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已回大地,料峭仍未退。
寬敞的官道上一隊人馬整齊有序地路過,大紅的旗幡飄揚于幾點嫩綠之中成了官道上唯一的色調。
紅綢,婚旗,四處張貼的喜字,是一隊迎親的隊伍。三裏的錦紅,駿馬數匹,護衛近百,妝奁二十來車,又改花轎作馬車。
定是豪門貴公子娶妻。
領頭男人又高又壯,型如一頭大熊。
他忽地扭頭一掃,一道熟悉的黑影從後追上新娘的馬車,奉上一帖匣。車簾探出一個機靈的小腦袋,伸手接過摟入懷內。
那人完成任務,夾緊馬腹退下。
一日總有幾回有人快馬加急送上各地的賬冊,說是夫人一直料理的生意,無法擱下。多見了幾回,萬名也不在意了。
他雙眼一直,那膽大包天的小丫頭接上他的目光,向他擺了一記鬼臉,得意地鑽入車內。害他眼下的蜈蚣疤又隐隐作動。
他握緊拳頭,恨恨地罵了句:死丫頭,哪天落在爺手裏,叫你好看的。
那死丫頭卻完全不将他放在眼裏,一鑽入車內,對車內的女子道:“姑娘,沈大哥的急件。”
車內的女子身穿大紅嫁衣,只是頭上價值連成的花冠暫時擱下收入妝奁。頭巾也退下,臉上未着妝,她輕靠着車窗,身子随着車微微震動,從窄小的縫隙中看着窗外的風景,陷入沉思。
陳帛的話,仿佛不入耳。
見她沒回應,陳帛提高音調,再喚:“姑娘!”
郁青一擡眼,不解地看着她。
“沈大哥的急件。”
Advertisement
陳帛邊說邊将帖匣遞給她。
郁青接過,輕輕地打開,垂眸見裏頭躺着一封信,封泥未幹,看來送得很急。她此時的心思卻不在信上。
不愧是跟在她手下做事的左右手,一瞧她臉容一沉,便覺有異。遂問:“姑娘在擔心昨日的事?”
昨日路上跳出幾名賊人,持刀打劫,更揚言要劫新娘,給隊伍造成小混亂。尤其是妝奁段已亂成一團。
青姑娘見此,披上紅頭巾,跨出車輿,踏在老板兒,出言指揮後段秩序。
而前方的萬名很快将小賊擒住,派人扭送當地的衙門,而青姑娘無可避免地落在衆人眼中。
“嗯!”
郁青點頭。
昨日見隊伍出問題,當時她也沒有多想,先穩下來。只是後來一想,自己的身段和聲音與姑娘相差有異。
要是身份調換,不知能不能瞞得住萬名的眼。
“姑娘可放心!那姓萬的大熊沒這般精明。往後……若大姑娘回來了,不讓他瞧見便成了,不會出岔的。”陳帛安慰回道。
最近因為大姑娘失蹤一事令青姑娘心力交瘁,時常失神。
郁青将自己的視線調回,拿起信拆開。圓圓的大眼瞪直,再瞪直……身子一僵,狠狠地撞上車輿,她卻不喚痛,反倒捉緊長信中的短箋。喚道:“是姑娘的信。”
大姑娘的信?!
陳帛接過一瞧,沈賬房的信在外,裏頭有一張短箋,字跡秀麗,書着幾個大字:阿陽劫吾,速來救。暫無礙!
果真是大姑娘的字跡。
這……
郁青握緊拳頭又松開,握緊又松開……卻止不住心中的激蕩。終于,來信了!只要有聯絡,她就有信心将她救回。
救回來後一定要好好審問,絕不讓她胡混過去。
到底是哪樁該死的事值得她拿自己去冒險?
還有阿陽劫她作什麽?
相處的半載還不知道她是什麽德性。這女子娶回家,等于請回一尊佛,要高高供起。阿陽,你對得住祠堂上的祖輩們,竟端來一名敢跟他們同坐同臺的主?
喲!
果真是紅顏禍水。
冷靜下來,郁青心中已有幾個救人的方案,一邊細看了沈賬房的信,一邊詢問:“這是哪裏?”
“回姑娘,心陰縣。離開封約兩日路程。”
郁青精神一震,道:“磨墨。”
“是。”
車輿內頗大,足夠容納六人,輿內備着寝具及各式日常用品。不一會,陳帛已擺好文房四寶,垂首磨墨。
郁青又問:“我們有多少錢兩在身?”
“應有一萬兩左右。其他已收入錢莊。姑娘要使錢?”
她一撩廣袖,拿起小狼毫,沾了墨,邊下筆邊答:“嗯。往九勢樓送。”
龍安鎮離此處不過是三十裏路,僅需一日。若不是怕打亂的計劃,她恨不得親自前往将人救回。
一把抓皺了大紅的嫁衣。
恨意及怒意四起。
這該死的易河,姑娘我跟你沒完!
郁青又鋪開一張單宣,着墨一揮。陳帛見兩封信整齊入封,不禁問:“姑娘還有事要交待?”
此時,不是應以大姑娘為重嗎?!
“既然要送錢,還是大把大把地送。”郁青蓋上自己的私印,展顏道:“我們去搶搶錢。彌補損失!”
