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沽酒飲

沽酒飲

“實言以告,談何錯處?”

裴行川立在檐下,細長的指敲在劍鞘上,長眸睥四方,不怒自威。

中侯司差役面面相觑,均看向為首的趙飛廉。

趙飛廉默然而立,目光與裴行川相接,道,“河東王既在此處,可知李府之事何人為之?”

中侯司差役回神般卸去詫異與慌亂,紛紛看向裴行川,“太後委令中侯司,然李府無故遭難,李之鶴身死,河東王殿下既在現場,請殿下還案事原委。”

說罷,年長差役拱手一禮,t其餘差役聞言,施禮附道:“望河東王殿下秉公處理,還李府滅門真相。”

聲如洪鐘,聲聲沉厲。

謝雲生不由笑一聲,緩步走到檐下,眸光掃視衆人。

趙飛廉擰眉:“謝門主這是何意?”

林幽年靠在門框上,望着體無完膚的李之鶴,雙手緊攥,于心中唾罵自己無能。

朝廷向來不管江湖恩怨,他與李之鶴不過是兩派相鬥的犧牲品。縱有裴行川保他一命,因夢仙圖攪亂的江湖風浪也不會就此停歇。

果如林幽年所想,趙飛廉拿他不得,便将矛頭對準千機門,“江湖事江湖定,諸葛先生被先皇贊為大雅君子,更得禦賜寶劍,千機門亦是譽滿天下,那李府的公道便請謝掌門清還了。”

說罷,趙飛廉轉眸望向裴行川,頗有深意道:“當年金墉城所見,镂骨銘心,不知河東王殿下無恙否?”

金墉城三字一出,衆人愕然心驚。

因為金墉城乃皇親刑獄。

裴行川下颚繃緊,微垂的眼睑遮住神色,燭光與月光一并打下,仍顯昏茫,蒼白的面色隐進黑暗中,只餘手背青筋突起。

中侯司差役走後,紫衣仙從裴行川身上收回目光,只一瞬便做出取舍,“謝門主,朝廷既命你還李府公道,我便不打擾了。

但聽木門開合,分明無風湧動,卻似勁風肆刮門扉。

昏暗的廊下,青衫文人寂然而立,面上血色盡失,瞳中恨意滔滔。

不發一言,卻似海浪翻湧,本就蕭索的夜晚頓生重重寒意。

紫衣仙靜靜看着他,眼底難掩譏诮,長指撥弄着紫绫,漫不經心道:“若謝門主要問話,冥羅山随時恭候。只是我主醉心武學,怕是沒空閑聊,謝門主可要挑好日子上門了。”

謝雲生盯着她,神情冰冷。

紫衣仙笑着拂去面頰發絲,目光落在側邊青牆上,緩緩道:“謝門主也可以殺了我,只不過你其他朋友怕是撐不到那時候了。”

謝雲生怒極反笑,揮臂攔住欲向前的林幽年,對紫衣仙道:“即便我今日不殺你,來日你定死在我傘下。”

紫衣仙面無波瀾,微一颔首,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趕到前院時,半面魍已無蹤跡,想是遇到趙飛廉便匆匆離去了,只留下地上斑斑血跡,斷掉的鎖鏈跟碎成兩半的流星錘,以及不知凡幾的冥羅山殺手屍體。

“陳前輩!”

謝雲生舉目四望,尋不到陳西石半分蹤跡,飛身躍在牆頭,目光聚于一處,頓時神色巨變。

陳西石被吊在馬廄的房梁上,胸腹血肉模糊,兩只手掌似是被鐵鏈穿過,留下猙獰傷口。

馬兒受驚,躍不出欄,只能嘶鳴着四處亂撞。一見渾身散發冷氣的謝雲生,倒有幾分乖順地垂下頭去。

空寂的李府,燭火仍盛,驅得走幾分夜色,卻驅不走三人心頭的沉意。

林幽年跌坐在地上,任由血泊朝他侵來,目光呆滞地望着謝雲生給陳西石療傷,卻見陳西石竭力擡起眼皮,露出一雙已然空洞發直的眼眸。

“清醒了大半輩子,臨了卻想糊塗一次。謝丫頭,送我出府吧。”

謝雲生默然不動,固執地調動體內真氣,用內力給陳西石療傷。

陳西石顫巍巍擡起辨不出原貌的手,分明沒有幾分力道,謝雲生卻像是被那金掌拍動一般脊背一顫。

“謝丫頭,我就是行醫之人,豈能不知我還能不能活,讓我出去吧。”

謝雲生手指微抖,愧怍與怒恨一并湧上心頭,竟是挪不動半分。

細碎月光落下,照得裴行川那張無幾分血色的臉更顯慘白。

他眼底湧起重重怒意,又似乎夾着幾抹驚懼,跌跌撞撞跑到陳西石面前,拽住他的衣領,厲聲問:“你不是武功了得嗎,不是金掌破群山,頃刻間取人性命嗎?為何會死?”

