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回應了了的,是詭異的沉默。

這麽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在裴河宴過往的二十年裏,從未出現過。

他反思了一下,覺得責任可能出在這個女孩似乎并不知道佛教不提倡八字占蔔。

他低下頭,看着眼前這個抓着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的女孩,皺了皺眉:“你為什麽覺得我會……蔔卦?”他頓了頓,才把最後兩個有些陌生的字補充完整。

了了絲毫不意外他會拒絕,都說算命是洩露天機,會有損自身福報。她想了想,一手牢牢攥着他的衣袖,一手去翻騰口袋。

可今天出來匆忙,別說零花錢了,她連宿舍的鑰匙都沒帶在身上。

全部口袋掏空了也只摸出三兩顆奶糖,還是化了又凝固,凝固後又化了……連狗都不吃的奶糖。

她可憐巴巴地攤開掌心,小聲嘟囔:“好像是有點磕碜。”

說完,她輕輕地扯了一下小和尚的袖子:“我就是有點擔心我爸,怕他回不來了。”她仰着頭,小聲哀求:“我只想知道我爸是不是還平安,告訴我這個就好。”

裴河宴自幼被送到寺院,由住持撫養長大,親緣淺薄,所以他對父子親情向來不太能共情,可對着一個好像還不太能直接講道理的十多歲女孩,他也說不出什麽冷血絕情的話。

他斟酌了下用詞,盡量用她能聽得懂的表達方式:“研究院到石窟是直通路線,每隔兩天都會有運送物資的車輛來回。能在沙漠中開出這條路,一定是安全的。更何況,這條路線通車已經有很多年了,十分穩定。”

他語速輕緩,不疾不徐:“你還是個小孩,不用操心大人的事。你現在能做的,只有安心等待。沙塵暴已經減弱了,明天一早,研究院和基地就會派人去搜救。”

說話間,他不動聲色地往回扯了一下袖子,試圖體面地拿回衣袖的控制權。

可惜,她拽得太緊,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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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固執得想要一個讓自己心安的結果,即使她心裏明白,他說的十分正确。

見她不撒手,也不說話,一副油鹽不進的态度。

裴河宴無奈,只得伸手去抽回袖子。

察覺到他的動作,了了下意識往上又多攥了一節。于是,裴河宴沒能摸到袖子,反而先握住了她的手。

他在意識到這一點時,幾乎是立刻松開了手。

“抱歉。”他低聲道歉。

可随之而來的,是另一個疑問。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剛才掌心覆住她手背時,微微有些奇怪的紋路觸感。那密密麻麻的齒狀痕跡,幾乎布滿了她的整個手背。

他忽然想起半小時前,那刻意壓抑的哭聲。

塔內的隔音并不好,一層木板什麽也無法阻隔。所以,從了了偷偷摸摸上樓起,他就聽得一清二楚。

起初,她只是偶爾漏出兩個哭音,嗚嗚咽咽,時斷時續。後來,就像時鐘裏精巧的報時機關一樣,嗡嗡嘈嘈,吵得他心煩意亂。

果然啊,六根不淨,多增煩擾。

他輕嘆了一聲,拈着腕上念珠垂下來的背雲,無聲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雖然他沒說話,可了了莫名覺得,面前的小師父不會再拒絕自己了。

于是,她試探性地輕晃了晃他的袖子,又撸下手腕上她最喜歡的手鏈,一并奉上:“這樣可以嗎?”她努了努嘴,也不在乎他有沒有看到:“鏈子上的小墜子,是金的。值錢!”

裴河宴看都沒看她用來交換的手鏈,他往回扯了下袖子,示意她:“松手。”

了了抿着唇,不願松開。

這麽僵持了片刻,最終,他無奈道:“我答應了。”

了了頓時松了一口氣,她立刻松開手,甚至還乖巧t地用掌心将她捏皺的地方輕輕撫平。

裴河宴見識過她的難纏,見她賣乖,莫名有種上當欺騙的無力感。他轉身,率先邁入更深的黑暗中:“你跟我來。”

了了生怕他反悔,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邁上了塔內的第六層。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是空間變換導致的視覺差異,還是第六層塔身的構造原因,剛适應環境的雙眼,在進入第六層後再一次失去了光距。

方才那扇吱呀亂響的木門,半開着,房間裏透出的墨色比她此刻視野內所能見到的都要更黑沉一些。它像是能吞噬光線的黑洞,又像是這座王塔本身豢養的妖獸,正凝視着所有侵入王塔的蝼蟻。

了了有些害怕,她遲疑着,停了下來。

這一停頓,他立刻察覺到了。

他回頭看了了了一眼,也不催促。

進屋後,裴河宴先用火柴點亮壁龛裏的蠟燭。

火柴摩擦着砂紙,第一下,只摩擦出點點火星,并未成功。

他捏着火柴換了個角度,又試了一次。

眼前忽然浮現出剛才在樓梯間,她哭得稀裏嘩啦的狼狽模樣。那會,她眼神裏的驚懼還未散去,看見火光時,有一瞬的茫然和戒備。直到兩人對視,她應該是認出了白日裏有過的那一面之緣,一下卸下了心理防備,變得毫無攻擊性。

