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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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琬撐着傘,從覆着一層水泊的青石宮磚上踏過,穿過驟雨紛紛,終于回到了昭陽殿。
踩上殿前的石階時,身上已沾滿了一身冷意,衣裙上垂墜着水汽,她擡臉正欲收傘,眼角的餘光去忽瞥見了不遠處窗牖前的一道熟悉身影。
“母妃……”謝卿琬一驚,手中的傘也忘了收,只是看着柔妃一步步向她走近,繡履與磚石碰撞出清脆的聲音,一聲聲叩在她的心頭。
她有些不敢擡頭去看母妃,去向她解釋她的女兒為何會半夜出現在此處,看上去還像是剛從外面回來。
直到柔妃走到她的面前,謝卿琬才讷讷開口:“我……我只是夜裏睡不着,才想着出門走走……”
這謊言一聽起來便極為拙劣,謝卿琬自己都越說越心虛,氣音也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只是垂着首,一聲不吭,等着柔妃來責問她。
說起來今日也是不巧,自她十三以後,就從母妃的曲臺殿搬了出去,獨自住進了昭陽殿,母妃偶爾思念她時,才會來昭陽殿中小住兩日,昨日母妃才過來,今兒自己深夜出宮就被逮了個正着。
謝琬卿低頭等了許久,也沒有聽見柔妃責怪她的聲音,她訝然擡首,卻見柔妃只是如往常一般溫和地望着她,母女倆四目相對,柔妃擡手輕輕拂去她發絲上的水珠,嗓音又輕又軟:“睡不着怎不來找娘……”
母妃并沒有戳穿她。
謝卿琬突然眼眶一紅,哽咽道:“娘……”她想起了前世母妃死訊傳來時的情景,彼時奸人将她囚于身側,她不通外界消息,直到母妃死訊傳來那日,她若有所感,從院子裏奔逃而出,半路上卻被抓了個正着,奸人朝她迎面走來,臉上挂着嘲弄的笑,他告訴她,她的娘沒了。
回憶起前世,謝卿琬仍不覺得母妃真的是正常病逝的,母妃的身體一向沒有什麽大病,怎麽會突然就……薨逝了呢……
柔妃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動人,蘊秀于內,眸子中總是帶着一團綿綿的朦胧煙雨,婉轉柔麗,望着人的目光,也總是溫柔的,濕潤的,沒有任何攻擊性的。
這樣的她,在後宮中幾乎不會引來任何人的忌憚,事實上也的确如此。早年間,建武帝于南方征戰,不知是怎樣的一番因緣,使他遇見了柔妃。
或許是初見便頗得心意,與他後院中的花兒不是一般顏色,建武帝很是歡喜,将柔妃一路從涴萍水鄉帶到了京都,甚至不顧她當時是一位新喪夫的寡婦,連她襁褓中的孩子,也一同帶上,與自己的子女一同教養,及至後來登極,柔妃獲封妃位,她與前夫所生之女亦被賜恩做了公主。
開頭兩年,柔妃的存在一度引來了後宮的嫉恨,但随着年華逝去,她也逐漸淪為了無數普通嫔妃中的一位,再加之她未育皇嗣,性子柔順溫和,低調行事,很快就随着她居住的宮殿一起,為六宮所遺忘忽略。
所幸柔妃性子安順,不争不搶,只是安靜地撫養着謝卿琬,也就未生起那些貪癡怨憎。
柔妃牽着謝卿琬,順着殿前的廊庑,向前走着,轉角進了殿內,她聲音輕緩道:“琬兒,聽說太子殿下最近将于阗國上貢的玉璧送給你了?”
