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04
Chapter 04
Chapter 4
4.1
現實中的戰争并沒有小說與電影中描寫的宏大,小說與電影中的戰争也沒有現實中的凄涼。
凄涼,就是凄涼。甚至都沒有更偉大一些的“悲壯”的感受,就只是凄涼。
羅莎琳這樣想,近乎于木然地從一地的屍體中走過。
這些屍體中,有的曾經口中喊着“女巫”,向她丢棄過石頭;有的曾經笑着同她打過招呼,說着“今天是個好天啊”。但是現在他們都沒有什麽分別了。
老馬波尼倒在獵人家的木頭屋子旁邊,弗蘭西斯懷裏緊緊地抱着傑茜卡。獵人的腰背上被不知道是什麽種類的凱美拉抓出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皮肉翻卷,傷到了內髒;傑茜卡的胸腔被一柄粗糙生鏽的長矛自背後向前貫穿;兩個人都已經氣絕多時。只是羅莎琳不知道,死亡的前一刻,是弗蘭西斯在試圖保護妻子,還是傑茜卡在試圖保護丈夫。
富斯特村的老醫官就倒在黃眼牧羊人家的門前。他的腹部被凱美拉一爪子拍得血肉模糊,劊子手将他長長的腸子拖出來,似乎覺得不好吃,便又丢棄在土路的一邊。老醫官的手裏還握着和羅莎琳式樣相同的采藥背包,兩只已經僵硬失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羅莎琳抖着手去推老牧羊人家的木栅欄門,用力推了三次,才終于将它推開了一點點。
這是她栖身了三個月的房子,木頭搭的屋子,茅草堆的頂,又小又舊,只勉強地可以擋一擋風。臨近寒季的天氣,冷得睡不着的夜裏,可以清晰地聽見弗恩寧頓大森林裏,烏鴉成群結隊地號叫。
黃眼的老牧羊人就仰面躺在房子的小客廳裏,嘴裏發出微弱的“嗬嗬”的聲音。羅莎琳猛t地撲了過去,眼淚“唰”地滾滾而下:“你還活着,你還活着。感謝女神,你還活着。”
亞瑟蘭德低頭避開矮矮的橫梁,跟在牧羊女的身後踱進這矮屋子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老牧羊人眼睛半閉,呼吸細弱,胸口似乎是被什麽鈍器擊打了,一張臉皮已經漲得發紫。牧羊女半跪在老牧羊人身邊,手中握着一支不知道做什麽用的銅管,先是放在苦艾草酒裏浸了一浸,然後再用壁爐裏的火燒了一燒。她抹了一些苦艾酒在老牧羊人鎖骨下方的肋骨上。
饒是見多識廣的伊裏斯王也不免有些愕然,正驚異着這是在做什麽,就看見牧羊女右手半舉起銅管,沒有遲疑,猛地就向老牧羊人的鎖骨下方紮了下去。
亞瑟蘭德瞳孔微縮,只聽見老牧羊人口中“嗬”的一聲,先前“嘶嘶”的呼吸聲竟然在這一刺之後迅速平穩下去。伊裏斯王驚愕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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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女似乎先是松了一口氣,可是下一秒立刻又緊張起來:“氣胸是放氣了,可是然後呢?然後呢。”
伊裏斯王可以看得出來,眼前的牧羊女已經在竭力地保持她的冷靜,可是人類女子口中語無倫次,只是颠三倒四翻來覆去地念着一些沒有邏輯的胡話,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其他的什麽人——
“是真的,”她喃喃地說,“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亞瑟蘭德沒有說話,牧羊女語無倫次而手足無措地說:“他的血是熱的,是紅的,是真實的。他流失的體溫還有胸腔的嘶嘶聲都是真實的。這一切全部都是真實的。羅思齡。你得救他。你得想辦法救他。”
亞瑟蘭德沉默了一下,也許是因為方才那奇異的一幕,也許是因為別的,他還是選擇開了口。
“他活不長了,”他低聲說,“牧羊女,你擁有我的哀悼。”
牧羊女霍地回過頭來。
亞瑟蘭德看着她,眼前這人類女子的眼神都在顫抖,口中卻堅決地說:“我得試,亞瑟蘭德,我得試一試。我必須盡到我最大的努力,做到我所有能做的——亞瑟蘭德。”
伊裏斯王低沉地“嗯”了一聲。
牧羊女說:“我知道你能救他,用你們伊裏斯族的那個草藥——玫瑰桉——如果你救他,我将奉獻給你我所有的籌碼。”
當羅莎琳說出“玫瑰桉”這兩個單詞,亞瑟蘭德的神情倏地一凝。
伊裏斯王眼神淩厲,鋒銳地凝視着無形中同他坐到談判桌對面的人類女子。牧羊女說:“請你救他。作為交換,我将告訴你有關露辛達公主的一切。”
4.2
露辛達公主。
她還是将這個名字說出來了,羅莎琳想。
事已至此,她所有的急救知識已經用盡,老牧羊人的生命依舊在流逝。她必須要尋求亞瑟蘭德的援助。
可是她有什麽籌碼,有什麽籌碼?她憑什麽要他援助她?
羅莎琳定定地直視着伊裏斯王。她說:“請你救他。作為交換,我将告訴你有關露辛達公主的一切。”
說出“露辛達公主”這個名字,羅莎琳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接受伊裏斯王各種形式的疑忌,警惕,暴怒或發難。可是她設想中的反應一個也沒有發生。
亞瑟蘭德審慎地說:“露辛達,那是什麽人?”
