大夫,沒營養是不是不能給娃娃喂奶?”
餘秋不想看那農民可憐巴巴的眼睛,知道沒營養就別生啊!
她嘆了口氣:“沒蛋就吃魚。我看你們這兒有河,魚應該不少。沒魚的話蝦米也行,那個蛋白質含量高。”
看看産婦身上一按一個坑,明顯蛋白質缺乏症。
就這樣還喂奶呢,先養好自己的身體再說吧。
餘秋推開房門,拖着兩條腿搖搖晃晃地挪到院子裏頭。
雨已經停下,胡奶奶帶着秀秀站在房門口。
夜風下,祖孫倆身形瘦小,胡奶奶佝偻的身形看着比重孫女兒還瑟縮。
一路上,田雨都在教育接生婆胡奶奶:“你簡直就是瞎胡鬧,哪裏能砍孩子的腳。”
老人縮着腦袋,讪讪的,跟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壓根不敢接腔。
農民是傳統觀念最忠實的繼承者,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千百年的觀念讓他們天然敬畏有學問的人,即使是個半大的孩子都不例外。
乖乖,初中畢業生呢,全公社都找不出幾個這樣的女秀才。
秀秀也低着頭,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餘光瞥城裏頭來的女大夫。用這些知青哥哥姐姐的話說,她代表科學打敗了封建迷信。
秀秀委屈,她想告訴哥哥姐姐們,她太太不是封建迷信。她想告訴那個姐姐,老太想幫桂枝嬸嬸的。
可是這個打了勝仗的姐姐看上去卻一點兒都不神氣,反而出奇沉默。無論周圍同伴如何鼓動,她都不吭聲。
餘秋只覺得累。
她回到知青點之後,只匆匆擦了個澡,便鑽進了被窩。
作為剛剛切實拯救了貧下中農的大功臣,全體女知青一致決定,将唯一的一張床留給她跟另一個年紀最小的知青睡。
餘秋沒有推辭,她實在累到了極點。
穿越大神是故意的,特地讓她穿越到這個時代這種環境,讓她沒有辦法給孕婦開刀,只能硬着頭皮接生。
最終桂枝生下了孩子,母女平安。
這就像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嘲笑她自以為是,害了2019年的那對母子。
可是餘秋不後悔,如果現在條件允許,她照舊會給桂枝做剖腹産。個體案例不能指導普遍情況。
她只是難過,很難過很難過。
因為她沒能幫到那對母子。
田雨洗漱完畢,覺得肚子咕咕叫,随手從籮筐中拿起個紅薯幹掉。吃完了,她才想起來問:“哪兒來的紅薯?”
同伴們發出笑聲:“胡奶奶給的啊。”
田雨一拍腦袋:“哎喲,剛才我還說她封建迷信來着呢。”
雖然這老太太的确封建迷信,可好歹人家心不壞。
就連她們洗澡的熱水,也是老太太的重孫女兒幫忙點的竈膛。
田雨下意識地喊餘秋:“你說,我要不要跟人道個歉啊。”
不知道為什麽,她本能覺得自己這位新同伴是個做事周到的人。
沒聽到回應聲,田雨跑到床邊看,才發現床上的人已經沉沉睡去。
她的眼角,滿是淚痕。
小姑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噤了聲。
年紀最大的陳媛蓋棺定論:“她應該是想家了。”
十幾歲的姑娘們集體點頭,很贊同大姐的觀點。
餘秋的接生手藝還能跟誰學?肯定是她爸爸呗。她爸爸已經被醫院開除了公職,到現在還關牛棚呢。
好多跟她爸爸一批的人都已經轉去農場勞動,繼續拿着單位發的工資。
這一對比,愈發凄涼。
她媽媽也自殺了啊。
她好可憐,孤零零的一個人。
田雨帶頭提議:“我們以後要多照顧餘秋,多幫助她進步。讓她感受到組織大家庭的溫暖。”
偉大的領袖教導過,出身不能決定人生。廣大知識青年的人生在農村,在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由我們自己去創造。
夜深了,少女們紛紛鑽進被窩睡下。
窗外風雨聲漸歇,一輪彎月挂上樹梢,發出幽幽的清輝,像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摸着每一個渴睡人的臉,帶給他們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