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籠

沈薔意沒想到高俞林竟然還是跟賀靜生碰上面了。

她搜索了一下高俞林發過來的地址, 才發現那裏是倫敦最大的一個地下拳場。即便沈薔意平常從不關注拳賽,但自然也聽說過這個有名的地下拳場,多多少少也耳聞過其比賽的殘酷性, 傷殘是家常便飯。

她也不明白賀靜生為什麽會約高俞林去這種地方, 總而言之有一種非常不踏實的預感。

所以她請了一會兒假, 還是趕去了那個地下拳場。

門口站着幾名安保, 高大魁梧,即便穿着安保服也能看出緊實的肌肉,腰上別着電棍, 她走過去時, 他們冷冰冰的目光投過來, 沈薔意頓覺膽顫心驚,她頓在原地不敢靠近, 給高俞林打了一通電話, 無人接聽。

心裏的不安愈演愈烈。

無奈之下, 她又快速翻了翻通話記錄,尋找着賀靜生的號碼。

她沒有保存他的號碼,只能依靠記憶來翻找。

終于找到歸屬地為香港的號碼,撥了過去。

只響了一聲, 便被接聽。

“喂,賀先生, 是我......”

她率先開口,然而剛說幾個字就被聽筒裏傳來的一陣痛苦哀嚎聲吸引了注意力。

她愣住, 自然認出那就是高俞林的聲音。

大腦幾乎一瞬間空白,身體已然先一步作出反應, 那就是迅速朝拳場入口處跑,門口的安保擡手一攔。

“放我進去!”她情急之下說着中文。

反應過來後, 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

賀靜生一言不發,直接挂了電話,不到兩秒,其中一名的安保接聽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他竟然松了手,往旁邊退了一步,率先走進去給沈薔意帶路。

沈薔意被帶到了地下三層。

剛下電梯,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嚎叫越發清晰,震耳欲聾。

她強忍着恐懼,跑了出去。

進入拳場,看到八角籠中,高俞林正被一個拳擊手摁在地上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戴着拳套的手一下接着一下往他臉上招呼,每一下都毫不留情,即便高俞林躺在地上蜷抱着身體捂着頭也避無可避,他只能不停地嚎叫,似乎痛苦到生不如死。

地面滿是猩紅的血跡,他的臉已經血肉模糊。

空氣中每一處似乎彌漫着鐵鏽般的血腥味。

沈薔意目睹這一幕,湧上來一股惡寒,腿瞬間發軟,幸好扶着旁邊的座椅才沒有摔倒。

“Stop!”

她朝拳臺大喊,八角籠裏的拳擊手已經殺紅了眼,完全就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怪物,眼裏只有摧毀和厮殺。

甚至,離拳臺還有一段距離的她,清晰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Stop it!!Please!!”

這一幕實在太殘酷血腥,沈薔意無法想象再繼續下去後果會有多嚴重,她顧不得害怕,沖了過去。

然而還不待靠近,胳膊就被一道力量攥住,輕易的身體被拽得後退了一兩步。

她倏爾回頭,看見站在身後的賀靜生。

即便是身處如此混亂又黑暗的場所,他還是保持着平日裏的沉穩與從容,身上的西裝筆挺,毫無一絲褶皺,清貴氣質與此刻的環境格格不入,卻未被侵染半分。

沈薔意大聲喊道:“賀先生,您讓他停下!您快讓他停下!會出人命的!”

聲線都是顫抖的。

賀靜生還是垂眼看着她,話卻對拳臺上說:“沙漏還剩一半,要停嗎?”

非常有禮貌地詢問,似乎給足了尊重。

沈薔意屏住了呼吸,眼睛胡亂瞟,終于找到了賀靜生口中所說的沙漏。

沙漏就立在了拳臺正下方的一個座椅上,極細的沙粒正緩慢地下墜。

誰知下一秒,一直在哀嚎的高俞林艱難地開口:“不.....我能.....堅持.....”

說話斷斷續續,哽咽又模糊,一邊說嘴裏一邊吐血。

賀靜生則無奈地聳聳肩:“沈小姐,你聽到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從來不會強迫任何人。”他微笑着,一字一頓強調。

沈薔意的大腦“嗡”的一聲響。

她終于明白。

這又是一場交易,拳臺上發生的一切,是高俞林交換的條件。

賀靜生還是那個賀靜生,閑适又優雅,斯文得像謙謙君子,他的确不會強迫任何人,給足了對方選擇的權利。

但此刻他過于平靜的眼神,平靜到冷靜,冷靜到不見一絲溫度和感情色彩,像最無情的冷血動物,又像高高在上的神,居高臨下睥睨着臺上血雨腥風的厮殺,漠視高俞林的垂死掙紮。

沈薔意看着他的眼睛,那雙好看的、足以蠱惑人心的眼睛。

可和他對視的瞬間,似有冷風不斷往脊梁骨裏灌,渾身都僵硬發涼。

她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到呼吸好似都停滞。

不知道是害怕身後正在進行的激烈毆打,還是在害怕面前正攥着她的賀靜生。

臉色慘白如紙,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她不敢再看他,只拼命地掙紮,想逃脫他的桎梏。

賀靜生古井無波的臉孔終于有了些情緒波動,他眯了眯眼,眸色更黯。

不動聲色朝陳家山睇過去一眼。

陳家山立馬意會,擡手叫停。

不過卻也捏了把冷汗。

因為這是賀靜生動怒的前兆。

拳擊手身上的肌肉似乎要繃得爆炸,上一秒還失去理智般一拳又一拳輪番往高俞林身上砸,下一秒聽到陳家山的指示,立馬收手,喘着粗氣退到一旁。

高俞林也正急促呼吸着,嘴裏全是血水,他鼻青臉腫面目全非,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沈小姐這麽心疼你,這個面子我肯定得給。”

賀靜生側眸,慢吞吞看向癱在拳臺上像一灘爛泥一樣的高俞林,幾分認可:“你能堅持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那我.......”高俞林奄奄一息,聽到賀靜生的話終于強打起了點精神,“算過關了嗎?”

