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
所有人等愣愣看向安慶生。咋說今天這麽大事, 安家主事的不在場,原來在這兒憋着大招呢!
竹興文急得跳腳,“安慶生你憑啥說□□洞沒我竹家一分錢?”
安慶生像是看傻子一樣看着他, “多勞多得, 懂不?這四個字還刻在你家祠堂牆上呢!”
多勞多得,懶庸不達, 祖宗不齒,先輩唾棄!
這些字雖然在祠堂牆壁上斑駁不堪,卻是每個竹家人自出生時便記得的,因為每年祠堂祭祀先祖都有長輩們耳提面命,把這些老祖宗的話再說一遍。
竹興文當場愣住, 這個安老頭抽哪門子瘋,竟然主動要去送死。
安慶生走到姜崖面前,甕聲甕氣地問:“昨天那個小夥子怎麽樣了?”
姜崖愣了兩秒, 趕緊說姚自強不用動手術,躺三個月就能恢複地七七八八。
安慶生長長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而是慢吞吞地往山上走。
他的身後跟了一長串安家人,瞬時村口的老樟樹下只剩下姓竹的。
竹家人對此一臉懵逼,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安家人向來注重利益,但凡跟錢相關的事情又較真又霸道, 生怕竹家人多沾一點便宜。可這次安家人竟然能不管不顧地上山幹活,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
原先圍堵在姜崖身邊的村民走了一半, 他轉過身看向宋香巧和楊英豪,他們兩人也是不明所以, 原以為□□洞這事可能要黃了,誰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竹興文一跺腳, 喊道:“咱們可不能讓安家人把好處都拿了。走,我們也上山。”
他這麽一招呼,大家夥全緊跟其上,往山上沖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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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山靜樹晃,夏風吹來涼意十足。
姜崖不放心,裹着外套往山上工地走去。聽說最近有作案團夥在西河縣一帶游蕩,專門偷工地上的鋼筋銅線。竹坑鄉雖然路途遙遠,被盜的幾率小,但保不齊他們跑來晃悠一圈,破案要時間,就怕把他們抓到了,東西也被賣了,工地斷了材料,工期可就受影響了。
值夜班的是竹茂德,聽說老頭年輕時候是十裏八鄉聞名的獵人,什麽狼、野豬或是山雞都逃不脫他的木倉法。後來封山育林,土木倉上繳,他這份職業被抛入了歷史長河。但老頭身體十分硬朗,聽說他半夜看顧工地,目光如炬,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崖繞到山腰處時遠遠看見黑魆魆的幾坨東西,那是用防雨布包裹的建材。旁邊便端坐着一個雕塑似的老頭,和黑夜融為一體,只有看得時間長了,才發現他是活的,動的。
“誰?”一聲叱問,雷厲十足。
姜崖趕緊舉手說是我。
竹茂德站起來,朗聲道:“姜娃娃,你咋來了?”
姜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笑道:“睡不着,就來看看您。”
竹茂德咂了咂嘴,手往腰上摸,一摸摸了個空,他不由笑起來,“這裏不能抽煙。”
姜崖上前把他扶到石頭上,“葛鄉長有好煙,改天我從他那順兩包孝敬您。”
竹茂德笑起來說:“你這娃娃,到底是為什麽非要來我們這裏?”
