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韓湛盧發現自己以前太過低估這位女中豪傑,沒想到作死的本領遠超範子清之上,于是樂善好施地打算滿足她心願:“不急,等我們搜完蘭苑倉庫,你想被截掉根莖,還是想被剝皮,我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來。”
徐晉繞過滿屋子臨時工進來,恰好就聽見自家師伯又游走在違法犯罪的邊緣,當即咳了兩聲,用眼神示意他:“你他媽是不想幹了吧?”
韓湛盧好人好事做到一半被打岔,掃了一圈看好戲的臨時工,也不知是哪個吃裏扒外地将這小師侄放進來的,覺得這幫貨實在不能留着過年了。
蘭苑牆面被洪水沖塌了,還慘遭封鎖搜查,生意是徹底沒法做了,霍信蹭了個方便,将泉客暫時安置在了蘭苑。
這些鲛人離了水,很快就能化出兩條腿來,有修為低的還不習慣用兩腿走路,則變作小魚兒一條,被同伴用水瓶帶在身邊,一夥泉客誰也離不了誰,警戒心極強地聚在一塊。
阿蘇跟一衆小不點趴在二樓的欄杆上,旁邊擺着一排透明的水瓶,一幫小鬼跟水瓶裏的魚兒用同樣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三十年後的人間聚妖地。
外頭的妖怪還忙作一團,正處理着洪水過後的狼藉,時而也會有路人對上他們的眼睛,大多出自同樣的好奇。
長年累月的黑市威脅使小泉客們害怕這些外族的目光,兩邊好奇的目光相互打量沒一會兒,這夥小鲛人很快就緊張起來,倏地縮回頭去,然而隔沒一會,發現安全無事,又重新冒出來,跟打地鼠游戲似的。
“照劍門所說的看來,昨天在秘地時,洛家真的是……”後面幾個輩分高的泉客老人家在旁邊圍坐在一塊說着事,忽然沉默了。
一說起被封入畫前的事他們總有幾分恍惚,誰一眨眼發現三十年時光就這麽倏忽而逝,誰都恍惚。
隔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着道:“重選族長的事再說吧,老祖宗也定下過不少儀式和規矩,現在最重要的是回遠海,素心當年拼了命才将我們保了下來,我們不能辜負了她的好意,但秘地還是要回去一趟。”
另一個老人嘆了一聲,發愁地說:“當年黑市人多勢衆,他們有心搜尋我們蹤跡的話,那東西還能留下嗎?”
“不管怎樣,還是得去看一眼。”
“劍門也是八大家之一,這事他們也得确認,回遠海前,可以請他們順路繞一下。”
“也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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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有老人眼中忽然閃過一點渾濁的光亮,激動地說,“素心不是還有個孩子嗎?那交到韓老掌門手上的孩子,她也有一半洛家血統,不是嗎?”
那些年間日子總是提心吊膽,只有那個将要到來的孩子,給了整個泉客一族一絲期盼。
“但那孩子……”有個老人皺着眉忖道。
“那孩子太小了,才三十年,”另一個很快就接了他的腔,“現在大概也只不過是條小魚兒,我們也都這樣子了,三十年前那群殘暴的黑市不知還在不在,還不如等回遠海重整旗鼓,那孩子也長大了,我們再把她接回來不遲。”
妖怪對年齡的界定很模糊,壽數長些的妖族,三四百歲還是年輕氣盛的年紀,短如蜉蝣一族的,都已經能輪回十幾次了,乃至于很多時候看的都是修為,若出自傳承淵博的妖族,自幼繼承妖丹裏成百上千年的修為,小小年紀就擔任一家之長也并不稀奇。
但在泉客印象中那洛家小孩只是指甲那麽點大的小魚兒,他們跟這孩子的緣分也就那麽匆匆一眼,之後便是漫長的別離,乃至于當他們想到要把泉客一族的重擔壓在那柔弱的孩子身上時,一時都有些于心不忍。
“也好,我實在不願看到素心的孩子,這麽點年紀就重走了她母親的路。”
老人們齊齊嘆了聲氣,他們都十分有默契地沒提妖丹那一茬。
“這些事先這麽定了吧,臨時族長你們沒有異議,在接回那孩子之前,族內的事之後都聽他的了。”輩分最大的老大爺出聲道,他單着一只眼,右眼上猙獰的疤痕從額頭斜斜地劃過眼睛跟鼻子,但凡角度寸一點,這傷能給他腦袋開個瓢。
這位獨眼的長老轉頭對旁聽的男人說:“格朗,你聽見了嗎?”
格朗面無表情地沖他們點了點頭,沒說什麽,起身就走到了阿蘇他們身後,用手指梳了梳她纏在一塊的卷發,低頭問她:“有那麽好玩嗎?”
