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3
用留影珠留下的記憶, 是有顏色的。
那只狐妖不過三百多歲,總共就只有那麽點記憶,少得可憐。開頭一小段是沉重壓抑的暗灰色, 最後一點點是憤怒痛苦的血紅色, 中間長長的一大段,竟然都是快樂明亮的金黃色。
蕭清堯暗暗沉了一口氣, 從最開頭開始看。
那是三百五十年前, 狐妖剛剛出生。
與她在心魔中自己構建的夢境完全不同, 沒有大操大辦的慶生宴,沒有為她慶賀的賓客佳朋, 也沒有将她視若珍寶的父親。
她的父親胡玉生, 甚至連一個名字都未給她取。只有她的母親荼娅給她取的小名, 叫茉茉。
原來她有自己的名字, 原來她叫茉茉。
沒過多久, 胡玉生便背叛了她的母親,與白狐族的白起珊明目張膽地厮混在一起, 逼死她的外公, 奪取狐族族長的位子,唯一疼愛她的母親,沒過多久便郁郁而終。
白狐族的白起珊是一個心胸狹窄、十分心狠的女人, 她将幼小的狐妖關在暗無天日的籠子裏,隔幾日才給一頓剩飯。
小狐妖蜷縮在狹窄的籠子裏, 只能滿眼羨慕地望着外面那些自由自在奔跑玩耍的小狐貍, 看着它們撲蝴蝶、逮螞蚱,身上穿着母親給做的漂亮衣裙, 被慈愛的父親高高舉過頭頂……
漸漸的,小狐妖長大了, 白起珊也越來越容不下她,隔三差五便找理由,狠狠将她毒打一頓。
胡玉生這位好父親,對此不聞不問。他野心勃勃,百般籌謀,每天都在外面忙着應酬,與狐族各部落打交道攀交情,為了坐穩這狐族族長的位子費盡心機……大約從在意過,他還有一個女兒。
後來,白起珊有了身孕,眼裏越發容不下狐妖,最終在一個雷鳴電閃的大雨夜,将年幼的狐妖綁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沉入水流湍急的河底,想要淹死她。
蕭清堯便是在那時撿到的她。
因為一時心軟,他将她帶回滄瀾宮,交由餘掌事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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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狐貍醒來之後,一直很膽小,總是畏畏縮縮地躲在窩裏,一聽見動靜便驚慌得蜷縮成一團,身體抖得像篩糠。
蕭清堯看到那時的他進進出出,總是很忙,似乎将狐貍撿回去便将她忘到腦後,從來沒有理會過她。
可是那狐貍每每聽到他的聲音便會鼓足勇氣探出頭來,悄悄打量着他,似乎是在端詳他是不是想傷害她的壞人。
漸漸地,像是确認周圍沒有危險,沒有人會傷害她,那狐貍漸漸膽大起來,趁着無人的時候,也會悄悄鑽出她的窩,去外面曬太陽。
她有了吃的喝的,也不會再挨打,再沒有籠子鎖住她,她想去哪就去哪,想怎麽玩就怎麽玩。
看着那狐貍漸漸明亮起來的眼睛,看着她滿是感激與孺慕地仰望着那時的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誠惶誠恐地被他抱起,在他給她梳理毛發,将香酥的肉幹喂到她口中時,那小小的狐貍水濛濛濕漉漉的眼睛裏浮現出做夢一樣的迷茫和壓抑不住的開心……
蕭清堯想起後來,他又把她關進狹窄黑暗的房間裏,對她不聞不問,甚至險些将她餓死。
昏黃的燭火下,他的眉心打起細褶,薄削的唇角不自覺地抿起。
慢慢翻看狐貍的記憶,蕭清堯看到那時的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天不亮便會離開滄瀾宮,披星戴月才回來,甚至有時遇到戰事,他去了戰場,三五個月不回也是常事。
那只狐貍似乎并不是只知道吃喝玩耍,四周無人的時候,她會自己偷偷修煉,不斷積累修為和靈力。
只是不管她在幹什麽t,隔一會兒便會向那一道垂花門張望。直到他的身影出現,她便丢下一切,飛快向他奔去,圓圓的狐貍眼笑成兩彎月牙,歡快地圍着他轉來轉去,将蓬松的尾巴搖得像一把小扇子。
默默看着那只圍在他身邊,眼睛亮晶晶滿是開心的狐貍,蕭清堯原本以為他不在的時候,她沒了拘謹,會玩得更歡更放肆。卻沒想到,原來他不在的時候,她都是在一邊修煉一邊等待他中度過的。
回想過去,他不過在偶爾閑暇的時候,給狐貍梳一梳毛發,喂她吃點東西,腦子裏甚至還在想着尚未處理好的兵務。那只狐貍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因為撿回去了,所以随便養着。
可是對那狐貍來說,他卻似乎是她頂頂重要的一部分,是将她從泥淖之中救出去的恩人,是值得她信賴的親人。
看着那狐貍活潑歡快地圍着他轉,拼命将一顆圓潤的卵石,或者一朵清香的花兒,将一切她覺得好的東西都獻寶似的送到他面前,而他卻不過敷衍地拍一拍她的頭,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蕭清堯孤身坐在那裏,昏黃的燭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慢慢翻看狐妖的記憶,漸漸發現,每當他寒毒發作,被凍入骨髓的冷意折磨得痛苦不堪,只能獨自忍受的時候,狐貍便會鑽到他身邊,暗暗将她自己體內的熱血和元氣轉化成一股溫淳的熱力,悄悄送入他體內,幫他壓制逼退寒毒……
仔細回憶每次寒毒發作後醒來,那狐貍的确都守在他身旁。
那時他以為是她頑皮淘氣,黏着他想讓他陪着玩,有時不耐煩了,他甚至會冷着臉呵斥她,将她關到門外……原來她不是頑皮搗蛋,而是一直在幫他逼退寒毒?
