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06
Chapter 06
Chapter 6
6.1
羅莎琳暈過去之後,昏昏沉沉地做了很多的夢。夢裏無一例外都充斥着無盡的屍體和血色,傑茜卡被長矛貫穿的胸膛,還有老醫官死不瞑目的眼睛。
誠實地說,她和富斯特村落的鄰居其實并沒有多麽深刻的交情。他們只是短暫地認識了三個月,他們甚至都談不上是朋友——他們的世界觀都完全不同,除了“今天天氣不錯”這樣微小的交談之外,根本說不通話。
可是羅思齡是生長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真正正的,滿眼全是血色的屠殺。巨大心理創傷後的應激反應使她噩夢纏身,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時候,羅莎琳猛地坐起身來,一頭一身的冷汗。
茫然四顧,羅莎琳想了好半天,也沒能想起來自己這是在哪裏。
“這是格蘭平雪山之巅上,離天空最近的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旁邊有人解答了她的疑問。
這聲音還是好聽,嗓音優雅低沉,可是語氣從容輕柔,羅莎琳坐在有着四根帳杆的宮廷床上,茫然地轉過頭去——
這實在是一個模樣非常奇異的宮廷房間:
它并非不華麗,古典式的建築殿內擁有着橢圓形的拱頂以及堅石砌成的圓柱,房間寬闊,陳設華美。
只是,與羅莎琳印象中“金碧輝煌”的宮殿相比較,這個房間整體的色調顯得那麽的冰冷:四面的石壁都是雪白的顏色,窗外即是極地雪山萬年冰封的肅穆冰雪,寂靜的空氣中傳來的光線似乎都散發着幽幽的寒光。住在這裏似乎如同置身于一座無人居住的幽靈古堡,呼吸間都是冰冷滞澀的溫度。
這樣的冰冷本來應當使人感到瑟縮和恐懼,但羅莎琳并沒有這樣的情緒。她想,那大概是因為:亞瑟蘭德出現在了這幽靈古堡房間的中心位置,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冰雪一般的美麗:
伊裏斯王斜斜地半側靠坐在椅背華麗高大的扶手椅裏,慵懶地翹起一只腳,歪着頭,一只手拄在下颌上,頗有興趣地觀察着羅莎琳。
這其實是一個十分散漫不莊重的姿勢,一個君王似乎不應當這樣放浪無禮,可是由這樣美貌驚人的一個人做出來,那漂亮的鉑金色長發披灑在肩上,就只剩了一段迷惑人的風流。
短短幾個星時的相處,羅莎琳早已經明白,亞瑟蘭德全然不是《露辛達女王》中描寫的那一個漠然無情的雪白雕像(天知道書裏的伊裏斯王簡直就是一個冰冷沒有感情的厭戰機器人),恰恰相反,這人骨子裏有些惑人的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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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風流”不是說他熱愛沾花惹草,事實上他應當十分傲慢,自視甚高,就憑他那一幅不加掩飾的孤芳自賞的驕矜模樣,這位伊裏斯王顯然十分愛惜自己雪白的羽毛。但他也決不冷漠。那一雙迷人的眉目微微蹙起,裏面就有些若有似無的情緒流轉,幽幽深深的模樣,有一種不自知的脈脈動人。
在這個時候見到這樣的一張臉可真是太好了,羅莎琳這樣想,用手背抵了抵自己被冷汗浸濕的額頭。
她十分迫切地需要見到這世界上漂亮美好的事物,來強迫自己從無窮無盡的血色噩夢中醒來。
她說:“我信任你已經救治了老魯博。”魯博就是老牧羊人的名字。
“噢,”亞瑟蘭德不緊不慢地說,“他活着。凱美拉把他的肋骨打爛了,他要吃一點苦頭,但他活着。羅莎琳。”
“嗯。”
“不談他,現在我們得先談一談我們的事。”
羅莎琳又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保持了沉默,安靜地等待伊裏斯王的發問。
自從心裏明白自己已經選擇了在這片陌生的異世大陸上活下去,她便收起了那一種破罐子破摔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态度,從而重新拾回了屬于科學工作者的冷靜和審慎。
亞瑟蘭德似乎也為她的沉默感到驚奇。他說:“凱美拉割走了你的舌頭嗎?巧言善辯的羅莎琳。”
“凱美拉(Chimera),”羅莎琳重複這個詞,語氣十分平靜,“亞瑟蘭德,我想問問你,是否知道凱美拉人為什麽選擇襲擊富斯特村?”
“‘凱美拉人’,”亞瑟蘭德注意到羅莎琳的措辭,Chimera,Chimera people,一詞之差,其中的涵義卻相差甚遠,“你為什麽稱呼它們為‘人’?”
