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溪
04.青溪
趙成溪也未曾想過會在這碰上郁青娩。
幾月前,他聽人說淺月寺求姻緣最準,向來不信神佛的一身反骨,出人意料生出一份乖,竟想信月老,群裏消息一發,叫人一同求簽。
一馬當先的是沈時斜。
一條“我有老婆,用不着月老”氣得人腦中模拟手機摔地,四分五裂。
同去的雖應聲,但仍狐疑不減。
眼高于頂的叛逆第一人哪來的百八誠心?
果不其然,臨了要出發了,趙成溪突然反悔不去了,這副“少爺就是耍人玩”的姿态瞬間激起千層衆怒。
梁家兩位驅車抓人,綁也要把人綁去淺月寺。
梁塵追人坎坷,什麽都要信一信,梁潮則單純帶女友湊熱鬧,直奔求簽靈地,三人高價換來百元大鈔,才得了這同大媽一起排隊的資格。
梁潮晃晃兩張紅鈔,“哥你放心,我跟媛媛也替你求一張。”
趙成溪指間轉着未染煙支,陽光刺得微斂眉,嗤着不屑尾音,“用不着,你多替你親哥求一簽,說不準能早稱一句嫂子。”
滿寺虔誠忙碌裏,當屬他閑閑懶懶站在樹蔭下,如經點化的大徹大悟,一身無求。
垂身側的指間仍捏着煙管輕點。
守着規矩,未燃。
輕晃挑起那麽一眼,意料之外的在香霧裏瞧見郁青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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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熱風一吹,煙霧四散,人影清晰,五官也描摹精致。
如遽然墜仙。
當真是月老顯靈。
而這乍然對視的一眼,比那晚廊間更猝不及防,叫郁青娩幾乎心窒,動作也瞬間拘謹起來。
她溘然合下半截眼皮。
狹小視角裏,卻忍不住偷瞄。
他穿着件無袖印字T恤,yk2複古未來美學,黑超壓發,酷拽即視感,比起那晚軟襯黑褲,此時的趙成溪更叫她熟悉,也更叫她氣浮心虛。
郁青娩捏香的指尖不受控地緊攥了下,纖細線香瞬時顫了顫,頂端香灰受重斷折,落在白皙手背上,細弱觸感叫她倏地回神,連忙往前走了兩步。
伸展細瘦手臂,将線香朝煙氣彌漫的香爐裏擱去。
郁青娩分着心,很計較此時姿勢夠不夠完美,寸手寸腳,顯得她此時的動作別扭又端着。
上次在觀瀾雅院,她浸在倏逢的錯愕裏,臨近散局才記起要端起形象,這次驚慌減半,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格外注意形象。
這大抵是同前任相遇的通病。
想要豔壓,以示沒了你,我過得好極了。
在神佛面前,浮誇表面功夫要被懲戒,燃着的香頭乍然戳上小臂,痛感清晰。
郁青娩疼得蹙眉,慌亂将香一按,幾根香七歪八斜立在爐灰裏,連忙抽回手臂甩了幾下,接着手托着小臂,垂頸去看被燙到的地方。
她鼓腮吹掉周遭浮灰,露出紅豆大小的紅痕。
小紅點冒着絲絲縷縷的刺痛,指腹輕壓在周圍,不敢去碰。
趙成溪将郁青娩的慌亂舉動納入眼中,似是察覺到異常,煙管朝掌心一壓,略煩躁的擰起幾寸眉,提步要走過去時,忽地聽到人群裏傳來一聲“青娩”。
他眸光一轉,看見個紮高馬尾的女生擠出人流,手裏揮着紅簽。
心想大概是她朋友。
見她有人陪同,邁出的半步懶洋洋收回。
骨節青白也随即褪去。
陳佳佳跑得臉蛋浮紅,興致勃勃湊到郁青娩旁邊,振振有詞念叨不虧是晚間打折的搶菜王者,阿姨們搶簽也是力拔頭籌,稱第二,無人敢擔第一。
話音剛落,瞥到她手臂上的紅痕,立馬揚聲,“呀!這怎麽紅了?”
“不小心被香火燙到了。”
“啊?疼嗎?”
郁青娩沒敢朝趙成溪那邊轉眸,不知他有沒有在看自己,但還是端t着一副優雅皮相,不想顯得太嬌氣,只眉心稍擰,“不太疼,沒什麽感覺。”
實則心裏默念痛死了!