看着那狐貍一次次耗盡自己的靈力,幫助那時的他逼退寒毒,看着那狐貍望向他時那水盈盈的飽含着擔心與情誼的眼睛……
蕭清堯喉頭發緊,目光微顫,忍不住有了一個猜測。
她,該不會是……
按在膝頭的手緊攥成拳,蕭清堯看到了一百年前的龍牙海戰場,看到流血漂橹的屍山血海,看到被一箭穿心倒地不起的他,看到他的魂魄正像金色的流光一般化成齑粉,馬上就要徹底隕落……然後他看到,哭得眼睛通紅的狐貍挖開她自己的胸膛,掏出那顆小小的仍在跳動的心,放入他的心口……
她的爪子疼得直發顫,胸前破開一個血洞,汩汩的鮮血噴湧而出,可她卻絲毫不顧自己,咬着牙強忍着疼痛,将靈力注入他的心口,直到将那顆小小的心徹底與他的心融合在一起。
雖然他早已知道,狐妖用她的心救了他一命,可是當真看到眼前這一幕,蕭清堯依舊無法不動容。
看着狐貍低下頭,輕輕用尖吻蹭了蹭他的眼皮,她胸前的洞口又湧出汩汩的鮮血……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幫她将那血淋淋的洞口堵上。
他養了狐貍三百年,從不知道她還會補心之術,從不知道她獨自修煉時有多拼命刻苦,怎麽會覺得她頑劣不堪,只會饞嘴貪玩?
看着自己的手像虛影一般從她的身體裏穿過,蕭清堯有些難堪地頓在那裏,不知該如何着落。
後來,龍牙海戰事結束,回到滄瀾宮。
為了懲罰狐貍膽大妄為,竟然私自跟去戰場,他給她下了禁足令。
直到一個月後,他的氣消了,才将那禁足令取消。
在那一個月中,他連看都沒看狐貍一眼,就那麽一直冷落着她。
可是在他終于去看她的時候,那只火紅色的小狐貍卻像從未怪過他一樣,立馬擡起頭睜大眼睛,親昵地蹭着他的掌心,一如從前那般依賴。
那時的狐貍傷還沒養好,掩藏在厚厚皮毛底下的傷口因為她的動作拉扯又開始滲血,疼得她四只腳爪發顫,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可是為了不讓他看出她的異常,她極力忍耐着鑽心的疼痛,強撐着顫抖的身體,努力跳下地,像往常一樣跑來跑去,頑皮地撥弄着他給她雕的那只玲珑木球,努力裝出一副玩得十分開心的樣子。
看着那時的他敷衍地拍了拍狐貍的頭,很快便抽身離開的背影,還有那只明明疼到極點卻還在拼命撥弄木球的小狐貍……
即便這樣,狐貍在那一刻的記憶也是明亮快樂的金黃色。仿佛她從不曾怪過他,只要能看到他便是這世上最美好最快樂的事。
狹長的眼尾不知何時已隐忍至發紅,蕭清堯想起他得知自己的心髒裏竟然還包含着另一顆赤火狐之心,得知那狐妖可能曾經救過他的命……他跑去問狐妖,為什麽要挖心給他?
問她究竟有何目的?
想起狐妖紅着眼睛自嘲地笑。
“不管是什麽目的,占了我的心,你都應該還給我。”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像看陌生人一樣,圓圓的狐貍眼冷冰冰的,再沒有任何一絲溫度,“當初我願意給你,但是現在我不願了。”
她說她不願了,要他把心還給她。
發脹的眼角酸澀難耐,蕭清堯終于明白,為什麽她會願意挖心救他,為什麽救了他卻從不肯告訴他。
原來沒有什麽別的目的。
不過是因為,那時的她,喜歡他。
喜歡到願意為了救他,不惜挖出自己的心。
滿腔窒悶與沉痛,複雜到難以厘清。
蕭清堯想起狐妖初化成人形那天,想起她含着淚說喜歡他,可他卻因為她私自化形成妖而發怒,更因為被一只養了三百年的狐貍所肖想而産生極為不适的折辱感,在慕容舒誇她皮毛漂亮,想做一條鬥篷的時候……親手活剝了她的皮。
往事如雲煙,襲人眼目。
想起他将狐妖定在半空之中,一劍一劍割下她的皮毛,她眼中的血淚和充斥着恨意的目光……在這一刻仿佛一記記回旋镖淩遲在他身上,将他割得面目可憎,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