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桃花酥(二十五)

桃花酥(二十五)

宋雲遏聲音雖稚氣, 卻帶着溫和的語調,謝玉敲的氣瞬間就散了,問他:“那你可還想要何生辰禮, 你盡管提!”

宋雲遏擡眼, 目光落在了巨大的窗扇處,與卧房一牆之隔,是晏明殿的花園, 那裏種了一半的桃花, 還有一半的枯樹, 是尚未到時節的桂子。

他又看了眼條案, 眸色清亮如水, 那兒放了把他日常學習用的毫筆, 沉吟良久,他同謝玉敲道:“我想要在你腕骨上畫一株桂子彩繪, 可行?”

李鳶驚奇,“你來畫?”

宋雲遏沒看她, 繼續看着謝玉敲,聲音輕軟的問:“好嗎?”

謝玉敲自是瞬間便應承下來。

宋雲遏和清帝一樣, 極為擅長作畫,不過是幼學之年,畫藝卻是人人稱嘆的好。他要在謝玉敲手腕上畫桂花, 說是謝玉敲送他的賀禮,但聽起來, 更像是他給謝玉敲的賀禮。

林空抱着手站在一旁,撇撇嘴, 沒敢把實話說出來。

只有清樂,聞言嘴撅老高, 不樂意了,“皇兄!你怎麽能這樣!”她拉住宋雲遏的衣袍,“你可是皇子,她不過是臣女!”

“那又如何?”宋雲遏聲調驟然冷了下來,掀開了清樂的手,“清樂,我不是時常教你,人并無尊卑輕賤,只是碰巧我們生在了帝王家,享了比尋常百姓要好的榮華富貴罷,如此,便更應該心有他人,更為他人着想。”

他嚴肅極了,“明白了嗎?”

清樂被逼出了淚,也不顧及什麽禮儀,捂着臉就跑出了晏明殿。

宋雲遏擰着眉,重重地嘆了口氣。

謝玉敲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也微不可聞地一聲輕嘆,這才收回看着清樂跑走的眼神,柔聲安慰宋雲遏:“別急,清樂還小,或許等過幾年,她長大了,自是便懂了。”

她走到案桌前,提起筆,笑靥淺淺,“不是說要畫桂子嗎?來吧,小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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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謝玉敲珍藏了這株桂花整整半月。直到被謝西山瞧見,拎了自家女兒到輿室,再三叮囑她,一定要把這半個月都沒有洗搓的手腕給洗幹淨了。

謝玉敲無奈,只得抹去了這珍貴的花株。

直到武康十五年,謝西山锒铛入獄,一朝之間,謝玉敲從名門小姐淪為階下囚,被跟着困在獄牢的那些日子,她不只一次懷念那株清麗小巧的桂花。

腕骨很痛,很熱,被重重的鐵鎖圈住的時候,那一圈紅紫色的淤青,總是在提醒她,不能放棄。

得到清帝的特赦後,謝玉敲被貶為民籍,那段日子,宋雲遏總是來找她。他當真如同幼時所說的那般,無論身份名分,他皆一視同仁,對謝玉敲和從前并未有分毫區別。

但人不墜泥塵,是不會懂得尊卑之差的。

謝玉t敲開始抗拒,開始害怕,她怕自己給宋雲遏帶來禍端,也怕自己被人唾罵。

她開始畫畫,畫桃花,畫桃枝,畫桃林。她的念想全在這上面,沒有了入宮的資格,哪怕宋雲遏再如何努力,他們之間終究抵不上從前。

謝玉敲變得越發緘默,她想蟄伏,她心裏有了更多的,來自晦暗之處的力量。

這些是宋雲遏無法全然懂得的。

她記得,那一年的中秋,滿京都桂花開遍,這是她第一回獨自賞月。幸得還有蕙姨陪着,一碟桃花酥,一盞清茶,秋風已開始湧入京都,她靜靜地喝着,喝到月影上了枝頭。

可她分明喝的是茶,怎麽卻覺得開始有些醉了?

不然,那屋檐角上,背手而立,一身清淡月袍的少年郎,怎麽那麽像宋雲遏?他這一年長得可真快,轉眼間個子都比她要高上一大截了,聲音也開始變成了清潤的朗音。

想着,謝玉敲舉起茶杯,朝着月色中的衣袂翩跹的少年撞了撞,哪知,那人竟從屋頂上下來了。

謝玉敲吓了一跳,茶水灑落在桂花瓣間,看起來不可置信,“你、你是真的?”

“不然呢?”宋雲遏桃花眼顫動,說話間已落到她面前,“敲兒,月夕節安順。”

謝玉敲杯盞在指尖搖搖欲墜,“可是你……”

不應該在皇宮中秋盛筵上嗎?

怎麽會出現在她這落破而小的宅院內?