大山橫亘,大江阻路,當年竹家人從安徽逃難至此,有沃田的好地方被其他族人占領,他們只得往深山裏跑,往高處跑,然後就落腳在深山中的深山——金竹村這裏。
姜崖笑了笑,沒吭聲。
“我們這裏的人沒讀過多少書,把老祖宗從安徽帶來的詩書耕讀忘了個差不多。沒讀書,就不明事理,不懂大局,姜娃娃,給你添麻煩了。”
姜崖抿了下唇,“日子會越過越好,您老享清福的日子肯定能來。”
竹茂德長長嘆了口氣,“但願吧。我這把老骨頭說不定哪天埋土裏了,如果有那麽一天,你來我墳頭給我倒二兩酒,上三炷香,再給我供點好煙,讓我也樂呵樂呵。”
姜崖心波起伏,看着不遠處的飒飒旌旗,“好,茂德爺爺,我記着。”
竹茂德朗聲笑起來,“今天安慶生找上門,跟我聊了很久。”
姜崖一愣。金竹村竹安兩家不和,由來已久。安家內部牢牢抱團,大事都聽安慶生的,跟錢相關的,都由安思源出面解決。他們互相扶持,有錢的幫沒錢的,有人的幫人丁不旺的,最近幾年确實比竹家人的日子好過。但他們一直瞧不上竹家人。他們自持最早在金竹村定居的族人,當年老祖宗好心收留安家人,結果他們竟然比自個兒發展得還好,這分明把屬于竹家人的好運氣給拐走了。尤其安思源家的老房子被好多竹家人惦記,總想把那塊讓安家人發財的宅基地要回來。
竹茂德長嘆一口氣,“慶生其實命也苦。他老婆生孩子大出血,孩子保住了,大人沒了。這都二十多年了吧,他那天跟我講的時候還眼淚長流。”
姜崖聽宋香巧提過這件事。之前集資修路,大家夥幹勁不足,無端停工,安慶生的女兒哭着罵說這路修不好,自己就得穿着帶泥漿的婚紗出嫁…其實她還有心裏的創傷沒說,要是當年有柏油路,而不是t山路十八彎的爛泥路,說不定她就不用一睜眼永遠看不到媽媽的臉龐,聽不到媽媽的聲音。
姜崖聽到這裏突然明白了。怕是安慶生前天看到他們着急慌忙送姚自強下山去醫院,這事大大觸動了他,讓他的心理有所松動。姜崖能看出這位安家的掌事人善于算計,對□□洞開發一事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安排。這次他竟主動帶着安家人上山幹活,說明他在一定程度上想明白了。
“慶生找我商量一件事。咱們村的小孩好多讀到小學三年級就不讀了!不讀書不學習,那跟傻子沒什麽區別。”竹茂德定定道:“他想讓我們兩家一起湊錢,幫助想上學的娃娃們上學。堅決不能再發生像小蝶那樣的事。”
姜崖大喜,“就像過去的義學。”
竹茂德笑起來,“沒錯。不過咱們村這個義學,不在村裏設學校,是由安竹兩家出錢,讓有本事的娃娃們能上多高就上多高,以後出國也行。”
說到這裏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誇嘴了。至少不能做文盲吧。”
姜崖忍俊不禁,“萬一實現了呢?”
安慶生還提議實在不想學習的,兩家可以出路費讓其去福建安思源的工廠打工。要知道原先這只有安家子弟才有這個待遇,安慶生能主動讓竹家後生過去打工,算是跨出很大一步。
姜崖恨不得現在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宋香巧。這位老大姐最擔心的就是安竹兩家無節制的争鬥,鬥來鬥去事情耽誤不說,損害的還是兩家的利益。她作為夾心餅幹沒少挨罵,這下安慶生主動提議兩姓合作,對于金竹村來說真是個天大的消息。
竹茂德拍了拍姜崖的肩膀,“姜娃娃,你做得不錯,老頭我都看在眼裏。”
好在夜色黑漫,遮住了姜崖的紅臉,他連連擺手,嘴上說着不敢當。
姜崖陪竹茂德坐到半夜,被老頭勸了又勸,他才擡腳往回走。
到處影影綽綽,若是膽子小的走這段路非要被吓死不可。好在姜崖心細膽大,一步一個腳印沿着下山路往下走去。遠遠的,金竹村不知誰家屋裏透出來的光如點點星火,偶爾還能聽到一兩聲犬吠。
姜崖正在心裏盤算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忽然一聲尖銳的口哨聲急急沖天,他猛地回頭……是竹茂德!
急急往回沖,驀地前面有急促的腳步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有道瘦小的身影沖過來,猛地撞在他的胸口,直接把他給撞得一個趔趄,摔了個屁股墩。
姜崖眼疾手快伸手一抓,還沒等他碰到那道人影,對方像泥鳅似的唰的一下瞬間鑽入密林裏,只能看見林尖晃蕩,卻再也看不見人影了。
姜崖爬起來準備去追,沒想到竹茂德急急沖下來,一把攔住他,喘着氣喊道:“別追!”