陳佳佳放心,“那就好,要不咱們先走吧,去找個有水的地方先沖沖。”
郁青娩如蒙大赦,暗喜點頭,“好啊好啊,那走吧。”
“剛才進來的時候,我看寺廟門口好像有賣姻緣繩的,正好想給朋友買一根,讨個好兆頭。”
她聲音顯急促,還有些聲大,同平時大多溫和樣有悖,陳佳佳心下驚疑,倒也沒多問,只當她興味索然想退場,挽起手臂踩階而下,“好啊好啊。”
趙成溪依舊站在樹蔭底,風帶過她溫軟柔和的嗓音,聽得不清楚,模模糊糊聽出要買什麽繩。
不過瞧她嘴角揚起的笑意,猜想她沒什麽大礙。
郁青娩扭身之際,外衣被擦肩路人意外帶起,正盛日頭下,那段如白玉細膩的腰肢半露,白膚透粉,配着淺綠紋路,似一旁缸裏荷花成精。
她輕“哎呀”一聲,指尖攏住衣擺,朝懷裏一拽,溪水覆沒,遮住粉色花頭,只剩一盞荷葉。
梁潮三人也從大媽裏擠出來,滿身狼狽。
走近。
“你看什麽呢?看老婆嗎?” 梁潮抹一把額間汗,沒正調玩笑,“難不成月老顯靈,憑空賜來一仙女給你當老婆?”
趙成溪從攢動人頭裏收回視線,從他指間抽走姻緣簽,垂眸看着“上上簽”三個大字,心情極好,“那是月老看我心誠。”
梁潮無語,“你說這話虧不虧心?”
他仔細對疊簽紙,不答反問,“這寺廟有賣繩子的地方?”
梁潮哪懂女孩子家的玩意,只當趙成溪要賣繩子綁什麽東西,“繩子哪用的着在這買啊,哪個超市買不到?”
趙成溪嫌棄看他,“于媛媛能看上你才是月老顯靈。”
于媛媛絲毫不給正牌男友面子,捂唇笑出聲,接他話問,“溪哥,你說的是網紅姻緣繩吧?就在寺廟門口,網上說可準了,求的都脫單了。”
趙成溪雖沒聽清郁青娩的話,但直覺是這個,側身看向梁塵,金邊眼鏡配西裝,妥妥一斯文敗類,打理有序的後梳發稍亂,額前垂幾絲,更敗類了。
瞧着就不是正經人,難怪追不上。
趙成溪頂日光半斂着眼,夾着煙的手拍了下他手臂,笑腔趣調的,“梁塵,這有半年了吧,人姑娘的手還沒摸上吧?只求根簽頂鬼用啊,不去買根姻緣繩去去晦氣?”
梁塵從他手裏扯過煙管,夾在指尖花樣轉着,冷呵一聲,直白戳穿,“少他媽拿我當擋箭牌。”
趙成溪空了的手插進兜裏,拽死了的聳了下肩,回嗆:“你連個初戀都沒送出去,拿你做擋箭牌,我都怕月老覺得晦氣,見了我繞道走。”
“等等!”
無硝煙嘴戰中止,兩人默契遞去冷眼。
梁潮懵逼,“哥,你初戀還在啊?!”
又驚愕看向旁邊,“溪哥,你買姻緣繩又是圖啥?你還缺妞?就別跟單身狗争口糧了吧!”
論一句話得罪一個人,梁潮得榜眼,沒人敢摘狀元帽。
趙成溪撂一冷眼,“沒事喝點六個核桃。”
梁塵也毫無兄弟情,“司機晚上就送到你公寓。”
梁潮:“……?”
*
淺月寺廟大且人多,但這淨手池卻難找,僅零星可見。
繞彎大半個寺廟,才在後院一角找到個簡陋水龍頭,小矮牆,白色管子一架,棉布條纏一個金屬水龍頭,旁邊一只三花肥貓曬日光打盹悟禪。
郁青娩走過去,蹲下身,擰開水龍頭,細細水流沖在小疤處,冰涼帶走灼燒感,她舒服的小聲喟嘆。
陳佳佳抱膝蹲在矮牆上,在三花背上撸着,“青娩,你剛才求的什麽願?”