“你可能沒有搞清楚規則。我說我看高興了,也不是不能考慮幫你,”賀靜生聲音低緩,重複:“前提是,讓我看高興了。”

而後,遺憾地嘆氣:“但我現在,很不高興。所以抱歉,我不能幫你。”

“.......”

高俞林癱在地上,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完好無損,甚至一只胳膊錯了位,疼得他撕心裂肺。

而賀靜生雲淡風輕一句話,就判處了他死刑。

他這麽久的堅持也白費,痛到極點,心态也完全崩潰,他忽然開始大叫,在地上扭曲地掙紮,開始口不擇言地怨罵:“沈薔意,誰他媽讓你多管閑事的!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他嘗試着爬起來,嘴裏的血絲不停往下掉,像瘋了一樣對賀靜生說:“我還能堅持,再....來....真的.....再給我一次機會.....”

沈薔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聞言,t賀靜生挑起眉扯唇輕笑,他收緊握着沈薔意手腕的力度,将她拉到了拳臺前,隔着一層網,近距離看着裏面像喪屍一樣發瘋的高俞林。

“看看,這就是讓你心甘情願給自己釘上标簽的人。”賀靜生撫上她的後腦,彎下腰在她耳畔低語,像極了親昵的耳鬓厮磨。

明明動作和語氣都是溫柔的。

可沈薔意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恍然想起那次和他跳華爾茲時,他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該被“有男友”“有伴侶”這樣的标簽限制。更不應該釘上任何與自身無關的标簽。

此時此刻,他字裏行間全是嗤之以鼻的嘲諷。

在明目張膽地嘲笑她差勁的眼光,似乎在說————這就是你喜歡的人?

“拉你來做擋箭牌的人是他,現在指責你背刺你的人,還是他,”

她已經完全呆滞,像失去靈魂的玩偶,任由着賀靜生擺布,轉過她的身體,與他面對面。

他沉沉的目光将她籠罩:“我說他是垃圾,你還要為他辯駁嗎?”

“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竟然是為了他。心疼一個這樣的垃圾,值得嗎?”

眼淚凝固在她的臉上,賀靜生擡手,憐惜地拭去剩餘的淚痕,随後食指虛點着她心髒的位置,嗓音溫和:“不過沈小姐,你的心,也的确該騰一騰了。”

沈薔意心髒一陣陣緊縮。

她終于醒過神來,戰戰兢兢往後退。

她早就清楚賀靜生是個太懂人性的人,對待任何人和事都運籌帷幄,他最明白如何剖開一個人的陰暗面,也知道如何輕而易舉讓一個人心理防線徹底坍塌。

她知道,她都知道。

可平心而論,賀靜生至少有一句話說得沒錯,

這一切都是高俞林自己的選擇。沒有人逼迫他。

是他自己經不住誘惑被美國女人欺騙,是他自己退了學,是他自己接受了賀靜生的條件。

她看向拳臺上的高俞林,眼裏是掩不住的失望與厭惡,“高俞林,你已經徹底沒救了!”

她剛剛之所以替他求情,一是不想眼睜睜看到一個人被活生生打死,二是還記着和高俞林從小到大相伴的情誼。

可現在,連他本人都自暴自棄,像他說的,她何必再多管閑事。

他早就已經不是那個她記憶中的高俞林了。

這裏的一切都壓抑又窒息,她不想再多待一秒鐘,也不想再跟賀靜生多做任何周旋。空氣裏的血腥味聞得她直犯惡心,她屏住呼吸,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這一次,賀靜生沒有阻止,只是看着她越跑越遠,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她一離開,他的臉色倏爾一沉,眉目間唯有凜冽的戾氣,他邁步離開,嗓音冷得像淬滿了冰:“扔出去。”

只會拉女人出來擋事的廢物東西沒拖去喂狗,只是讓他自生自滅就已經仁至義盡。

多看一眼都嫌髒。

陳家山吩咐幾個人将渾身是傷的高俞林拖走。

随後跟上賀靜生的步伐。

上了車,賀靜生摘下金絲邊眼鏡随手扔到一旁,閉眼捏着眉心。

氣氛異常凝固。低氣壓從他身上散發,占據每一縷空氣。

陳家山知道賀靜生心情很不好。

不知過去多久,賀靜生沙啞的聲音打破沉默:“阿山,你覺得現在對她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陳家山想了想:“舞團。”

又是沉吟須臾,賀靜生仍閉着眼,“嗯”了聲:“去辦吧。”

他一直都清楚她的命門是什麽,只是不想吓到她,更想等到她心甘情願向他靠近。

今天他并沒有打算讓她目睹血腥場景,事發突然也于事無補。不過經過剛才,顯而易見,她只會越躲越遠。

所以,他已經沒有必要再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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