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

Chapter 16

Chapter 16

16.1

“我想,做完金屬的這個研究項目,我可能,就要離開格蘭平。”

這句話甫一說出口,羅莎琳就看見了伊裏斯王那因為生病而顯得蒼白的臉頰上迅速地湧起了一些病态的潮紅。

亞瑟蘭德怔怔地看着羅莎琳,瞳孔微縮,而羅莎琳垂下頭去,不知道為什麽,避開了平時她一貫坦然直視的亞瑟蘭德的眼睛。

“你知道那個方舟少年的故事,”她低聲地說,“你也知道黑袍先知的神谕。你甚至知道我有那樣一塊歐珀石。所以你知道,亞瑟蘭德,我得去阿拉特王國碰碰運氣——我得去看看,那個方舟少年有沒有留下關于異世界穿梭的只言片語。”

而亞瑟蘭德只是輕輕地叫了一聲:“羅莎琳。”

“嗯。”

“羅莎琳。”

“嗯?”

“羅莎琳。”

“……”

“羅莎琳·梅菲爾德,”伊裏斯王輕輕地說,“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地懲罰我。”

羅莎琳怔怔地擡起頭來。

初見的時候,這是怎樣美麗而高傲的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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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琳還記得他那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順滑長發,微微擡起的下颌,挺直的脊背,和似笑非笑的可惡眼神。

可是現在,這樣精致而風致動人的美麗似乎被她的殘忍親手地打碎了——

曾經低醇如同美酒一般的聲音現在低啞而絕望,金發淩亂地披散在肩頭,亞瑟蘭德怔忡地仰面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注視着寝殿的拱頂,了無生氣地說:“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樣地懲罰我。”

不知道為什麽,看見這樣的亞瑟蘭德,羅莎琳的心裏也有什麽東西顫了一顫。面對大祭司時一直冷靜平和的科學家這時心裏湧起了一陣理智完全壓抑不住的情緒。

“那我呢,”她顫抖地說,“我又做錯了什麽,需要被帶離我所有的親人,家人,朋友,被迫離開我熟悉的世界,奮力地在一片陌生的異世大陸上掙紮求生。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他們已經年過半百,沒有了我,他們,他們……”

提到父母,她的眼眶裏倏地湧現了一些眼淚。

看見她的眼淚,亞瑟蘭德的眼底似乎也浮起了一絲淚光。他迅速地倔強地轉過頭去。

“可是我愛你,”他沙啞地說,“羅莎琳,我愛你。這難道對你沒有任何的意義。”

“噢,你愛我。你愛我,你愛我。”羅莎琳這樣重複,忽然之間就有了一些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生發的,理智不可遏制的怒氣。

“你愛我,你愛我,你見鬼了地愛我!”她“霍”地站起身來,大聲地,憤憤地說,“鬼知道你愛的是我的什麽——哈,不,我知道,我知道你愛我的什麽——你愛我的言行無狀,愛我的奇思妙想,愛我的與衆不同。亞瑟蘭德,你知道什麽,你這傻瓜,你都知道些什麽!這言行無狀,這奇思妙想,這與衆不同,它根本不是來源于我自己的靈魂。你明白嗎?有人将我帶來這該死的空靈大陸,你所愛的,根本只是這荒謬可笑的文明與時代的陰差陽錯。我站在巨人與時代的肩膀上,你所愛的我那所謂的淵博的眼界與學識,它根本不屬于我,而是屬于我家鄉那歷史更悠久的文明。”

女神在上,羅莎琳鮮少将自己那意氣用事而脾氣糟糕的一面展露于人前,可是現在,她粗魯地用手背将滾滾而下的眼淚抹去,胸腔裏翻滾着洶湧的怒氣:

她想起來自己所閱讀過的那些“穿梭時空”的羅曼蒂克小說中,那些因為站在了時代的肩膀上,因而顯得“好有特色”的主人公,心裏越發的燃燒起蓬勃的怒火。

他愛她,空靈大陸的人需要她,不過都是因為她來自于那一個歷史發展更為悠久,因而沉澱得更為深厚的文明。

羅莎琳恨恨地,近乎于發洩式地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文明誕生之前,各種族遵從物競天擇的叢林法則;當整個族群守望相助,開始産生法律與道德,每個脆弱的個體在其中都能活得更好一些,這就是‘文明’。你的空靈大陸上,各族群的文明都在摸索起步,我的家鄉裏,人類的文明卻已經十分成熟。換了任何一個來自我的家鄉的女子,你只怕也都會覺得她與衆不同。”

這樣說着,羅莎琳又有眼淚落下來,她恨恨地咬住牙齒:“明明是誰都可以——明明是誰都可以!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一定是我來到這裏?為什麽一定是我不能離開?”