甚至,柔和得有些潦草。反正……看上去不像是很精明的樣子。

火柴擦亮。

他收起思緒,攏着那團火光,将蠟燭點亮。火焰順着燭芯,搖搖晃晃地燃起,又逐漸凝實,彙成一束火焰,将居所內的半個空間微微照亮。

他偏頭,看向站在門口,有些拘束的了了:“過來坐。”

在黑暗中太久,忽然看見光線,就如寒冬中乍遇溫暖,令人渴望之極。

她眨了兩下眼,邊走進房間,邊悄悄打量。

這裏像是一間書房,除了一張桌案,一個蒲團,便是滿牆滿櫃子的書籍……甚至連地上落腳的地方都到處擺着成堆成壘的紙帛和竹簡。

最角落的木牆上,還挂着一幅觀音像。畫像前,是簡單的供臺,擺着一個已經被陽光曬到幹癟的蘋果以及一尊青銅色的小香爐。

除此之外,便沒什麽特別之處了。

了了收回視線,在書桌前坐下。

裴河宴将壁龛裏的蠟燭移到書桌上,掀開一角僧袍,席地而坐:“六爻知道嗎?”

了了搖頭:“不知道。”

裴河宴颔首,不知道那就好糊弄了。

他将書桌上還在隽抄的經書小心地放到一旁,清出一塊空桌面。

随即,在了了的期盼中,他不緊不慢地拿出了三枚硬幣,放在桌面上。

“六爻占蔔,需要問清卦心,再輔以卦相,推測結果。”裴河宴将三枚硬幣放入掌心,雙手微扣,擋住了了了的視線。

眼看着即将要步入正題,了了也跟着緊張起來。她挨着書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爸能平安回來嗎?”

有了光,所有的動作行為和表情都有跡可循。

裴河宴對上她的視線,一本正經道:“已問卦,稍等。”話落,他不再說話,虛虛遮攏的三枚硬幣在他掌心裏翻置一輪後,他雙手緊扣,閉眸誦念。

燭光下,他的臉部輪廓比白日裏要柔和一些,但眉眼依舊清冷,既不似尋常少年的鋒芒畢露,也不像成年人的沉穩持重,倒很有些不争不搶的清心寡欲,內斂又沉靜。

當然,這是閉上眼之後。

他的那雙眼睛,就如佛陀的第二法相,睜開和閉上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模樣。

反正……就算他不會念經,信徒見了他,也得尊稱一聲“小師父”。

了了心裏有底後,坐得越發端正。

數息過後,裴河宴合掌,将三枚硬幣抛擲到桌面上。

了了連花色還沒看清,他只撩了一眼,便收起硬幣,再次擲卦。

接下來,了了更不敢開小差了。

小師父凝神細看時,她也凝神細看,看花色看正反看硬幣的出廠時間……不過這硬幣是不是有點太新了?那小光锃亮的,跟剛下生産線似的。

了了撓了撓頭,有些坐立不安。

但見小師父一套操作行雲流水,她又默默收起了心中的那點疑慮,自我安慰道:也許人家有自己的講究吧……

五次擲卦後,裴河宴擡眸,瞧了她一眼。

這一眼,直看得了了六神不安,心亂如麻。

她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一吸一動也會造成卦相的變化。直到硬幣落在桌面上,車轱辘似地滾了兩圈,緩緩倒下,她的緊張感終于找到了出口。

了了長舒一口氣後,抿着唇,一言不發地望着他,等待答案。

裴河宴眉間略帶思索,沉吟數秒後,說道:“大過坎離三十備,晉及明夷家人睽。升困井革鼎震繼,兌渙節兮中孚至。”

了了沉默。

半晌,她搖了搖頭,坦誠道:“聽不懂。”

裴河宴低笑了一聲,他用手指沾墨,在桌面上潦潦畫了兩筆:“你求問長輩,我以父母爻為用神。一共擲了六次,六次成卦。一個背為陽爻,兩個背為陰爻,結合六爻卦訣,也就是你心中何思何想,事實便何行何為。”

這說了跟沒說一樣……

了了一臉茫然,不知他是故弄玄虛,還是不能直接告訴自己。若是後者,她有個極為不好的念頭。

她揪着手指,難掩失望地看着桌上孤零零的三枚硬幣。

塔外的風聲已漸漸聽不見了,偶爾還會有沙粒拍打窗戶的細碎聲,窸窸窣窣。這聲音,就像一支巨型的沙漏,懸在玻璃瓶中,一滴滴地往地面上傾倒時間。

她扁了扁嘴,将捏在掌心中的手鏈和奶糖放在桌角:“那我先回去了,謝謝小師父。”

她說話時,眼尾又漫上了委屈的殷紅。許是覺得不能再在他的面前掉眼淚,說完後,還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

怎麽又要哭。

裴河宴心煩地閉上眼。

他煩躁地撚着念珠上的背雲,一下、兩下,三下。

耳畔,她起身的動靜清晰可聞。

腳步聲落在地板上,刻意放輕了,一步一步,逐漸走遠。

他睜開眼,看着桌面上嶄新的硬幣,輕扯了下唇角,低聲道:“放心吧,了先生有驚無險。”

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

他沒回頭,只是擡手将硬幣一個一個收了起來:“他會平安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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