于阗國乃西域諸國之一,盛産美玉,今歲上貢之物,就包括了許多精美的玉制品,其中一塊名為“清和”的青玉壁特被獻給了太子謝玦,獻禮使臣上書,聽聞中原有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天.朝太子,素有君子之風,若無瑕之玉,故以此獻之,以示仰頌。
清和與贈給建武帝的那方墨玉硯一樣,都是于阗也少有的珍寶,是為國禮,衆人皆以為謝玦将此禮安放在了東宮中的某一處,卻只有柔妃知道,它被太子送給了自家閨女。
謝卿琬微微挑眉,眼角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歡欣與獨屬于小姑娘的得意,她的聲音也輕快起來:“是的,皇兄見我喜歡,就送我了。”
其實甚至稱不上喜歡,只是那日使臣于大殿上貢之時,她和其他圍觀人士一樣,被玉璧瑩潤通透的光澤所驚豔,多看了兩眼,誰知就被皇兄記下了,此物還沒送到東宮,就先到了昭陽殿。
不過到手後,反而犯了難,就這麽徑直擺出去,好像有些太張揚了。
一時間,心裏泛起無數小女兒心思,直到她微微回神,才發現母妃還沒有說話。
謝卿琬的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聲音也小了許多:“可是母妃覺得有些不妥,若不好的話,我改日尋機會将玉璧還給皇兄就是……”
雖然還是有些舍不得,畢竟皇兄贈她時曾說,她名即為美玉,以玉璧襯之,再合适不過。
謝卿琬一下子對自己名字的喜愛,也比從前多了三分。
她小心翼翼地擡眼去觑柔妃的神色,卻見她只是搖了搖頭,溫柔地看着她:“太子殿下送你的心意,怎有還回去的道理,未免有些失禮,我是想說,殿下一直甚為照顧你,我也很是感激,便備下薄禮一份,你明日要是有空,就幫母妃前去東宮一趟,親自回禮給太子殿下,可好?”
謝卿琬驚喜擡眸,連忙應下:“沒問題的,母妃。”
她與皇兄走得近,是宮裏人人皆知的事情,只不過她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又不得陛下寵愛,身後的柔妃亦無什麽勢力,所以也沒有人對她與皇兄來往過多之事,生出什麽異議。
最多就是有幾個人,在背後說三道四,嘲諷她為了抱上皇兄的大腿,不惜谄媚讨好,是趨炎附勢之徒。
這些閑言碎語,謝卿琬并不在意,無論他們怎麽說,她也不會為此遠離皇兄,但她一直都擔心母妃也是這樣認為,認為她與皇兄親近只是為了權勢。
直到今日,母妃第一次明确地表态,她并不反感她與皇兄來往,謝卿琬一下子就跟吃到蜜糖的小女孩一樣,拉着柔妃的胳膊叽叽喳喳。
“母妃,你最好了,明早一起床,我就去找皇兄,他一定會喜歡的。”
“嗯。”柔妃的臉上帶上一絲和暖的笑意,“太子殿下品格貴重,你以後可以多與他來往。”
兩人氣氛融洽地邊走邊說,晦暗清冷的雨夜仿佛也染上了幾分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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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殆盡,金烏東升,昨晚到底受了累,雖有顧應昭送的祖傳藥膏,但謝卿琬還是比平日起床晚了一個半時辰。
看見鐘表上的時刻,謝卿琬一下子就清醒了幾分,快速地穿好衣裙,随意吃了點東西,就帶上柔妃交給她的檀木長盒,踏上了去東宮的道路。
路上她想着,若是再耽擱一會兒,只怕就要到晌午了,又有些懊惱自己為何睡過了。
但一想到昨夜的孟浪,她咬住了唇,垂下了眸子。
昭陽殿位居皇宮東面,是後宮諸殿中離東宮最近的一所宮殿,這座宮殿是前朝明帝為最受寵愛的公主所修建而成,典雅精致,冬暖夏涼十分舒适,本輪不着謝卿琬的,但當時衆公主擇取宮殿時,謝玦卻利用了t手上的特權,将此地專門留給了她。
到現在,謝卿琬都記得公主們對她羨慕嫉妒的眼神,在她背後燙得灼熱一片,安陽公主甚至當場酸溜溜地說:“罷了,誰叫人家有個好皇兄呢,太子殿下怕不是我們的親兄長,而是長樂的同胞哥哥。”
想到此處,縱使時隔幾年,謝卿琬也忍不住臉上一燙,她知道,皇兄總是這般偏愛着她,那她多偏愛點皇兄,又有什麽呢?