亞瑟蘭德被動地承受着羅莎琳突如其來的情緒發洩,伊裏斯王聽到她毫不留情地嘲弄并否定自己對她的愛情,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冷靜理智似乎也被憤怒與受傷沖擊。

“你不公平,”他咳嗽一聲,雙手緊緊地揪住絲緞的被子,氣得雙頰嫣紅,“羅莎琳·梅菲爾德,你不公平——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決不會簡單地愛上任何一個從你家鄉來的女子。可這不是你的實驗,這世界上也再沒有第二個來自你家鄉的人。你叫它什麽?對照組。對不對?我根本沒有對照組。所以,你要我怎樣向你證明,我不會愛上那些人?羅莎琳·梅菲爾德。”

伊裏斯王這樣說着,似乎氣得越發地頭昏腦漲,他忽然猛地掀開被子,将絲緞的睡袍下擺一甩,赤着腳踩在羊毛地毯上,大步就走向羅莎琳。

羅莎琳也生氣地揚起頭來,握緊拳頭,胸膛因為憤怒而一起一伏,氣勢逼人。

兩個人面對面地對峙着,都咬着牙齒,握着拳頭,呼吸粗重。這樣僵持了一會,最終還是伊裏斯王粗魯地伸出拇指,胡亂地抹去羅莎琳面頰上的眼淚。

他恨恨地說:“我問你,羅莎琳。你聽着。我問你。”

羅莎琳倔強地抿着嘴唇,聽見亞瑟蘭德說:

“回答我,羅莎琳。你的家鄉裏,是否擁有認為強者就應當随意處置支配弱者的殘暴者(當然有,古今歷史上的諸位暴君,不勝枚舉);以血統和出身t,而不是品行和能力來審判別人的偏見者(哦,那不就是西特勒);自身不思進取,只希望依靠家庭或者伴侶雞犬升天的懶惰者(那些想要嫁給一個強者而自己什麽也不做的女人,或者娶一個妻子而‘吃絕戶’的男人,比比皆是);還有沽名釣譽,因為不屬于自己的榮譽弄虛作假,而不是依靠自己實打實的努力獲得快樂的虛僞者(哦,她們學術界的學術作假還少嗎,多少人想要的只是發表期刊的所謂名譽,而不是真正實打實的科學發現與推進)?”

亞瑟蘭德一口氣提出了這些問題,羅莎琳一直抿着嘴唇沒有回答,伊裏斯王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臉頰。

羅莎琳眼中還噙着一些因為憤怒而被激發的眼淚,亞瑟蘭德低聲地說:“你的家鄉明明也有這樣多的惡人——或者不是惡人,只是庸人,渾人,俗人,又怎麽會是‘你家鄉裏的什麽人來到這裏都可以’?你在害怕些什麽,又在憤怒些什麽,my lady?你的勇氣,還有你對自己清醒的認知,都到了哪裏去了?”

臉頰這樣被亞瑟蘭德珍而重之地捧住,羅莎琳隔着一層眼淚,怔怔地注視着伊裏斯王琉璃寶石一樣通透而深邃的眼睛。

“你是如此的堅毅,堅韌,果決,獨立,智慧,”亞瑟蘭德啞聲說,“你能夠在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的前提下活出自己的人生——你不願僅僅只是依靠來自家鄉的已知的知識優勢,而是願意将你自己思考的能力與勤懇的勞動投入全新的工作,作為一個科學家,為新的世界創造獨屬于你自己的價值。我敢肯定,在你的家鄉裏,你也是一個出衆的,勤奮的,能夠創造價值的人。”

羅莎琳眼睛裏的眼淚又紛紛地滾落,亞瑟蘭德低下頭來,輕輕地将她眼角的眼淚吻去。

“我愛你,羅莎琳。”他近乎于虔誠地說,“我愛你的靈魂,這無關時間與空間,無關文明的進程。你的靈魂,它如此獨特,我深信,在這裏,它獨一無二,在你的家鄉,它依舊舉世無雙。空靈大陸需要的靈魂,我愛的靈魂,絕對不是随便任何一個來自你的家鄉的人都可以。只能是你,唯一的你,羅莎琳。”

這樣說着,亞瑟蘭德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

他說:“你為什麽這樣看低我,又為什麽這樣看低你自己?”

16.2

“你為什麽這樣看低我,又為什麽這樣看低你自己?”

這句話說出來,羅莎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出來。

她流着眼淚,哭道:“對不起,我知道我就是在遷怒你。我依靠貶低你對我的愛來欺騙自己。我欺騙自己,被帶來這裏的應該是我家鄉随便的什麽人都可以,為什麽偏偏是我,是我被帶來這裏。”

而亞瑟蘭德幾乎是手足無措了——自從他在弗恩寧頓大森林識得羅莎琳,她所展現出的一切一向是如此的堅韌而強大,面對她真正神傷時的哭泣,亞瑟蘭德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珍而重之地攬在懷裏,心疼地擁緊。

“我知道,”亞瑟蘭德低聲說,他将臉頰貼在她的發頂上,笨拙而無措地撫摩她的長發,“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我沒有怪你,從來沒有怪你。”

羅莎琳哭道:“我回不了家了,亞瑟蘭德——我知道我回不了家了。我被歐珀石帶來了空靈大陸,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而亞瑟蘭德沒有回答她。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長發上,将她的整個人向着自己的方向環抱得更緊了一些。

這樣緊緊地擁抱了她不知道多久,羅莎琳聽見伊裏斯王低聲說:“那就留下來,羅莎琳。”

人族女子抽噎一聲,亞瑟蘭德啞聲說:“留下來,羅莎琳。留在我身邊,讓我愛你。讓我替你的世界來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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