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場鬧劇

景瑞二年二月辛巳,貢院。

天光微熹,大街小巷便已響起了人聲,許許多多的人集聚在貢院門外,焦急等待着。

今日是今科春闱放榜的日子,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次會試,萬衆矚目,意義更是非凡。

辰時一到,貢院的大門便開了,十餘衙役魚貫而出,黃榜張貼起來,榜下人頭攢動,所有人都湧了上來,試圖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單裏,找尋自己的名字。

一時間,欣喜若狂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失落哀嘆者亦有之。

梁祯打馬自貢院門前過,聽着那頭喧嚣沸騰的聲響,不動聲色地輕勾了勾唇角。

春闱放榜的結果一日之內便傳遍了整個京城,皇城之中一直關注着這事的祝雲瑄也第一時間過問了,曾淮喜氣洋洋地告訴他:“老臣聽說這批學生中有不少可塑之才,待到殿試那日陛下自可親眼瞧一瞧,挑選可用之人。”

祝雲瑄自然也是這麽想的,朝中大臣沒幾個是真正向着他的,他想培植自己的人脈親信,只能從這些新科貢士裏着手,哪怕是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他也等得起。

只誰都沒想到,這一喜事持續了不到兩日,便就演變成了一樁滔天禍事。

早朝之上,一名不見經傳的都察院禦史突然跳出來,彈劾今科會試中的某幾位同考官收受賄賂、徇私舞弊,舉朝嘩然,那禦史将頭上的烏紗帽都摘了下來,擲地有聲地表示願以頭頂烏紗帽和項上人頭擔保,所奏之事句句屬實,請陛下下令徹查,還天下學子一個公道,還朝廷科舉一個清白!

嚴士學額上的冷汗當場就冒了出來,他自個當然不會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被彈劾的雖是同考官,但他身為今科科考的主官,若之後查得當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他一樣吃不了得兜着走。

至于那幾位被彈劾的同考官,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祝雲瑄當場就黑了臉,沉聲下旨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徹查這一會試舞弊案,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查明真相。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城,一時間,流言四起,蜚語頻生,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貢士都被波及。那些落榜學子全部集聚到了貢院門外,群情激奮地向朝廷讨要說法,便是貢院的官員一再保證三司已經在查,定會給出合理交代亦無用,紅了眼的落榜考生們一個推着一個,不斷往前湧,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沖突升級,很快便從對峙變成了學生與貢院官員衙役互毆。

一片混亂中,貢院大門上的牌匾被砸了,一胡子花白的翰林官吐着血倒了下去。

披盔戴甲手持長劍的京衛軍聞訊而動,瞬間包圍了整個貢院,不出一刻鐘便将那些鬧事的學生全部拿下,盡數下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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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原本京中随處可見的考生通通不見了蹤影,考中了的被三司當做嫌疑犯押去嚴加審訊,落榜了的則因為鬧事進了京衛軍大牢。

如此一來,非但沒有就此天下太平,原本只是一件并不算多新鮮、歷朝歷代都有過的科舉舞弊案,開始向着詭異的方向發展。

當聽聞有考生不堪受辱在刑部大牢裏自缢之後,祝雲瑄終于忍無可忍,将梁祯召去了甘霖宮。

梁祯雙手攏在袖子裏,氣定神閑地笑望着面前目光晦暗、惱怒不已的祝雲瑄,淡道:“難得有一日,陛下主動召見臣,臣當真是受寵若驚。”

“梁、祯,”祝雲瑄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做什麽?外頭的鬧劇都是你挑起來的吧?你到底要瘋到什麽時候去?!”

原本他并未往這方面想,還是曾淮來與他說起貢院門口發生的事情太不同尋常,他才想到了這一層。

科舉舞弊案遠的不說,先帝在位時就有過,朝廷一貫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該處置的人處置了再重考就是了,當時也并沒有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那日禦史上奏之後他立即就下令三司共同查案了,按說那些落榜學生根本沒理由再鬧,可他們不僅鬧了,還差點鬧出了人命,若說背後無人煽動,祝雲瑄是不信的。

偏偏事發時京衛軍早不去晚不去,非等到雙方動了手,有人倒下了才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比武夫還莽撞的落榜學子拿下,又怎會是巧合?

