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舊時燕(四)

舊時燕(四)

武康二十年,清帝薨,朝野半傾,國師以命解經綸,一紙谶言既出,字字泣血。

第二年開春,團團桃花林依舊開得正盛。

這一日,謝玉敲難得輪上休沐。

夥房內,她圍着條粗布麻裙,雙手扣着熱氣騰騰的竹枝籠蓋把,滿臉期待地打開。

匆匆而來的步伐聲從門外傳來,謝玉敲正滿心思都是那幾團黑黝黝的桃花酥,被突然出現的蕙姨吓了一跳,屜籠蓋砰的一聲,吃了滿腦袋的灰。

蕙姨卻顧不得這些,她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急切:“小姐,是宮中急報,說是……”

她神色慌張,愁容滿面,差點一口氣沒緩上來,“說是、陛下……今日清早,薨了。”

聞言謝玉敲輕嘆一聲,心裏霎時被惶然侵襲,卻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喚了蕙姨:“阿娘,我知曉了,您先幫我打盆水罷。”

“哎!”蕙姨應聲。

鍋中的桃花酥被擱置,無人問津。

趁着謝玉敲淨手的功夫,蕙姨将屜籠蓋拾起,拍了拍,嘆了口氣。

她雖從不曾涉及政事,但作為謝玉敲的養娘,看着她從襁褓中長大,又是這宅中唯一的侍女,或多或少的,對謝玉敲的事情也跟着知曉分毫。

眼下,這份宮中急報,原不可能被帶及的謝玉敲,卻很可能會因此被推上最高處。

去年三月,永安王前往封地後不久,春闱便放了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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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敲如願考了當年的榜眼,又入了殿試。按常理說,進翰林院後,她理應授編修,學習兩年後便能自主選擇獲得實職權。

可诰命下來,謝玉敲作為當年的榜眼,卻只分配得司侍一職,專門進宮服侍後宮。

品階雖大,比狀元郎的翰林院修撰還要高一級,可這五品的司侍女官,卻是最不打眼的角色,特別是那些宮裏那些女娘,閑來無事總愛找謝玉敲的茬。

這日子過得比沒有官職位的時候還要薄涼幾分。

若非謝玉敲志在廟堂,蕙姨早就想勸她離了這亂事,擇一尋常夫家嫁了,舉案齊眉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但自家小姐卻總說,女子習倫理綱常,是為了斂秉性,得良心,可若真被這些教條束縛住了思想,那這些道德倫理便是污穢,留不得。

是以,雖官不其位,這一年,謝玉敲仍一直在向清帝進谏,要改革女子科考規制,徹底打破傳統女子束縛。

眼看,這些努力就要有了成效,怎知如此緊要關頭,清帝卻是先一步順着這頹亡之勢而去了。

思及此,蕙姨止不住又一聲長嘆。

卻見謝玉敲已經眉梢舒展,絲毫無剛剛的彷徨之意。

她輕笑,将那幾團焦了的桃花酥取出,毫不憐惜地扔進一旁的渣鬥內,安慰蕙姨道:“阿娘,您這麽想,我這日去,是要去升官的,所以是件大好事、大喜事。”

清帝殘偻之屈撐起的廟堂,早已是混沌之中。武康王朝在他與宰相朱嶙的周旋之下,不可避免的,一直在走下坡路。

以致無力回天。

因而所有人都在等一個時機——

一個可以更朝疊代的絕佳時機。

而今日,時機終于成熟。

宮裏的消息雖來得急,謝玉敲卻依然閑庭信步。她走到庭院,折了一枝剛抽嫩芽的桃花,抱在胸前。

蕙姨從身後替她披上外衫。

謝玉敲順從地張開雙臂,穿上這套繁冗複雜的淡黃色袍服,寬袖廣身,桃枝被收進袖帶中,連帶着腕骨處繪着的那朵桃花也被遮住。

擡步走出宅門,不知何時,黑雲已壓城,細雨飄在半空中。

謝玉敲将桃枝輕輕放置路過的香殿門前。

然後三叩,虔誠至極。

平日裏從不信神佛的人斂下一身淡然的僞裝,藏在袖裏的指尖冒着冷汗。

今日,她只能成,不能敗。

同繁鬧的市井不同,平日裏恢宏巍峨的宮內此時卻是暗沉沉的悶。

雨先一步到達了長明殿。

按照官級,謝玉敲沒有資格進入主殿,只能跟着一衆烏泱泱的大臣們,跪在那看不清內裏的金黃大殿門口。

換作在平時,她也是極少需要跪在這殿門口,等着宣名觐見的。

畢竟只是一介女官,做的是随六尚的服侍工作,事務起居多在內宮。

像她這種住在宮外的,可以随意進出宮的,也就是清帝憐她,恩賜的小小特權。而且官五品沒有分配侍從,俸祿也不高,甚至遠不如從前謝玉敲在報恩寺替人抄寫佛經的貼給,蕙姨這麽多年能一直跟着她,全是出自往日情分。

以及,清帝的默許。

只是今日之後,謝玉敲知道,這一局棋,需由她親自來執手了。

身旁散聊的同僚很多,卻無人提及那份急報。

細細麻麻的雨漸漸洇濕官服,謝玉敲鮮少跪着的腿被粗粝地面磨的生疼,正欲悄悄懈會身,一陣鈴铛聲自長明殿內傳來。

餘光裏,謝玉敲瞧見身旁配着銀魚袋的老官拱着的手顫了顫,頭埋得更低了下去。

不多時,那鈴铛聲近了,來人一身紅衣,冠的是竹絲帽胎,白玉帶鈎綴在腰間。身份的象征在此刻就顯得尤為重要——作為唯一的內侍省都都知,不過弱冠之年,卻将有宣讀清帝遺诏的絕對權利。

