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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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謝卿琬去太學見到城陽公主時,才知道謝少虞被建武帝當朝訓斥罰俸的事。
她一邊往桌案上放着書本,一邊驚訝道:“這是為何?”
依稀記得,前世這段日子裏,謝少虞并沒有出過茬子。
城陽公主扁了扁嘴:“誰知道呢,或許真像禦史彈劾的那樣,他自己治下不嚴,被人抓住了空子。”
聽完城陽公主的一番敘說,謝卿琬才了解到事情的經過。
原來是有人在朝上當堂彈劾謝少虞部下欺壓百姓,強搶民女,良民苦不堪言,苦主無處訴怨,民女的父親上門讨要說法,反而被亂棍毆打了一頓,激得衆民憤懑。
“若真是這般,那部下也是罪有應得,三哥他自己管教不好,禍害百姓,一同受罰也是應該的,但母後卻很不高興,今日對我都沒有什麽好臉色。”說到此處,城陽公主很是不平,不理解母後為何那般袒護謝少虞。
還有一句話被她咽了下去,沈皇後之所以不悅,是因為認定了此事背後有謝玦的推波助瀾。
謝卿琬和謝玦在沈皇後眼中算是一丘之貉,而她向來與謝卿琬走得近,今日在沈皇後貶低二人時為謝卿琬說了一句話,便被沈皇後責罵她胳膊肘往外拐,不向着自家兄長,卻向着太子一黨。
城陽公主覺得自己冤屈極了,她不過是說了句實話而已,就算此事背後有二哥的手筆,那些腌臜事不也是三哥部下做的嗎?又沒有平白無故冤枉好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行得端坐得正,誰也潑不了你污水。
她自幼向往俠肝義膽行走江湖的生活,若真的t是二哥出手除了一個蠹蟲,那她只會拍手稱快,而不是看着三哥包庇部下假惺惺說好。
一想起這件事城陽公主就覺得煩,一下子也沒了往日在謝卿琬耳邊叽叽喳喳的勁,恹恹地趴在了桌子上,過會兒轉頭對謝卿琬說了一句:“對了,這幾日你讓你母妃少出些門,我母後火氣大得很,鬼知道她會不會拿柔妃娘娘出氣。”
謝卿琬應了一聲,又道了謝,腦中卻還在想着方才的事。
謝少虞的部下做出這種事,她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做主子的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強搶無辜女子,怕是上行下效。
唯一讓她心裏泛起漣漪的是,關于皇兄在此事中有多少影子的猜想,她想起那日臨別前謝玦對謝少虞的警告。
雖知曉此乃正義之事,不需要什麽理由,但她還是忍不住想,有那麽一點是因為她麽,因為謝少虞前幾日欺負了她,所以皇兄也要讓謝少虞這幾日不好過。
謝卿琬忍不住牽起唇角,握着筆半晌不動,在原地笑起來,直到太傅的手敲擊她的桌面,她才恍然驚醒,紅着臉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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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課學,謝卿琬收拾東西回宮,城陽公主今日心情不愉,沒有拉着她去別處玩,一看天色尚早,她也就不急不緩地走回了昭陽殿,順便欣賞了下沿路的景致。
回宮用過晚膳,沐浴完後,謝卿琬閑來無事趴在床上看着書,只看了一會兒心思就浮動到了別處,于是她幹脆合上書本,套上外裳,出門賞夜色去了。
今夜天空無星無月,黑沉沉的,還蒙着一層厚重的雲層,前幾日下過雨後,天氣陰了幾天,今日的空氣中則又蒙上一股潮濕的水汽,悶悶地壓在心頭。
謝卿琬出來逛了一圈,發現既無月色,也無星光,只有少許黯淡的宮燈挂在路邊,別說景致了,連能看的花草也沒幾個。
當下意興闌珊,轉頭就要往回走。
本以為又是一個尋常的夜晚,可未曾想到剛走過靜湖玉橋,轉到九曲回廊時,就被一隊人馬攔住了去路。
來者為首是一年約五十的老太監,身着高品階的宦官制服,布着細紋的黃面上挂着薄笑,見了謝卿琬先是微微一禮,随即道:“皇後娘娘有請公主,還請公主随我等來一趟。”
他的身後,還跟着十數人,夜裏一起提燈出行,遠看煌煌一片,看起來陣仗頗大。
謝卿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沈皇後身邊的孫公公,想起城陽公主白日與她說的話,她不着痕跡地往後稍微退了退,不動聲色問道:“皇後娘娘可說是何事?今晚我還約了太子皇兄一起,去湖心亭下棋。”
“去晚了,叫皇兄等我便不好了。”她故意讓語氣在太子皇兄幾字上加重了一些。
孫公公卻置若罔聞,依舊維持着原先的姿勢和表情,攔在她的面前,笑眯眯道:“皇後娘娘的懿旨便是一刻不得拖,太子殿下那邊也應會理解,公主若是再不走,奴才只好請您過去了。”
謝卿琬看了看孫公公穩如泰山般,巋然不動,又看了看他身後烏壓壓的一片人,暗暗咬牙,擠出一個微笑:“那便有勞了。”
她自知這趟是非去不可了,便在臨走前朝跟着她的宮女寒香使了一個眼色,然後面色如常地随孫公公等人離去。
若是寒香機靈,自當知道此時該去何處找何人求助。
也幸得孫公公此時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只想帶走她,對于她身旁的宮人并沒有限制,才讓她有了機會叫侍女去傳信。
……
去往儀元殿的路上,謝卿琬故意放慢了步伐,她這邊磨磨蹭蹭地走,試圖拖延時間,孫公公也不急,似乎篤定了她不過是做無用功。
最後,還是走到了儀元殿前,看着眼前的恢弘宮殿,謝卿琬心情沉悶,一點都生不起欣賞的心思。
腦中只在不停揣測着,沈皇後叫她過來,是打算對她做什麽。
孫公公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公主且在這等着。”就轉身進殿了,左右兩側則留下幾個身高體壯的內侍,虎視眈眈地看管着她。
謝卿琬苦笑一聲,卻也只能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有宮人自殿內出來,略提高了聲音:“皇後娘娘還在小憩,尚未醒來,公主便先等着,待娘娘睡醒,自會宣公主進殿。”
謝卿琬看向燈火通明,內外交映的儀元殿,哪能不知道這只是他們的托詞呢。
現下雖天色已暗,但遠未到入寝時分,沈皇後統管六宮,每日宮務無數,怎會這時候去休息。
她心裏明了,恐怕是沈皇後知曉了她那日在風月樓與謝少虞發生過沖突,後謝少虞被帝王斥責懲罰,沈皇後也将這筆帳記在了她和皇兄身上。
沈皇後奈何不了謝玦,便只能來尋她的麻煩。
謝卿琬捏緊手心,強行沉住氣,站在原地等着,過了一刻鐘,天上飄起了細絲。
她忍不住扭頭問身邊的內侍:“皇後娘娘到底何時宣本公主?”
