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從山上下來時夜已黑沉。皎皎月亮挂在山峰處,端着臉笑看丹江河上的片片舟船。

一行人拖着雙腿終于踏進鄉政府大院。

姜崖今天壓根沒來得及放下行李就直奔火場,徐洪福帶着他去看了下房間,便拉着他去吃飯。

從鄉政府出發,一路上江聲相随,水灣處不時有漁火點點。

走了沒幾分鐘,忽然一道白牆灰瓦的老街出現在面前。

飛檐翹角中,一排排的防火牆猶如站了許久許久的老人,散發着深沉的氣息。月光灑下,牆頭縫隙裏長出的雜草卻又透着幾分荒涼和孤獨。

青石板上坑坑窪窪,似有車轍痕跡。徐洪福笑着介紹說竹坑鄉別看現在窮,過去那可是從八百裏秦川到漢江平遠的必經之路,車船輻辏,貨物如山,用現在的話來說竹坑鄉是響當當的水路交通樞紐。

可惜随着隴海線開通以及公路崛起,當年還是繁華之地的竹坑鄉随即被甩入歷史的浩蕩渺煙之中,再也無人提及,只留着這條五裏長街,還在訴說着過去,弱小又卑微。

徐洪福的喟嘆侵入姜崖的心裏,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小心翼翼地用目光摩挲着這空寂的古街,不忍心苛責片刻,卻又不得不感慨歲月的無情。

徐洪福是竹坑鄉人,軍隊複員後進入鄉政府工作已經有三個年頭。他的親朋好友基本都搬去了縣城,只有姐姐一家還留在古街住着,開了一家小飯館,主要為附近的紅白喜事提供流水席,掙個辛苦錢。

徐洪福老婆孩子都在縣城,他住在辦公室,忙得沒時間做飯,經常去姐姐家蹭飯吃,今天他帶着姜崖一起去蹭。

徐洪福的姐姐叫徐洪霞,一見到弟弟安然無恙,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來,手裏忙着給弟弟和姜崖炒菜,嘴裏卻不停地埋怨。

“你們鄉幹部就不是人了?咋能不要命地往火裏沖。萬一有個好歹,你讓你老婆孩子咋活?”

徐洪福沖姜崖嘿嘿笑,裝作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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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徐洪霞的男人童逸民從外面回來,手裏拎着明天開張用的蔬菜肉類。

童逸民笑着拿來一瓶酒,剛要給姜崖倒一杯,徐洪福攔住說姜崖還是個嫩娃子,別染上他們這些老男人的惡習。

姜崖起身給他們兩個各倒一杯酒,然後坐下安靜夾菜吃飯。

童逸民擡眼看着姜崖,“小姜,你好歹是個大學生,咋就來我們竹坑鄉這種地方?”

徐洪福立馬姐夫使個眼色,可他喝了點酒正上頭,壓根沒注意到。

姜崖來這種地方肯定不是他本意。聽說這小子還是當年的市狀元,在大學期間成績也是一等一的的好。他要麽沒錢出國留學,要麽沒硬關系去好單位,只能任由學校分配回戶籍地,還被分到了竹坑鄉這個女孩子全想嫁出去的窮地方。

姜崖垂下眸,“我母親前段時間重病,剛好了一些……”

童逸民一聽,立馬伸出大拇指,誇姜崖孝順。

徐洪福眸光複雜地看了一眼姜崖。不過這小子今天面t對那麽大的山火淡定如常,倒也是個人才,只是……

三人吃着喝着,一直到夜裏九點。就在童逸民準備再拿瓶酒時,徐洪福攔住他說明早要趕早去市裏買雞苗,過幾天縣裏來檢查,這事不能耽擱。

童逸民哼道:“養啥雞?人都沒東西吃,還喂雞?”

他把筷子哐的一聲放下,“你別怪姐夫說話難聽。我說你們這個事它就不對!”

徐洪霞在旁讓童逸民別多嘴,童逸民擺手道:“洪福是産業辦的主任,他得體察民情吧,他得知道真實情況吧。”

徐洪福苦笑一聲,悶着頭給自己滿滿倒了杯酒。

他怎麽能不清楚?扶貧雞苗這事本身沒錯,錯就錯在竹坑鄉真的太窮了。這裏九山半水半分田,耕地面積極少,村民在石頭縫裏、山崖邊上撒種子刨吃的。一年四季吃得最多的是紅薯,家裏糧食櫃裏能有半袋白面或是大米的都算是有錢人。老的在熬死,年輕的能跑出去全跑了,留在村裏的全是靠天吃飯的農家戶,自己都顧不住,哪還有多餘東西喂雞?