“因為,他們将會形成文明。”羅莎琳這樣說。
停頓一下,人類女子意義不明地,近乎于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将這個世界的世界觀認真地想過了。”羅莎琳說,“這片空靈大陸上形成了規模并擁有影響力的族群,什麽地上跑的人馬族,天上飛的伊裏斯族,還有水裏游的人魚,他們在你們的觀念裏,是天然的族群,而在我的觀念裏,是某幾種物種同人類的融合。而‘凱美拉’,Chimera,這個詞的本身的意思即是‘融合的怪物’。他們是動物和動物的融合。和前面那些族群的不同之處,便只在于他們融合的幾種動物之中,沒有包含‘人類’。”
亞瑟蘭德若有所思,羅莎琳微微牽了牽嘴角。
“人類和動物相比,有什麽特別之處呢?”她說,“大概,是他們形成了文明。凱美拉和這片大陸上各族群唯一的區別,在我眼裏,就是他們有沒有使用語言,組成社會,傳遞文明。”
亞瑟蘭德半托着腮,聽着她說。羅莎琳與其說是說給他聽,不如說是喃喃地在為自己分析:“我的世界裏,人類尚且沒有形成文明的時候大概也不被定義為‘人類’,而被定義為猿猴。優勝劣汰,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猿猴們和各物種一起遵從叢林法則。在這種意義上,猿猴遠遠不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最強大的動物。将一個猿猴人類和一只凱美拉一對一地鬥争,人類大概沒有勝利的希望——可是,”
講到這裏,神色恹恹的羅莎琳精神一振,被戰争的殘酷擊潰的黑色眼睛中重新開始有一些神采飛揚。
“可是,”她說,“個體十分弱小的猿猴,人類,整個族群卻開始守望相助,産生交流和語言,再分工合作,形成社會,法律,道德,每一個脆弱的個體在這個群體當中便都能活得更好一些。脆弱的個體們分享自己的能力與智慧,他們聯起手來,去探尋,去記錄,去交流,并且傳承,以抗衡其他個體更為強大的物種,從而生存下來。我想,這就是文明。”
而《空靈大陸史詩:露辛達女王》這本書裏,與其說“凱美拉人”是絕對的反派,不如說,他們是野蠻的尚未開化的動物族群。
想要生存,并且生存得更好,這一種生物的天性使得這些不同動物融合的(在羅莎琳的世界觀裏就是不同動物融合的)“凱美拉”們本能地想要去争取資源。它們個體實力強大,還在遵守簡單粗暴的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沒有道德,在已經形成文明的各族群看來,這種武力強大又無法進行和平交涉的“凱美拉人”,就是實打實的“反派”了。
這是《露辛達女王》的劇情主線,是空靈大陸的世界觀——至少是羅思齡已經閱讀過的這一部分的劇情主線。戰争因為凱美拉人南下掠奪資源而起,逐漸蔓延至整片大陸,各大族群合縱連橫,各種政治與軍事的鬥争開始在主人公“露辛達”手下上演。
而富斯特村落的淪陷,大概只是戰争的前奏的前奏。又或許連前奏也算不上。羅莎琳有些悲哀地想,在小說裏,這個情節能占到一行字嗎?“多年以前,殘忍的凱美拉對一個寧靜的人類村莊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屠殺”?
也許書裏連這一行字都不會提起,可是傑茜卡與弗蘭西斯就死在她的眼前,老醫官的腸子拖出去那麽遠,而她要将自己的後半生出賣給眼前優雅美貌的伊裏斯王,才能換得老魯博的一線生機。t
亞瑟蘭德只是說:“很有趣的理論。”
羅莎琳看着他。伊裏斯王不置可否:“對于凱美拉的分析,我想我們可以稍稍擱置。眼下我更想要知道,關于伊裏斯族人,關于我,你都對我隐瞞了一些什麽事,我的……王後。”
他近乎于耳語地吐出“my queen”這兩個詞,羅莎琳卻無動于衷:“噢,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頓了頓,她面無表情地說:“只不過就是你的妻子将來會難産,生下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則會是統一空靈大陸的第一個女王,露辛達至尊王。如此而已。”
6.2
早在亞瑟蘭德問出“露辛達是什麽人”這句話時,羅莎琳就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
只是那個時候她處于搖搖欲墜心神大亂的崩潰邊緣,一方面掙紮着期冀老魯博可以活下去,一方面要認清并接受自己要在這片陌生的異世大陸上建立生活的事實。那個時候的她實在是沒有時間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
而現在身處于這冰冷卻沒有危機的凱汀斯斯普林斯宮殿,羅莎琳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
她對這所謂的“空靈大陸”的所有了解都只來源于那一本《露辛達女王》,而小說的主線劇情又是絕對地以“露辛達公主”為主角,圍繞這一個核心角色展開。即使在心裏下定了決心要将這一個“世界”當做真實的世界來生活,活出自己的人生與價值,羅莎琳的潛意識裏,當然也還是認為這是“露辛達公主”的時代。
但顯然的,書中發動第二次全族群聯軍戰争的反派大軍“凱美拉獸人”在這時候甚至還沒有開智,沒有形成語言和文明,只是四處游蕩襲擊其他族群的獸類“凱美拉”。
而露辛達的父親,伊裏斯族的君王,亞瑟蘭德·路易·斯圖亞特,他甚至都還沒有娶妻。
羅莎琳清晰地意識到:她的意識不僅是被投放到了這一本小說當中,并且還是被投放到了書中早幾百年的時代。
于是整本《露辛達女王》對羅莎琳而言幾乎成了廢紙(當然除了大體的背景與世界觀,她本來也沒能記得多少具體的情節了)。書中提到的“幾百年前”,大概只是故事開頭介紹背景的寥寥幾句話,而且還是最套路籠統的那一種開頭:
幾百年前,空靈大陸上的各族群聯合擊敗了剛剛形成軍隊的凱美拉人,贏得了第一次全族群聯軍戰争的勝利,換得了大陸上的短暫和平。可惜凱美拉人賊心不死,依然想要卷土重來。遙遠的格蘭平雪山上生長着一個聰明美麗的少女,她叫做露辛達……之類的。
想到這裏,羅莎琳面無表情地說:“只不過就是你的妻子将來會難産,生下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則會是一統空靈大陸的第一個女王,露辛達至尊王。如此而已。”
亞瑟蘭德那張漂亮優雅的臉孔又有了一瞬間的僵硬。在遇見這個人類女子之後,風度翩翩的伊裏斯王幾次三番地難以遏制自己的情緒。
“噢,”他古怪地扯了一下嘴角,“我那未來的妻子,難道不就是你嗎?‘My queen’?”