只有可能從一開始這些就都是梁祯安排好的,梁祯統率京畿兵馬,更是直接任職京衛軍統領,他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演出這樣一出鬧劇,實在再容易不過了。

更甚者,那上奏的禦史,或許都是他安排的。

“瘋?”梁祯眸色微沉,“陛下的話臣怎麽聽不明白?臣哪裏做錯了嗎?那些落榜學生在貢院外鬧事,臣叫副統領帶兵去将人拿下,有什麽不對的嗎?至于其他的,科舉舞弊這事,可是與臣八竿子都打不到幹系吶。”

“你少跟朕裝!”祝雲瑄拔高聲音,厲聲呵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心知肚明!你不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好讓朕把嚴士學一塊處置了?!”

梁祯‘啧’了一聲:“陛下這還沒把嚴家小娘子娶進宮呢,就開始徇私偏袒了,嚴士學身為會試主考官,出了這樣的事,他本就逃脫不了幹系,陛下難不成還舍不得動他嗎?”

祝雲瑄恨道:“就算當真要治他的罪,也該待三司将案子查清之後依律定奪,該怎樣就是怎樣,朕絕不會多說一句!可是你做了什麽?!你在外散播謠言,煽動那些落榜學子到貢院門口鬧事,又讓京衛軍将人全部押下獄,你故意鬧這麽一出,不就是想逼着朕将那些涉案官員全部從重處置?!”

梁祯雙瞳微縮,不贊同道:“陛下,您雖是天子,亦不能信口雌黃,若無證據就這般指責臣,臣是不會認的,您幹脆說那在刑部大牢內自缢的上榜考生也是臣撺掇的得了,總歸您就是這麽想的。”

祝雲瑄冷笑:“做沒做過你自己心裏清楚,朕是沒有證據,就算朕有證據也奈何不了你,你根本就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裏,逼迫朕、戲耍朕,你很開心是嗎?”

梁祯微微搖頭:“臣做了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登基之後的第一次會試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您就算心軟也不能徇私,不然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臣亦幫不了您。”

“該怎麽做不用你來教朕!你少在背後搞小動作朕也不至于這麽被動!你幫朕?!你做這些不過就是想看朕的笑話故意給朕添堵罷了!你何談幫朕?!”

祝雲瑄氣怒交加,登基時他因皇位之争處置了以張年瓴為首的三位內閣輔臣,就已經讓許許多多的文臣和讀書人對他不滿,這一回又出了這樣的事情,若是一個處置不好,他這個皇帝的名聲就完了,梁祯明明就是因為那點龌龊的私心處心積慮在背後煽風點火、推波助瀾,他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幫自己這幾個字!

“陛下何必這般動怒,”梁祯不以為然道,“您與其在這裏質問臣,不如盡快将事情查清楚,把該處置的人處置了。”

祝雲瑄怒極:“嚴士學他已經進了大理寺獄!你卻還站在這裏與朕耀武揚威!”

梁祯淡定回答他:“陛下說的那些事情若是有證據,也可以叫人将臣押進大理寺獄去,倒是那位嚴閣老,臣想問問陛下,您就當真覺得他只是無辜受了牽連嗎?”

祝雲瑄冰冷的雙目瞪視着他:“他禦下不嚴,玩忽職守,待到三司将案情徹查清楚,朕自會處置,不需要昭王來提醒。”

“……禦下不嚴,玩忽職守,”梁祯咀嚼着這八個字,“是嗎?當真只是禦下不嚴,玩忽職守而已嗎?”

祝雲瑄聲音更冷:“你到底是何意?!”

“沒什麽,臣說了陛下也不會信,之前臣跟您說嚴閣老他與番邦人往來熱絡,拿了他們的好處,您說臣胡言亂語,如今臣若是說收受考生賄賂的他也有份,您定然又要說臣在污蔑他了。”

祝雲瑄的雙瞳倏地一縮:“是與不是,三司自會徹查清楚,不需要昭王來與朕說!”

“是臣逾越了,這事本就不該臣管,”梁祯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不過那些鬧事的學子要如何處置,還請陛下明示。”

祝雲瑄壓着怒氣,道:“查明帶頭之人,革除功名,永不錄用,有傷人者交刑部按律處置,其餘人等,予以警告後放還。”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果真愛惜這些學生。”

若要他來說,管他是不是帶頭的,但凡參與鬧事者少說都得罰他們兩科內禁考。只祝雲瑄要籠絡這些讀書人,自然不能罰太過了,意思意思處置幾個帶頭的便算了,梁祯深知他心思,便不再說更多繼續惹怒他了。

“還有你,”祝雲瑄沉聲道,“朕現在是動不了你,你若再這般恣意行事,遲早有一日要自取滅亡。”

梁祯眼中笑意加深:“陛下這是在關心臣嗎?臣受教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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