她想起昨夜皇兄方解過毒,還不知今朝醒來是何光景,可有改善,不由得腳步加快了些。
謝卿琬早就對前往東宮的道路谙熟于心,于是很快就到了地方。
東宮各門的守衛已對她十分熟識,未嘗問詢,便将她放了進去。
只是,在快到皇兄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明德殿前時,她莫名生起了幾分遲來的羞怯。
謝卿琬想起了昨夜對上的那雙深黑微涼的眼,裏面混沌一片,沒有了平日裏能夠穿透人心的光澤,卻多了幾分……驚天的欲色。
夜裏是為了救皇兄的命,她暫時可以抛去所有,丢棄那些羞恥,害怕,但白日裏,她只是将他當作兄長,卻不得不被迫細思,回味那濃稠夜色裏發生過的一切。
作為妹妹時,他看她的眼神永遠是溫和而又寵溺,他與她在床帏間親密交纏時,他的眼神卻讓她感到全然的陌生。
像是某種猛獸,要将她吃拆入腹,又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渦,讓她無路可逃。
謝卿琬第一次在皇兄面前,感受到了名為害怕的情緒。
也幸好她是他的妹妹,待解毒完畢,她永遠都只是他的妹妹。
作為哥哥,是不會對妹妹流露出那樣的眼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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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玦倚在窗棂前,看着今晨剛送上來的奏報,将翻過一頁,就聽見了外面傳來的通報聲:“殿下,長樂公主求見。”
東宮侍衛跪地拱手報道,按照慣例,他們根本就不用問殿下,便可直接讓長樂公主進來,只是今晨起來後殿下的情緒有些不太對勁,顧太醫臨走前囑咐他們小心應對,尤其是在長樂公主之事上,他們才多謹慎了一些。
謝玦身子一頓,眉眼輕攏,轉身朝着窗外望去,但卻被窗前栽着的草木擋住,沒能看見預想中的身影。
憶起什麽,他的神色忽然暗沉了許多,手中握着奏報置于胸前,半晌沒有動作,也沒有回話。
侍衛跪于地上,一直未聽見動靜,試探性地又問了句:“殿下,可否要讓公主直接進來?公主……”
“不必。”謝玦出聲打斷,他聲音清冷,若泠泠之玉,清越透涼。
空氣中無端寂靜了一刻,直到他再度緩緩出聲:“你去回禀公主,說孤辰時出宮,要待戌時才歸,叫她不用等待。”
侍衛驚訝睜大了眼,戌時……那豈不是意味着,今日都不見了。
侍衛站起身來退出宮殿,轉身的時候,發現素來愛潔的殿下,衣袖上不知何時沾了一滴墨跡,而殿下卻恍若未覺。
他本想出聲提醒,但想了想,最後還是閉上了口。
昨夜剛下過雨,今日路面尚未幹透,空氣中遺留着清新的雨汽,謝玦卻無端覺得有些沉悶。
侍奉謝玦的內侍周揚瞧見他看了好多次牆上的西洋挂鐘,便小心問道:“殿下可有什麽要事記挂,奴才能否為您分憂?”
謝玦的面色冷淡下來:“沒有。”
周揚于是噤聲,不敢再問,只是時隔一段時間,謝玦總是會狀若無意地敲敲案面:“去查探一下,公主在做什麽?”
謝玦說的是公主,但東宮所有人都清楚,這個公主只會是長樂公主。
很快就有人麻利地上前禀報:“回殿下,公主在太學進學。”
……
“回殿下,公主還在太學進學。”
謝玦輕輕點頭,淡聲道:“孤知道了。”
直到酉時方至,有一串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自外間向內而入,周揚眉尖一挑正要責問是誰在殿下面前如此失儀,就聽見咚的一聲覆着甲胄的膝蓋落地聲。
“殿下——”來人是東宮衛率,周揚認出他是負責保護謝卿琬的人員之一,皺眉方要問他怎會此時出現在這,便見這人隔着一層簾幕,在殿前的臺階上砰砰磕起了頭:“臣護衛公主不利……”
此話一出,未等後話,謝玦已将手中墨筆丢到了案上,撐着檀案站起了身,寒聲問:“出了何事?”
衛率伏于地面,不敢擡頭:“公主與城陽公主結伴,去了京中游夜市,路過興化坊金角巷時,城陽公主突然起興,要去風月樓游玩,便将公主也一同帶進去了。臣位卑言微,不敢阻攔,又恐公主出了什麽事,更不敢隐瞞于您,特來禀告。”
周揚本想着不過是去了一處酒樓,何須如此驚慌失措,但風月樓這名字越聽越耳熟,轉念想起——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風月樓,那不是京中有名的煙柳繁華之地麽?
而且此處,不同于別處,樓裏皆是絕色名倌,個個風姿過人,頗為京中貴女所愛。
“來人,備馬。”話音未落,謝玦已披好披風,擡步踏出案前,他聲音冷厲,沒有什麽溫度,“去金角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