他還知道隔壁市前幾年已經開始養柴雞,今年的出欄量又創新高,雞蛋的價格一路走低,掙的錢還不夠彌補飼料錢。市場已經飽和,可政策滞後,導致這事一直推行不力。

徐洪福眸光幽幽地看着門外屋檐下被風吹動的鈴铛,“姐夫,可總得想辦法讓大家掙錢啊。”

童逸民亮眼一瞪,“咱們這啥都沒有,就是窮山惡水!賺啥錢?還不如出去打工掙錢多。”要不是他腿腳不好,也不會留在這裏。竹坑鄉人是很窮,但好臉面,從不在紅白喜事上摳唆,有時候甚至借錢辦。

徐洪福被噎得難受,剛揚起頭準備喝一口,卻聽見一直沒說話的姜崖道:“主任,今天咱們看到這個溶洞,或許是個機會!”

*

從小飯店走出來,姜崖扶着喝得有點多的徐洪福踉踉跄跄往回走。

徐洪福嘴裏絮叨着說幹啥事都需要錢,需要人,他有心無力,想得再好也實施不了。

姜崖明白,要不是徐洪福被打擊太多次,也不會這麽說。

他隔了好一會才慢聲道:“總要試試的。”

徐洪福紅着臉吃吃笑起來,拍着姜崖的肩膀,剛想說什麽,卻趕緊捂住嘴跑到小巷子裏幹嘔起來。

過了好一會,徐洪福才擦着嘴走出來,瞥眼瞧見旁聳起的屋檐,“這是山陝會館。早些年陝西人和山西人在這做生意,聯盟建了這會館。人家那是有利可圖,在這兒砸錢。現在誰願意來這砸錢?就憑那個洞?”

徐洪福搖搖頭,揚起頭看着隐入雲端的月亮,長嘆一聲,“回了!”

姜崖眸光從山陝會館破舊的匾額落到門口兩個氣勢萎靡的石獅子,把唇抿成了一條線。

*

回到宿舍,姜崖走到桌前,拉開椅子,點亮小桌燈。

眸光掠過放在地上的帆布包,他手指顫了下,彎腰從裏面掏出一個厚厚的相冊。

翻開後,全是他的照片,從出生到他17歲。

父親生前酷愛攝影,即便在他欠下巨款不得不摳唆着攢錢還賬的時候也沒停下來。好在他人緣好,有朋友願意借昂貴的相機給他用。

這相冊他很久沒動過。包裹相片的塑料因為多年未曾翻動全粘連在一起,需要小心扯開。

熾黃的燈光下,他短暫的人生與父母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僅穿着一項便能看出,十二歲的小西裝是他穿着的頂峰,也是父親事業的頂峰。從那之後急轉直下,他每年生日拍照時所穿的衣服從特別長到特別短,直至實在穿不上。

忽然一張照片的一角從他十二歲生日照的後面露了出來。

輕輕一扯,一張從沒有見過的照片出現在姜崖的面前。

這分明就是方才看到的山陝會館。父親站在臺階上,一手叉腰,一手激動地揮舞着,旁邊一群黑壓壓的人圍着他。因為年代久遠,照片上人的臉斑駁不堪,可姜崖還是能看出父親春風得意信心滿滿的樣子。

照片底端手寫着1985年6月于西河縣竹坑鄉古街幾個字。

那年父親懷揣着親戚朋友的錢去廣東開廠,結果一敗塗地,血本無歸。他沒逃,沒躲,一分一角地攢錢,五年後才全部還清。記憶裏父親的背總是佝偻着的,常年刷漆需要彎着腰,即便不工作的時候也擡不起來。

據說父親彌留時,他拉着母親的手念叨的不是他還沒成年的兒子,也不是他對不住的妻子,而是當年說好的,要帶着他們一起掙錢……

這照片似乎是當年的動員大會?

照片上精神抖擻的父親仿佛陌生人,姜崖如何也不能将其重疊為一個人。

姜崖垂着眸盯着照片,好一會才長出一口氣,鼻頭微微酸澀。

随手一翻,背面竟還有一行字。

是父親的字。

遒勁有力,筆畫飄逸。

“青山座座皆巍峨,壯心上下勇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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