尋得從致下落,她一掃幾日的陰郁,又可以當明正大地搶錢,心情更是和悅呀!
陳帛問:“要搶誰呀?”
這年頭的錢不好搶,打哪找冤大頭。
“哈哈……”
郁青仰首大笑,再放輕聲音答:“當然是搶我們親親的姑爺。永業朝還有誰比他更富有?不搶他搶誰去。”
且要大搶特搶,讓這名罪魁禍首氣得嘔血,最好一病不起,省去她和姑娘的麻煩。
遠在西城易府內的易河正趴在書桌前,沒精打彩地翻動着賬冊。突然鼻子一癢,打了一個噴嚏。
他身子一顫,忙喚人添了一個火爐。
兇兆!
明明已入春,怎總覺得有一股寒氣四竄。看來這門婚事,懸呀!不管是她是無鹽,還是有鹽,都不能讓她入主易府。
他易河的妻只有一人,怎許阿貓阿狗來當!
萬老粗,我派你去迎親,而非仲秋,便是不願你将新娘接回易家!你怎就一點都不懂我的心思呀!
明明自小就跟随我身邊。
萬老粗果然是萬老粗。唉!
離開龍安小鎮已半日,午後的陽光帶點暖氣,熏得人臉兒紅紅的。馬兒走在無人的小道上,悠閑自在。
馬匹上坐着一男一女,白衣女子親密地橫坐在男人的雙腿上,面紗随風輕揚,小手握着一只綿蘋果,低首咬了一口,細細地嚼着。
男人怕她摔倒,放慢速度,任馬兒緩步往前。
一只大綿蘋果解決了。
從致用綿巾試了試嘴和手,感覺嘴裏有一股甜膩之感,不由地懷念一口清茶的滋味。她生平只有兩大嗜好,一是嗜書,二是嗜茶。
寧可一日不吃飯,不可一日無茶呀!
摸了摸腰間的絹袋,裏頭裝着她最喜愛的蜜香金駿眉。有茶無皿,又無水,真是教人望梅止不了渴呀!
小手抓住男人的粗臂,她說:“我想喝茶。”
“等到下一個鎮區吧!”冉陽應道。這裏方圓十裏都是棉花和小麥田,打從哪給她泡茶,只能先應對着。
從致一聽,抿起好看的櫻唇,再言:“我要喝茶。”
“姑娘又何必為難我。”
“我要喝茶。我要喝茶……”
玉似的小手青筋畢現,死死地抓住他如鐵般剛硬的手臂。阿陽直接無語,知她又要鬧脾氣。
直接打破她的幻想。他說:“沒有茶。再吃一只綿蘋果吧!”
“我要喝茶。”
從致一但拗起來,便是無敵的。且她習慣每日早晚喝茶,一但缺少了,便心緒不定,尤其是身處險景,更是壓抑不住。
常人醉酒,她是醉茶。
不論醉哪款,都是沒理可講的,尤其是從致向來不講理。
一對小手左右開弓夾住冉陽棱角分明的臉龐,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喝-茶。”
溫熱的清香直接噴在他臉上,他甚至可以看清她如貝的小齒,一晃一晃地發亮。心腔忽地一熱,繼而響起“咚嗒,咚嗒”的聲響,漸如雷。
不知是日陽生暖,還是自己迷障?
阿陽怔怔地看着她,略重的呼吸纏住她迷人的清香,兩人離得極近,極近……只有一指之距。
只要他一湊便能吻住她誘人的小嘴。
但又礙于她狠決的話語,他不敢越禮,生怕她真的為名節傷害自己。領教過她言行大膽,更加明白,她不是那種随意犧牲自己名節的女子。
對于她自己,她看得比誰都重。
所以當他在梁京城瞧見那驚人的一幕才氣瘋了。不知哪男人是何人何身份,竟讓她抛開一切,只為誘他入陷阱。
茶瘾已無法忍耐。
從致推開他的臉,直接跳下馬。阿陽只來得及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馬背上,怒火飛揚,大喝一聲:“我給你茶。我給你!行了不?”
懷內的女子這才滿意,不作掙紮。
安靜的河岸邊升起一堆火,火堆上用樹枝架着一只鐵壺。燒得火正旺,從致将茶葉放入水囊,加上熱水,再輕輕地搖晃,便倒于新鮮制好的竹筒之中。
啊!
沒有好水,亦沒有好的茶具,能于此時喝上幾口好茶,嗅着熟悉的茶香,稍稍能安慰她不穩的思緒。
這幾日相處,從致明白:冉陽不會輕易放她回去。
一切都要自救。
見她小臉一舒,難得露出一抹笑意。
這少女子真是被人寵壞了。
他暗暗地想:到了下個城鎮一定要備好一套茶具。他受不了她跳馬的舉動,會讓他心髒窒息。
難得心情好。
從致斟滿,遞過竹筒,與他說:“冉爺,也喝一口吧!”
阿陽心底一樂,探手想接過。
不料,在暗處有一道暗器直打向他的手背,手一縮,竹筒應聲落地,清潤的茶水瞬間隐于亂石之中,只有茶香飄蕩。
一把溫膩女音不悅地斥道:“冉爺可是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