陳西石茫然看他,不明白他為何情緒失控,林幽年亦是大驚失色,連忙上前勸阻。

裴行川絲毫不退,黑眸緊鎖陳西石,不顧自己傷重,盤腿坐下為陳西石療傷。

謝雲生面色鐵青,一掌掀翻裴行川,無視他眼中怒意,冷聲道:“要發瘋出去發,若是怒意與不甘便能改變一切,那天下哪有不如意之事。”

陳西石氣若游絲,已辨不清二人話中之意,只喃喃重複着想出府入夢之言。

陳西石眼中的渴盼,臨死前的心願喚回了裴行川的神智,默然上前扶起陳西石,頭也不回地朝府門走去。

幾步功夫,裴行川腰間已在滲血,縱然極力扶穩陳西石,步履也略顯蹒跚。

謝雲生壓下所有情緒,喊住他:“我送他去,你留在這裏。”

見謝雲生扶着陳西石從門口消失後,裴行川望向深寂沉黑的四方,握緊佩劍融入其中。

處理完所有人的後事,天将明。

一輪紅日匿在蒙蒙遠山後,缭繞的山霧似乎也披上稀薄的金光,照亮荒蕪的原野。

謝雲生與林幽年放下鐵鍬,本感知不到幾分倦意,在望見高低不平的黃土時頓覺精疲力竭。

裴行川拖着一身血,将蔫頭耷腦,皮開肉綻的半面魍丢在墳前。

謝雲生回頭,朦胧的日光裏,渾身是傷,血意侵面的裴行川握着劍柄寂然而立。

一夜的鏖戰,半面魍的心氣早已洩走。面對陳西石的墓碑,有幾分呆滞地垂了垂頭,想裝死逃脫折磨,卻被謝雲生抓住衣領按跪在墳前。

半面魍疲倦的眼瞳回了幾分神采,倒沒掙紮,随意曲腿跪着,只幽幽道:“刀劍無眼,全憑本事,妄自介入,身隕怨誰?”

許是過于疲累,謝雲生眸色不似昨夜寒沉,聲音一如既往冷靜,随手抄起一塊碎石對準半面魍的咽喉。

“我只問你,同仙教弟子是否在襄庸城中?”

半面魍低垂着頭,被火焚的半臉緊貼墓碑,坑窪不平的面皮未有一絲波動,語調不耐:“秣陵之事,我怎會知。”

謝雲生松開手,扔掉碎石,對林幽年道:“再挖一個坑,埋了。”

林幽年微愣,“活埋?”

“是。”

林幽年未再問,彎腰撿起鐵鍬在尚有殘雨的泥坑中挖了一鍬,緊接着臂如迅洪,只餘殘影。

半面魍頓覺心慌,四處望去,只見荒僻。僅剩的幾個活人,一個不知疲倦般只知挖坑,一個就地打坐療傷,一個平靜坐在地上擦拭墓碑。

“仙教之人确實來過冥羅山。”半面魍飛速望一眼謝雲生,似是想從她臉上看出情緒,好讓他有拿捏的機會,可謝雲生只專注用帕子擦拭着墓碑,并未看他一眼。

他只好續道:“那人本欲進冥羅獄,我主沒有同意,他便離去了。”

謝雲生這才側首,“冥主不同意是因為他并非來贖人,而是欲用冥羅獄之人習練秘術。”

冥羅獄中關押三教九流之人,獄囚不論善惡,皆因所結仇怨被人重金貼名。

被謝雲生猜到,半面魍并不意外,又道:“七日前,他忽然傳信我主,奉上避術之法,我們這才未入幻夢。後面之事,便如你所見那般。”

“如何避?”謝雲生問,想了想又道:“捂雙耳,閉聽覺?可李府之內的鳥鳴未有異樣。”

半面魍忽然扯唇一笑,神态從容了幾分:“若是我告訴你,你可會放過我?”

謝雲生也彎唇笑笑,“那得看你的答案令我有幾分滿意。”

半面魍坐直身子,欲背靠墓碑,觸及謝雲生冰冷的眼神,拖着傷軀安安分分坐穩。

“我可以幫你們引出那仙教弟子。”

裴行川掀眼看來,林幽年默不作聲,手下的動作絲毫未停。

謝雲生長眉微揚,尚未作答便聽裴行川道:“若你能引出仙教弟子,我不會殺你。”

裴行川站起身來,面上添了幾分血色。

林幽年握着鐵鍬的動作一頓,看向謝雲生跟裴行川,沉默一瞬,未加猶豫,揮起鐵鍬劈在半面魍脖頸上。

半面魍怒目圓睜,尚未反應過來便咽了氣,頭顱重重砸在陳西石的墓碑上,濺出一道血痕。

林幽年扔下鐵鍬,兩手緊搓,深吸一口氣欲壓下心頭震蕩,卻聽耳畔傳來謝雲生的聲音;“殺了他,現在心裏可舒坦了?”