然而,這一天,跪在長明殿前的衆臣們并沒有等來心裏期盼已久的那封诏令。

随着鈴铛聲來的,是越發大的雨勢。

天暗得昏沉。

謝玉敲微微擡頭看了紅衣一眼,卻見他只是站在那石階上,面無表情地睥睨了一眼數百個低着的腦袋,繼而搖了三下鈴铛,聲音尖利有力,不帶絲毫感情:“各位大臣,清帝已于今日午時三刻駕崩,現舉喪。”

說完便兀自轉身,從一旁接過已經燃好的香,置于香案上,率先跪伏于地。

長明殿內跟着一聲長嘆:“跪拜——”

底下的臣子皆有些發懵,互相望了幾眼,卻奈着已經開始的喪禮,只能跟着一五一十地伏了下去。

卻是越發的覺得不對勁。

舊聞,清帝為前朝粱帝遺腹子,自出生便漂泊江湖鄉野,卻也因此習了武,入了江湖,結識了前宰相謝西山和當今宰相朱嶙。

三人從前其實也算是過命的兄弟,在江湖中名聲赫赫。倘若清帝後來沒有邀請二人一同入朝堂,或許謝西山便不會謀逆而死,朱嶙也不會因此獨攬大權。

只是——

任誰都想不到,在清帝命陷之日,朱嶙不僅不顧及這位昔日好友之情,甚至如此決絕地将只手遮天的權力用于其上。

原先需要歷時七日的帝喪,僅在一炷香之內就敷衍了事。

而朝中竟無人敢出言質疑。

也不然。

謝玉敲身旁的老官手顫得比剛剛更厲害了些,在一片寂靜中,他倏地擡起了頭,眼瞪如銅鈴,發白的胡子沾了雨,看起來滑稽又可憐。

許是擡頭的動作用力過猛,他突然咳了起來,打破這即将香煙落盡的僵局。

咳完,他面紅耳赤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紅衣都都知,聲音蒼勁,擲地有聲:“請問都都知,陛下之事,緣何此安排?又因何沒有遺诏?這些事安靈王又可曾提前知否?”

都都知充耳不聞。

直至香火燃盡,他冷着臉轉身,鈴铛在手心裏轉了轉,這才看向那隔了好幾列人的老官,冷笑一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翰林侍講學士。”

“您怕是老糊塗了吧?”

他細而亮的聲音啐着冰:“陛下突然駕崩,卻未曾留下身後事,我們身為臣子,定知道眼下最為關鍵是選擇繼任人選。國不可一日無主,這種事情您應該還是知曉的吧?”

未等及回應,都都知掃視了一圈還跪在雨裏的衆臣們,“我知道諸位心裏都在想些什麽,但不要忘了,武康先前尚未設立儲君,眼下京都又只餘下安靈王這一血脈,若論年歲、才識、人品,安靈王皆是極佳人選,由他繼任大位,宰相輔之,實乃上乘之舉,亦是衆望所歸。”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這安靈王,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郎,自幼就師從宰相朱嶙,在其掌控之下長大,哪裏能是那老辣毒狠的人的對手?

但,正如都都知所言,放眼整座京都,比起宰相不留情面地奪權,由安靈王繼任大統,确實算是上乘之選了。

心裏早已有了預感的衆臣雖議論聲不斷,卻再無一人敢出言進谏,就連老學士也跟着噤了聲。

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人選。

一個既名順言正,又有君王之姿的人。

此刻卻無人提及,因為那人,遠在千裏之外的大漠邊疆,不曾歸朝。

說到底,雖是天之驕子,終究還是敵不過朱嶙。

那個少年離京時也不過安靈王此般年歲,卻是那樣的鋒芒畢露,鷹如立睡,銳利的劍應該暗藏光芒,太過顯眼了,才會被分封到那樣遙遠t荒涼的地方,歸期難定。

眼下這般場景,謝玉敲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宋雲遏。

她心裏一聲喂嘆,無奈地閉了閉眼。

其實在兩日前,她剛收到這位在邊疆過着閑适生活的王爺的來信。

信上說,等再過幾個月,到夏深之時,是她的生辰,他預備回京一趟。雖然大漠遼闊,風光無限好,卻終歸不及京都的繁榮,而且那邊人煙稀少,缺了她,日子總是無趣難熬。

謝玉敲原本也拟好了回信。

只是,天不逢時,京都偏偏在這日,發生了這等大事。

也不知道千裏之外的他,有沒有收到信閣送去的秘信?今日之後,怕是再相見之日,更加遙遙無期罷。

這時,大殿內傳來深深一嘆,宰相朱嶙厚重有力的聲音揚至殿外,直接将此事一錘定音:“既此,諸公請為陛下進香而臨,按舊制,安靈王七日內将繼任先帝大統,進而國師做圖谶,以彰新帝之德。”

“至于陛下喪事,五日後,我将親自做山陵行使,與司天監一同入山進行陵地勘察,屆時朝中之事,全由新帝負責,也懇請諸臣替嗣君分憂。”

頂上雷聲轟隆作響,謝玉敲這才瞧見,剛剛還頤指氣使的都都知不知何時已退至一旁,雙手垂拱,渾身的氣焰都斂了去。

朱嶙這般順水推舟卻又不容置喙的話一出,無人敢應。

而那原本該獨當一面的安靈王,至今卻未曾行一言一語。

突然,長明殿內傳來一聲驚呼:“國師!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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