4.3
“露辛達是什麽人?”
這句話說出來,亞瑟蘭德肉眼可見地看到,牧羊女的瞳孔驟然地緊縮了一下。
事實上,她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幾乎有些慘然地搖搖欲墜了。伊裏斯王的心裏其實有一些默然。
這樣的反應,他在伊裏斯族第一次參加戰争或決鬥的孩子身上見得實在是太多了——尤其是生長在和平年代的孩子,上過一次戰場,他們的眼神就會變了。
可憐的牧羊女,她的心緒已經大亂,整個人瀕臨理智崩潰的邊緣,但是她自己卻不知道這一點。
之前在瑞威爾河旁和他交涉時,她的确擁有千真萬确的冷靜與從容。然而第一次見到戰争的殘酷,卻将這個人類姑娘的心理防線完完全全地,實打實地擊潰了。
但是亞瑟蘭德必須承認,這個牧羊女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堅定和韌性。在這樣心理崩潰的狀态下(他看得出來,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她在第一時間卻還能保持着最基本的理智,想着同他談判——
她沒有跪下來痛哭流涕,親吻他的袍角,請求他發發慈悲,發發善心,她也沒有試圖用任何的感情與道德來打動他,亦或是指責他。
恰恰相反,在瀕臨心理崩潰的邊緣,她依然可以冷靜地思考一件事:
利益。
她理智地開始尋求利益的交換與談判:她竭力地在思考,自己的身上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可以給他帶來利益,當做她的籌碼,與他進行等價的交易。
最終,她提出了“露辛達公主”這個名字,但是很遺憾,伊裏斯王的确不知道這位公主來自于空靈大陸之上的哪一個王國。
亞瑟蘭德垂下眼睛,輕輕地抿了抿嘴唇。
他不否認,作為一個君王,他看上去的确有些自傲和驕矜,但他并不是一個将戰争和生命視為兒戲的君王。眼前的這一幕同樣使得他的态度變得嚴肅而凝重。
“羅莎琳,”伊裏斯王沉肅地說,“我并不輕忽這位老人的生命。但是你既然如此篤定我可以拯救他,那麽,你必然也已經不知從何處知曉,格蘭平雪山上生發的玫瑰桉,可以延續人族的壽命。”
頓了頓,亞瑟蘭德認真地說:“也正因為此,只要伊裏斯族人拯救了一個人類,就會有無數的人類企求,咒罵,觊觎,掠奪。‘救人’将會被視為伊裏斯族的責任。伊裏斯族是長壽但脆弱的族群,無法承擔這樣的紛亂。因此,為求自保,族裏有古老的法則:沒有使人信服且獨一無二的原由,伊裏斯的族人不允許輕易破例向人族獻出玫瑰桉。”
亞瑟蘭德曾在人族的口中聽到過無數的非議,他們指責伊裏斯王族的這一個行為守則太過于涼薄。可是眼前的牧羊女仿佛很快便聽懂了他的意思。
她奇異地冷靜了下來,平靜地說:“送給別的人一升米,是恩人;送給別的人一鬥米,便成了仇人。我明白的。亞瑟蘭德。”
“羅莎琳。”亞瑟蘭德回答。他開始稱呼她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
羅莎琳平靜地說:“你不認得露辛達公主,那也沒有什麽。我最大的財富也并不是露辛達公主,我只是認為她可能會對你比較重要。”
頓了頓,她沒有解釋為什麽她認為這個“露辛達”會對他重要,而是慢慢地站起身來,目光如炬地直視他。
羅莎琳說:“我最大的財富,是我勤懇的雙手,和願意思考的頭腦。我是一個科學家,一個科研工作者——科學是什麽?科學是逐步發現并描述這個世界背後客觀真實存在的規律,知道它是什麽,為什麽,然後将它應用在對族群生存與發展有利的實踐中,這樣的一種學問。”
亞瑟蘭德注視着眼前的牧羊女,她黑色的眼睛真明亮啊,仿佛燃燒着來自太陽的火焰,灼灼熱烈,明亮迫人得使人幾乎不能直視。
她說:“我是一個科學家,科學研究對我的鍛煉不僅僅是過往世界裏那些既定知識的積累,更多的,是一種思考的鍛煉:它賦予我辯證邏輯的思維,還有解決問題的思路。我自己如果是一個有價值的人,那麽,我在什麽樣的世界裏,都将是一個有價值的人。離開了熟知的一切世界觀,我也依然可以做出屬于我的事業。亞瑟蘭德。”
她正正地平視他,聲音誠懇而堅定:“我現在告訴你,或者說,我希望現在可以說服你:我是一個材料學家,我可以冶煉出最好的金屬,創造出金屬之外的複合材料。我将是一個對人族,伊裏斯族,還有對這片大陸上的生命,都有價值的有用的人。我将我自己的能力做籌碼。如果你現在給我一個機會,假以時日,我相信,我能夠向你證明我的價值。而現在,我将選擇權交給你,亞瑟蘭德——如果你判斷我将是一個有用的人,請你救他,你也将得到我從今以後所有的能力與忠誠。我知道眼下的這一刻,我沒有證據。如果我沒能說服你,你判斷我并不是一個有用的人,不願意同我做這個交易,那麽,我也沒有什麽怨言。亞瑟蘭德。”
“……”
“他的時間就要沒有了。我請求你告訴我:你的決定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