林幽年一愣,默了片刻才道;“還好,仇沒有報完,恨意難消。”

謝雲生一腳踹在半面魍屍身上,将其踹進林幽年挖的坑中。

裴行川拾起鐵鍬挖土填坑,片刻後直起身來,道:“走吧。”

林幽年愕然失語,片刻後讷讷道:“你們不怪我?”

裴行川拍了拍手中的泥,拿起佩劍,轉過身來,平靜道:“用他自然是捷徑,可陳西石之死,李府之禍,不能随意揭過。”

謝雲生指着地上丢的鐵鍬,“誰拿的,撿了送回去。”

林幽年心頭才生的暖意頓時煙消雲散,彎腰撿起鐵鍬,猶豫片刻接過謝雲生手中的鐵鍬一并抱在懷裏。

紅日已跨過山巒,閑懶挂在穹頂,時有清雲敝日,不過片刻便随風散去。

三人走在鄉間小道,影落稍添翠色的土地上t,漸行漸短。兩側山巒蜿蜒遁去,只餘叢叢搖曳的蓬草。

舉酒高歌的老人搖搖晃晃走在山道上,身後小厮拉着一輛牛車,木板上不見多少衣物,只聞壇壇酒水翻湧作響。

“等一等!等一等!”

老人急匆匆追喊,本就搖晃的身軀自土坡滾下,生生滾到了謝雲生面前。

裴行川已指頂劍鞘,蓄勢待發,卻見老人渾濁的眼眸直勾勾盯着林幽年懷中的鐵鍬。

謝雲生擋在林幽年面前,笑問:“老人家,您喝醉了,我們這裏可沒酒喝。”

老人擺了擺手,一頭淩亂的頭發随風飄去,打着酒嗝道:“不讨酒,我有酒,酒多得很。我看你們這些小娃娃倒是缺酒喝,我拿好酒跟你們換一樣東西,可好?”

裴行川下意識捏緊佩劍,謝雲生摸了摸衣袖,林幽年本心忙意急,手在腰上探了探,摸了一場空後才想起來畫在裴行川身上。

見裴行川只知道護劍,當即挺身擋在裴行川面前,尚未言辭謝絕老人之意,便見老人如珍如寶地撫

摸着鐵鍬,嘴裏喃喃:“就差它了,就差它了。我的鐵鍬在路上丢了,可這玩意萬不能丢啊!”

謝雲生駭然,指着林幽年懷中鐵鍬,問:“您當真要用好酒換這鐵鍬?”

老人手撫胡須,直脊沉聲,眼珠一翻,顯然是對他們無語至極:“不然我換什麽,一幅亂糟糟的畫,一柄煞氣四溢的劍,還是一把無甚用處的傘?”

謝雲生剛想反問為何無用,話至嘴邊,思緒回籠。裴行川先她一步反應,已将劍駕到老人脖頸:“你究竟是什麽人?想做什麽?”

老人神色如常,一邊招呼小厮将牛車拉下來,一邊道:“你們這群娃娃作甚!我劉某人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豈會坑害爾等?”

說話的功夫,小厮已将牛車拉下來,老人擡手揮開裴行川的劍,無視裴行川的錯愕搬下三壇酒。

“我的酒可是人間難有,今日算你們走運,給你們嘗上一嘗!”

林幽年望着酒壇,遲遲不敢接。

裴行川打量老人片刻,利落接過酒,低笑道:“那便多謝劉翁了。”

謝雲生也接過酒壇,飲了一口,感受烈酒穿喉,髒腑如逢甘霖,方道:“醉侯劉翁,果然名不虛傳。”

醉侯劉翁,七賢之一,尤愛美酒,傳聞其酒乃神仙酒,聞可強體,飲可忘憂。

林幽年回神,急忙掀開紅布蓋,被腥辣之氣刺得揚起脖頸,卻未有猶豫便拎起酒壇灌了起來。

許是連日來風雨不止,又是夙夜未眠,三人很快便喝得醉醺醺的,仰躺在草地上。

劉翁背靠巨石,随意抹了抹自石上落下的泥灰,枯瘦蒼老的手臂抄起酒壇灌了一口,跌跌撞撞起身去拿鐵鍬,忽聽四野傳來鳥鳴,頓時頭暈目眩。

本想找個舒服姿勢卧睡的謝雲生眉心一跳,掀起沉重的眼皮朝四方看去,不見一只飛鳥,來不及封去聽覺,便垂手陷入沉眠。

劉翁手掌一翻,震走耳邊聒噪,欲托酒飛上牛車,見四仰八躺,已然神志不清的三人嘆一口氣:“罷了罷了,若是真出什麽事,指不定要賴到我的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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