還沒等姜崖問為什麽,竹茂德捂住胸口喊疼,吓得姜崖趕緊把他扶着坐下來。
“不知道從哪跑來的小孩,不打緊!”竹茂德有氣無力地喊道。
姜崖皺起眉頭,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是誰會沒事跑到深山老林裏?
竹茂德緊緊拽着姜崖的手,足足歇了十幾分鐘才起身。
姜崖說要送竹茂德下山找醫生看看,竹茂德連連擺手非推着姜崖趕緊下山。
姜崖完全低估這老頭的倔強勁兒,拉扯了半天也沒拉扯動,瞬時覺得剛才喊着心口疼的是另外一個人。
不管怎麽說姜崖也不能任由一個老頭,一個疑似心髒不舒服的老頭在山上守夜,他騰騰騰三步并作兩步,率先爬上山腰處,一屁股坐下來就是不走。
竹茂德沒好氣地說:“你就是個小無賴!”
姜崖笑起來,“我要是臉皮不厚,工作怎麽推展下去?”
竹茂德哈哈笑起來,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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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施工的推進,工人短缺的情況尤顯。楊英豪還要分一半的人去孫義年的工地幹活,加上三個月不發工資這條規定讓很多人退縮,所以招工進度十分緩慢。
葛興國讓姜崖在全鄉範圍內開展招工,此時此刻只能用情懷來鼓動大家。畢竟自己鄉的大事最後獲利最多的還是本鄉人。
再說,鄉裏很多閑散人,吃不飽穿不暖的,在金竹村的工地至少三天一細面,五天一頓肉,比家裏吃得好太多。
果然告示貼出去,來應聘的人不少。
招聘面試地點就安排在金竹村。村民最近幾個月真是看慣了熱熱鬧鬧的場面,所以見怪不怪,該幹嘛幹嘛。不過一想到其他村的人還要來金竹村讨口飯吃,這帶給心理上的安慰還真是別有滋味。要知道金竹村可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窮村,沒人願意嫁進來,絕對是媒婆心中排名倒數的村子。
現在時來運轉,金竹村成了全鄉最大工程的所在地,本村村民各個有活兒幹,其他村的來應聘還不一定要呢。
姜崖總負責,宋香巧在旁登記入冊。
只要身體沒啥大毛病,先幹三天能堅持下來,那就正式上工。當然優先選擇的還是那些在工地幹過活的,會點刷牆砌磚之類的技術活,再不濟也要健壯點的,能搬磚能爬山,走路虎虎生風的那種。
一上午總共收錄二十個人,楊英豪過來把人領走,分給各個班組長,先去領安全帽,而後上山幹活。
眼瞅着快要晌午,姜崖扭了扭脖子,喝了口水,擡眼看去排隊者只剩下三個人。
側臉一看,一個看起來十分瘦小的男孩站在兩個頗高的男人中間顯得格外紮眼。
姜崖皺起眉頭,把男孩叫過來,“你多大了?”
男孩額頭不知道在哪撞的,一片青紫。
“二十歲。”男孩低低地說。
姜崖一愣,這男孩看起來也就十三四歲,撐死十五歲,怎麽看都不像20歲的。
宋香巧放下筆,有些無奈地看着對面男孩。
旁邊兩個男人忍不住調笑起來。
“湯欽,你媽死那年你才七歲吧。這才過去七八年,你可就20歲了?”
“哎呀,身份證呢?拿出來給人家看看!”
“騙人都騙到金竹村了?欺負人家新來的鄉幹部不認識你是吧。”
男孩滿臉通紅,雙目射出狠厲的光,狠狠朝這兩人吐了口唾沫,好在對方閃躲地快,不然被他噴了一臉。
這次可惹了馬蜂窩,說風涼話的這兩個人立馬圍過去,手掌眼瞅着要招呼到這個叫湯欽的男孩臉上……姜崖厲聲呵斥:“不許動手!”
他上前把男孩扯到身後,“不能打人!”
那兩人急了,噼裏啪啦說了一通。
“他是咱們竹坑鄉有名的街溜子!偷雞摸狗的,不幹好事!”