“身體健康,平安順遂。”
她驚詫,“啊?你在月老面前不求姻緣求健康?”
郁青娩點頭,瞧着蠻正經,話卻有點離經叛道,“我同月老求健康,千篇一律裏就屬我這願望最新鮮,說不準就給我實現了。”
陳佳佳嘴巴驚訝張成小圓O,複又點兩下頭,“你這拜佛新思路,學到了。”
不僅學會了,還會舉一反三。
“等我再賺賺錢,找大師請一尊神龛,一對一服務,說不準就實現我的小小願望啦!”
見陳佳佳越說越心馳神往,郁青娩默兩秒,繼而輕笑一聲,剛剛求了健康不假,但沒想到這随口一扯的理由倒叫她信了去。
“我随口說說而已,拜佛還是要講究,按規矩來的好。”
陳佳佳重重點頭,誇張道:“我就說說,可不敢亂拜,不然會被我媽媽追殺!”
接着攏掌接一小掬水,剛遞過手,金紋三花就探過腦袋,爪子搭在她手腕,一腳踩着,伸着粉色小舌頭舒服舔水。
“這貓真成精了,竟然知道我是要喂它。”
郁青娩擡手抓抓它頸上毛,“它可比香火客虔心,天天聽住持敲缽渡缽,天資再愚也開化了,這身金毛在陽光下還真像佛光普照。”
“這倒是,小三花,看在我喂你水的份上,賜我個好男友。”
郁青娩擰上水龍頭,甩甩手臂上的水,打趣她,“它說天天求願的太多,你得排隊。”
陳佳佳也接茬,“排隊行啊,不過給我插個隊朝前挪兩位呗。”
黃昏将至,落日湛湛,透過深翠幽篁,晚風吹動斑駁光影輕晃。
邁出寺廟高德檻,不僅沒見售賣窗口前人群消減,反倒比剛來時的隊伍還長。
這半山腰的陽光并不比晌午差,落在皮膚上依舊溫燙,如捧着火把在蒸籠房行走,陳佳佳擦擦額間發,“平時走哪都碰見情侶,一來這月老廟才發現,情侶永遠幹不過單身狗。”
郁青娩被這話惹笑,麻袖挽至臂間,拎着袖管往上提了提,怕碰破輕鼓起的小水泡。
這隊真不短。
兩人走了幾分鐘才排到隊尾。
百無聊賴小步挪動,手機都刷到大數據推薦失效。
視線一轉,郁青娩瞧見輛亮黑幻影,很眼熟。
倒不至于洲城遍地撿,而是上周在觀瀾雅院撞見輛同款,車牌也是連號。
忽然半降的車窗替她解了惑。
一張立挺側臉徐徐露出,眉骨深邃,鼻梁高如垣,唇間漫出薄白煙圈,半截腕骨擱在如鋒車窗上,似稍有不慎便破了這幅美圖。
如玉長指夾着煙蒂,揚起幾寸,輕撣了兩下。
猩紅伴白灰飄下,搖搖晃晃。
郁青娩心口生燥,還浮起幾盞顫波,她無端攥了攥指尖,想撓,卻不得其法,似這猩紅落的不是別處,正是她心裏。
滋滋灼燙。
目光收的有些遲了。
車子駛出之際,車裏那人乍然掀起眼皮,側眸遙望過來。
眼瞳如深海鯨魚,純澈如徐徐開化的古老文明,神秘又幹淨,勾人的碧水橫波,在佛的照拂下竟也能透出一股神性。
目光穿透蒸人暑氣,撞透淺薄煙圈與檀霧,直達瞳底。
耳邊是陳佳佳好奇問句,問她想求什麽樣的姻緣,理想型呢?
車尾混入喧嚣車流。
郁青娩恍恍難回神,承着心底微波,柔聲低喃似自言自語,又令人費解。
“姻緣剛剛坐車走了。”
理想型也在那開走的車上。
陳佳佳只當她玩笑,“姻緣還能坐車跑了?那好辦啊,咱們有小藍,開車追回來啊。”
她随隊伍緩慢前移,聲音虛無的應着好啊。
梵鐘輕撞,回蕩不息,空靈又悠遠。
那些夜難寐,懼細思的難得糊塗在撞鐘聲裏逐漸清晰,解了那份急歸的心思。
煩惱清,智慧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