阿蘇轉過頭來,眉開眼笑地點點頭:“好玩呀!”
這孩子從沒離開過泉客秘地,家人早些年也通通被黑市殺光了,格朗把她接到身邊養着,除了阿蘇,還有一群孤苦無依的小鬼,整天格朗前格朗後地叫着他,在族裏吃百家飯長大,然後把他不常住的家當做大本營,拉着阿蘇混成了群令人頭疼的熊孩子。
格朗正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又是族裏頗有名望的戰士,平日裏走到哪都讨孩子們喜歡,但他始終不太會跟他們相處。
“好玩呀,太好玩啦!”
“我從沒離海那麽遠,還是第一次在市集裏,陸上的市集,人間的市集!”
阿蘇那幫孩子叽叽喳喳地對他說:“格朗格朗,你快看啊,一眼望過去都是屋頂,太奇怪了對不對?”
格朗左右兩只手都被拽着,被孩子們拉到了窗邊上,被久違的光線刺了一下眼睛,漸漸留意起眼前與秘地截然不同的風景:“啊……是很奇怪。”
阿蘇:“別的妖族都是這樣的嗎?空氣裏都是泥腥味,連水流都只有那麽窄窄的一條,他們不覺得幹燥難受嗎?”
“大概……”這個剛接過族內大權的泉客認真思考起他高升後的第一個難題,想了好一陣,連孩子們都不耐煩了,才随口說道,“大概是不覺得的吧。”
孩子們聽見這種敷衍的回答,很快就索然無味,重新轉向了遍地新奇事物的人間。
市集的熱鬧與繁華都是好東西,可這些從來不屬于泉客,格朗看着一個個背對着自己的小腦袋,忽然感到了舉步維艱。
他看了眼街上,也想像孩子們一樣放松一下,但也不知是不是他神經太過緊繃,在這滿大街的人來人往中,他總覺得有不懷好意的目光藏在了其中。
……就好像當年在泉客秘地時,安樂祥和的日子背後也藏着這麽一雙雙目光。
那點憂慮眨眼間就瘋長開來,格朗心下一沉,冷着臉一手撈起所有的水瓶,催着阿蘇他們說:“別看了,都回裏面去。”
徐晉上來跟韓湛盧說了霍信的打算。
“泉客在地面上妖力打了半折,最後決定還是走水路比較安心,正好妖市附近有條江,雪君去請恒水蕭家打開臨近的封印,用不着繞無涯書屋,可以直接從江上進恒水,渡回妖世,那邊再安排劍門弟子護送泉客回遠海。”徐晉說完,看了眼沒半點反應的韓湛盧,“師伯,水流心是一碼事,泉客到底跟韓家有段關系在,你就當是盡地主之誼,沒多遠的路,順路送送也好過跟泉客鬧僵。”
韓湛盧不為所動:“你知道師父以前為什麽不把泉客放出來嗎?”
“啊?”徐晉被問得愣了一下,“對啊,為什麽他老人家不放,非得交給你?這是有多想不開啊?”
韓湛盧擡手敲了敲他腦袋:“真響,一聽就是空的。”
徐晉一巴掌甩開他的魔掌:“去你的,說正經事。”
韓湛盧搖着頭說:“你沒看出來嗎?泉客那幫人的性子都是一樣的軸,當年洛素心對萬妖閣失望,又不肯回遠海,折損小半族人跑來聯姻,泉客裏面連個勸阻的都沒有,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明知幹不過黑市還硬搶着上,要不是當年被封畫裏,怕是早就滅族了。”
徐晉白了他一眼:“想躲懶就直說,別狡辯,長老都決定要回遠海了,你不就怕麻煩嗎?”
“他們跟黑市那麽重的仇怨,說放下你就信了?”韓湛盧笑了一聲,“這三十年來師父都怕劍門護不住泉客僅剩的那麽點人,怕他們自取滅亡地跑去複仇,一直舉棋不定,才幹脆用陰陽五行印封了畫,把他們藏了起來,拖到現在。”
徐晉皺着眉問:“師祖為什麽又把泉客交給了你?他老人家再怎麽沒轍,也總不會覺得你一個沒權沒勢的管理人能護得了泉客吧?你也不像會勸他們放下仇恨的人啊?”