“這小子命硬,克死自己爹媽,自己的奶奶爺爺,還是個沒良心的,穿百家衣,吃百家飯,不知道感恩,到處游手好閑,到哪都有人嫌棄他。還有人編順口溜嘲笑他。”
“湯沁湯沁倒黴鬼,克死爹媽本事大,誰要沾着他的邊兒,明天肯定倒大黴!”
這兩人說着說着還把這順口溜給喊了出來。
姜崖聽到身後這個叫湯欽的男孩喉嚨裏發出類似野獸嗚咽的聲音,要不是他使勁拉着,這小子會撲過去和這兩個顯然他揍不過的人打作一團,打得鼻青臉腫也在所不惜。
宋香巧趕緊讓這兩人別再說了。她認得湯欽,确實如他們所說,這孩子從小沒了父母,是鄰居們一嘴一嘴地救濟他才長大。至于他們說的什麽偷雞摸狗,游手好閑,倒有所耳聞,但都是捕風捉影,人雲亦雲罷了。
湯欽爹死得早,親媽為了他一直沒改嫁,還悉心伺候公婆。寡婦門前是非多,忽然有一天有人說看見湯欽親媽和一個陌生男人在河邊肩并肩走路。要知道,竹坑鄉不光交通閉塞,人也保守,對于這種事,哪怕無中生有,造謠也飛起,還會被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結果就是湯沁爺爺奶奶氣得絕食,湯沁親媽留下遺書表明清白後跳河自殺。
老頭老太太見兒媳婦這麽剛硬,知道委屈她了,雙雙吃敵敵畏自殺了。
這件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大家唏噓的時候,全然忘了自己當時也是助推謠言的一份子。湯沁就成了沒爹沒媽的可憐孩子,每每到了飯點總有好心鄰居叫他過去吃飯,但終究不是他的親生父母,時間長了,這孩子便成了鄉裏游蕩的“魂兒”,有時候餓極了偷了點別人田裏的蘿蔔黃瓜,便成了別人嘴t裏的地痞。
那兩人見宋香巧護着湯沁,想着以後還要在人家村支書手裏讨飯吃,嘴巴張了張沒再說了。
他們朝湯沁狠狠瞪了一眼,還勸道:“這小子手腳不幹淨,勸你們最好別要他。”
宋香巧讓他們趕緊走,別再廢話。
臨到飯點,村裏人都從工地上回來了。瞧見姜崖拉着十裏八鄉著名的二流子說話,都紛紛湊過來看熱鬧。
姜崖先是讓宋香巧拿來苞谷碜馍馍,這位大姐到底心軟,還在馍馍裏塞了一個煎雞蛋。
湯欽明明在吞唾沫,卻沒伸手接。
“吃啊。不要錢。”宋香巧勸道。這孩子瘦得可憐,別的小孩再窮,好歹還有親生父母心疼,這孩子啥都沒有,還被全鄉人唾棄……
湯欽硬着脖子,還是不要。
他眼珠子緊緊盯着宋香巧手裏的馍馍,“我想去工地幹活。”
宋香巧為難地看向姜崖。這孩子瘦得一陣風都能吹走,去工地能幹啥活?
姜崖沉吟片刻,正要張嘴說話,忽然瞧見本應該休息的竹茂德走了過來。
老頭子晚上熬夜看護工地,這才休息一上午可就出來溜達了。身體還真是了得。
“香巧,姜娃娃,我晚上去山裏缺個伴兒!”
姜崖一愣,眸光轉向湯沁,停留片刻後又轉去竹茂德。
對方淡定如常,道:“夜裏看工地不需要啥體力,只要熬得住就行。我看這個娃娃有這個能耐。”
姜崖哭笑不得,這老頭從哪裏看得出湯沁有熬夜的精神勁兒?
竹茂德走到湯沁面前,“晚上看護工地,白天休息,一日三餐全包,至于住嘛……住我家吧。我一個老頭子睡三間房,太寬綽。再說萬一哪天我半夜死了,也好有個人幫我給人報個信兒!”
湯沁咬着唇,“你不怕我偷東西?”
竹茂德笑起來,“誰吃飽穿暖了還偷東西?傻子嗎?!”
姜崖緩過勁兒來,默默看向湯沁青紅的額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還隐隐作痛的胸口,好像明白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