宋雲遏笑聲輕輕,替她接了茶盞,放在石桌上,才道:“總不能讓你獨自過這團圓的日子吧。”

中秋月圓,寓意阖家團圓。往年相府三百多人,喜氣洋洋,熱鬧非凡,可今年卻是一片瑟索蕭條,哪怕謝玉敲嘴裏說着不介意,心裏肯定也不好受。

這般想着,宋雲遏便直接出了宮,足尖一點,順着心來到了她的府宅。

月影幢幢,他明媚的笑籠在桂花香味中,謝玉敲只覺着心頭有熱意湧過,直上眉間。從父親被誣陷到滅門到那一日開始,她一滴眼淚都沒有留,可今日,她卻是再也忍不住了,委屈、憤懑、不甘與落寞,全被宋雲遏勾了出來。

謝玉敲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記得那一晚,少年手足無措,攬着她瘦削的肩骨,擡手替她拭淚,卻怎麽也接不住她的心傷。

第二日,謝玉敲将頭上的金釵摘下,換掉了一身的名貴衣袍。

她上了街,跑遍當鋪,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的細軟。她既已入民籍,留着這些念想也毫無用處了,至少有宋雲遏告訴她,無論她落于何處,這世間也只有一個謝玉敲。

她把金釵磨成了金粉,再用刺針,一針一針地在腕骨上,刻下了如今的這株桃花。

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要永遠記得,她就是謝玉敲,除此之外,再不會成為任何一人。

而今,時過境遷,再次被宋雲遏輕柔而憐惜地撫摸着這株桃花,謝玉敲不免也跟着想起過往種種。

多數時候,他們都會告訴自己,往事不咎,前塵随風。

可還是有很多值得的時刻,譬如此刻——

謝玉敲抱着他,除了熟稔,還有很多被壓抑多年的心動。

這是她難能一次的不顧一切,謝玉敲深吸一口氣,另一只手從宋雲遏腰間收回,回握住他放在她腕骨上的那只手。

然後指尖擠入他微微張開的指縫,十指相扣,十指連心。

她聽見宋雲遏的呼吸變了。

很急促,像是某種不可預見的變化,然後是很輕的喘息聲,她從他懷中擡起頭,去捉那雙漂亮的眼,卻只見往日清亮的眸子霧霭沉沉,他的目光很深,深到謝玉敲莫名覺得害怕。

她想逃,卻被緊緊圈住。

緊接着,是宋雲遏盡量平息下來的聲音,晦澀沙啞:“……敲兒?”

似是怕謝玉敲回應,他又急忙接上:“是……我想的意思嗎?”

謝玉敲心跳如擂,她指尖被他用力攥住了,有點疼,可這點疼卻像是給了她更多的勇氣。

她點頭,聲音也是啞的:“阿遏。”

“你說。”宋雲遏指腹竟是微微抖着,撫上謝玉敲的臉。

“我知道如今說這些,好像有點不逢時,也可能太早了些……”謝玉敲難得話語有些哽,“……也不是,其實應當是晚了些?”

她臉頰在桃花林間映出一道迤逦的桃色,靈動明豔,宋雲遏看得有些呆,又聽見她語無倫次地說:“到底是早了,還是晚了……”

宋雲遏原本也提着的心因為她這句話松了松,他眸中露出點點笑意,擦了擦她眉梢的慌亂,“不早也不晚。”

“敲兒,此時正好。”

是了,此時正好。

憑心而動本就只講究一個正好。正是當下,正是此時,她想告訴宋雲遏,所以不早也不晚。

既如此——

謝玉敲臉上更粉了些,難能添了點女兒家的羞澀之意,她不敢看宋雲遏,只得盯着他身後的漫漫煙水與灼灼桃華,斟酌了半晌,才道:“阿遏,我謝玉敲今日就想同你說。”

“我……”謝玉敲原本準備了一大籮筐的話,她想剖白心跡,卻又從未有過這種經驗,話繞來繞去,繞來繞去,最後只剩下一句——

她阖眼,睫毛眨得飛快,一句表白心意的話被她說得像念書:“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說完,她滿臉羞憤,只覺得丢人丢大了,捂着臉,就想往下蹲。

果不其然,她聽見宋雲遏笑了,而且是那種極為愉悅的笑容,她正欲擡頭剜他一眼,卻瞧見他也跟着蹲下來,雙臂把她摟住,聲音溫柔得像柳梢劃水:“敲兒,你這是從哪裏學的話?”

謝玉敲翻了個下三白,“話本裏都是這樣的!”

“噢——”宋雲遏嘴角的笑怎麽也壓不下去,“可是敲兒,此話不對。”

“怎麽不對?”謝玉敲急了,“明明話本裏……”

宋雲遏搖頭,“你方才說,心悅君兮君不知。”

“有錯?”

“我知。”

簡單二字,宋雲遏卻講得尤為認真,比起揶揄,他分明是在回應她的心意。

這一刻,如撥雲見日,謝玉敲連羞惱都顧不上了,她對上宋雲遏的眼,像是想極力證明這一瞬間的存在。

他的眼裏只有她。

從始至終。

十年了。

整整十年。

從那片灰暗中行走至今,謝玉敲還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就像是——

一個沙洲中踽踽獨行的人,在困旅之中,忽而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終于擁抱到了屬于自己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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