韓湛盧短促地笑了一聲,笑聲聽起來冷冷的:“他沒辦法,劍門要入閣,閣中局勢錯綜複雜,你師兄那點腦子再擔着個泉客完全是拖累。前陣子不是才傳出我跟劍門不和的大新聞嗎,那把泉客的手尾丢給我處置正好,我一個在人間任職的光棍司令,仇恨值早就拉滿了,不在乎這點小的。”
徐晉:“那師兄他……”
“你們師兄弟倆都是真傻。”韓湛盧說,“我也沒想到他會出面保泉客,劍門才剛入閣,麻煩事一大堆,他還真敢在這種時候招惹黑市,招惹閣中大妖,白費師父一番心思。”
徐晉轉頭看着自家師伯,很想說有情有義那不叫傻,但仔細想想,在韓湛盧的角度去看,師兄把師祖好不容易撇清的麻煩攬到身上,這聲傻倒也在理。
畢竟劍門誰也想不到背後還有這麽些權衡在,其實就連徐晉自己,也都曾覺得霍信繼位後,師伯就跟劍門一刀兩斷差不多了,沒想到劍門背後那麽多爛攤子,全都在韓湛盧肩上挑着,但這位師伯看起來照樣是風輕雲淡。
湛盧劍是跟着蠻荒戮戰的年代過來的,像徐晉這種生在平和年月的妖怪根本無從想象,論實力論閱歷,韓湛盧才是擔任劍門掌門的首選,可這把劍又實在不是個傳道授業的料,所以老掌門把學院交給了霍信,把清道夫的任務交給了韓湛盧。
聽着就是個吃力不讨好的活,真虧這師伯能答應下來。
“師兄還總覺得,師祖偏寵你一個,真是太冤枉了。”徐晉聽了忍不住嘆了口氣,想了想又急道,“可人間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吧,妖市你又不是不知道,背地裏黑市橫行無忌,你把泉客放出來,就不怕洛家跟韓家這些年的辛苦功虧一篑嗎?”
韓湛盧:“泉客現在願意退也是暫時的,遠海只是遠了點,有暴利可圖,黑市總有不怕死的尋過去,或早或晚,他們還是會選擇跟黑市打起來。”
徐晉不解:“既然現在沒好辦法,為什麽還要放出來?”
韓湛盧笑了:“我答應接管那副畫,但我跟師父不一樣,我的辦事風格就是不替任何人做選擇,泉客是死是活,那是他們自己的問題,藏着捂着沒意思,就算今天泉客全都死在了黑市手中,那也叫物競天擇。”
徐晉急道:“可師祖把畫交給你,還是希望你能善始善終的。”
韓湛盧好笑道:“水流心總九千九百九十九道,每一道我都善始善終,怕是再過一千年我也做不完。你在我底下做事,麻煩弄清楚自己的定位,別整天給我胳膊肘往外拐。”
徐晉搖了搖頭:“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麽要來人間。”
“像你這種年紀的小鬼正是處在因‘自以為’而犯錯的高峰期。”韓湛盧一邊拿出手機,在微信群上繼續給臨時工們安排任務,在徐師侄瞄不到的角落裏,這位師伯繼續出言不遜地吩咐道:“倉庫那麽幾道小結界都撬不開,我雇你們到底來幹嘛用,蘭苑的不配合直接廢掉修為,直到他們棄暗投明開門為止。”
徐晉皺了皺眉:“師伯,當年殷主立下水流心的考驗,是希望你能知善明惡,我來教你選擇,但不是說水流心之外就是我業務範圍外。我得替師父看好你,替師祖看好你,替整個妖世看好你,我責任那麽重大,你能不能配合一點。”
韓湛盧也認真道:“你小小年紀操那麽多閑心,以後真的會禿毛。”
“行吧,我是沒資格管你老人家,”徐晉自暴自棄地聳了聳肩,“那範子清呢,你是他的劍,他該有資格了吧,你找了他那麽多年,還破例讓他留在了身邊,為什麽不跟他說?前世因緣這些事,你得跟他坦白,他要是沒那個意思,你就該放手,天天就讓他管着小魚,你是真打算拿他當保姆啊?”
韓湛盧默然了數秒,難得沒有第一時間跟他嗆聲,可很快,他又轉過了視線,神情埋沒在徐晉看不分明的死角裏。
他依舊是那淡漠的語氣在說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做選擇,敢多嘴我就涮了你。”
徐晉還想跟他争辯,就在這時,大堂傳來一聲驚天巨響。
本該消失得一幹二淨的泉客重現人間,這消息猶如在平靜海面上投下的一顆核彈,頃刻間激起千層巨浪,一路撲向了遠在妖世的各大妖族。
聚妖地的妖們只有在發家致富一道上反應向來敏捷,突如其來的洪水再兇猛也擋不住他們舍命求財的步伐,短時間內各大黑市勢力相互談判傾軋,簡單粗暴地用武力解決了利益分配問題,而後行動迅疾地把內部一團亂麻擰成了一股繩,在蘭苑外圍整齊地展示了他們的統一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