羅莎琳則是随意地攏了攏自己頸後發噩夢時被冷汗浸濕的頭發,無所謂地說:“不可能的,結婚生小孩子這種事,其他的人想要去做便去做吧,但它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在思考過“先知”留下的只言片語後,羅莎琳當然也努力地回想過,《露辛達女王》中有沒有描寫過露辛達這位傳說中的母親,亞瑟蘭德的妻子。
遺憾的是,她對于這個角色沒有留下任何的印象(或許是她翻書翻得太快所以略過去了?)。在羅莎琳的印象裏,冷酷無情的伊裏斯王對他那已經故去的妻子諱莫如深,不管年幼的露辛達怎樣追問,他從來沒有提及過有關妻子的一絲一毫。
哦,不對,羅莎琳想,當然還是提及過一次的。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書中的伊裏斯王身上出現了很大的情緒波動;也是這唯一的一次,讀者們窺見了一絲露辛達母親的故事:
矛盾沖突的背景是露辛達公主一如既往地請求伊裏斯王不要再帶領翼人族避世不出(他們父女兩個之間幾乎就沒有別的話題可談了),當然了,伊裏斯王也依然是傲慢冷漠地一口回絕。那時的露辛達還很年輕,氣得狠了,口不擇言,沖口就說:“你根本就沒有心,父親。我都懷疑我到底有沒有過母親,你這樣的人心裏也會有愛嗎?”
而伊裏斯王短暫地失了一下神,緊接着,他幾乎是暴怒起來了(是的,小說裏就是使用了“暴怒”這個詞)。
“How dare you,”亞瑟蘭德一下子将身為戰士的露辛達掀翻在地,如此輕而易舉,讓露辛達公主第一次驚覺:自己父親那華麗長袍的下面,掩蓋了一副屬于戰場戰士的有力的身軀。
“你的母親因你而死,”伊裏斯王咬着牙齒,怒目圓睜,“你怎麽敢?露辛達。”
短短六個詞,“Your mother died because of you”,所有的謎團就都解開了:伊裏斯王對待女兒若即若離的态度,皆是因為這個女兒的到來奪走了他妻子的生命。
她本以為那黑袍的“先知”對她說出那樣一句預言一樣的信息,是要引導她成為這位露辛達公主的繼母。現在看來,那“先知”大約是要她扮演充當這個可憐的難産的母親。羅莎琳扯了扯嘴角。
“不可能的。”她說,“哪一種我都沒有興趣,亞瑟蘭德。我想,我已經同你說得很清楚:我內心的第一信念,是找到回家的方法;而第二信念,是在第一條辦不到的情況下,在這裏活出屬于自己的人生。”
說到這裏,羅莎琳又想了想:“當然了,如果你非想要和我發生點什麽,我可能也沒那麽反對。都是成年人了,飲食男女那點事,你情我願,不傷道德,做好措施就行了,我無所謂。但是結婚和生小孩這兩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羅莎琳将話說得很是平靜坦誠,沒有再像之前一樣調戲冒犯美人的意味,伊裏斯王也沒有流露出什麽特別的情緒。
他只是半歪着頭坐在長椅上,手指慢慢地繞了繞自己長長的流水一般的金發,若有所思:“羅莎琳。”
“嗯。”
“你有沒有想過,”亞瑟蘭德慢慢地說,“如果那位預言家真的是一位先賢先知,那麽,‘你成為我的王後’這件事,便是他已經在未來看到了的既定的事實,無論我們在途中做出怎樣的努力,有可能,都無法改變這個最終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