人高馬大的內侍眼珠都未轉動一下,只是道:“娘娘的事情,我等豈敢妄議,公主殿下等着便好。”語氣是絲毫不動搖的冷硬。
雨絲飄落在謝卿琬發間,她仰頭望天,烏沉沉的,翻滾着厚重的雲朵,看起來是要下大雨的陣勢。
想必沈皇後此次也是氣壞了,将所有怨怪都放在了她的頭上,連皇兄的面子也不顧,今日勢必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她從口中輕籲一口氣,心中卻無端湧起一股委屈。
小時候,她雖貴為公主,也僅是相對平常勳貴而言身份尊貴,而皇宮中哪個不是金枝玉葉,王子皇孫。
有次不知誰聽說了她的身世,就跑到她的面前,嘲諷她是個生父不詳的野孩子,不像他們的父親,要麽就是當朝天子,要麽就是宗室藩王。
那時她年紀小,嘴也笨,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情境,也反駁不出任何話來,越急便越說不出話,最後只能急得原地掉金豆豆。
然後嘲諷她的孩子,便越發得意,甚至哈哈大笑,圍着她大叫野孩子。
彼時她的心中也是盛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要無緣無故地背負上諸多不該由她來承受的罵名,欺侮。
就如今日此時的心緒一般,好像天地間萬物都抛棄了她,獨留她一人在原地舔舐傷口,心中垂淚。
一陣瑟風吹過,雨下得大了些,如顆顆黃豆砸在謝卿琬的臉上,她在朦胧雨幕中擡起淚眼,想起那個嘲諷她的孩子後來的結局。
是彼時方屬少年的皇兄,明明他那時年紀也不大,卻冷着臉斥責了那個欺負她的人,叫跟随在身側的東宮率衛将那人壓在原地,跪了兩個時辰,最後那人只得哭紅着眼向她道歉。
雖然時間已過去很久,昔日記憶不少已斑駁褪色,但皇兄那日朝她走來的情景,她卻如何也忘不掉,即便時光荏苒,童年不再,依舊清晰而又鮮活地映在她的腦海深處,成為珍藏的寶物。
少年一身青衣信步踏來,腰系玉帶,發束銀冠,臉龐尚青澀,卻已有幾分日後的清冷意蘊,随着他走來,身邊那些圍觀的皇親國戚皆盡失顏色,垂首拜呼恭迎太子殿下。
她擡眼看着皇兄,本還是一顆一顆滴落的淚珠,開始不受控制地嘩嘩流下,欺負她的人看了看皇兄,反倒先慌了神:“你哭這麽兇幹嘛,我沒……沒欺負你這麽狠啊……”
她看見皇兄的點漆黑眸中泛起了寒星,看見他望着她蹙眉,一向無波無動的眸底燃起怒火,無從安放的心,突然就有了依托之處。
皇兄處置那人手段淩厲,卻容許她撲入他的懷中,将淚兒盡數抹到他的衣襟,弄得他整肅的衣袍淩亂。
皇兄……
謝卿琬仰着臉,任由碩大的雨珠打落在她的眼睑,頰邊,她已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她的淚水,兩者混作一片,順着她的下巴,流過她的脖頸向下。
她的衣裙已盡濕,濕噠噠地沾在身上,狂風吹過,冷意寒入骨髓,她只能雙手環抱着自己,瑟然發抖。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她的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她看見皇兄疾步向她而來,與當年的身影重疊,在天與地幾乎連成一片的雨幕中。
果然,就算是在幻覺中,永遠将她挂在心上,第一個來救她的也只會是皇兄。
直到她被一個微冷的懷抱擁緊,感覺有人解開披風,包裹在她的身上,又重新落入更熾熱的懷中,她才迷茫擡頭,看到弧度優美鋒銳的下颌。
“琬琬。”謝玦的聲音都在發着顫,“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