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幾位皇子回京陣仗實在太大了。
上午,罪臣曹家人游街引來的全京城百姓都去圍觀;下午,皇上大怒,九阿哥被訓斥,十四阿哥改名,幾位剛從雲南回來的皇子都被勒令在家閉門思過。
立了那麽多大的功勞,一句嘉獎都沒有,還被禁足了。百姓不懂,官員們個個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漢臣、滿臣,各有各的小算盤。漢臣沒有籌碼跟滿臣抗衡,除了提出自己的建議之外,只能等宮裏的消息。
“九皇子講話太過放肆,皇上竟也能容忍他,馬齊大人,明日早朝,我等定要彈劾九阿哥。”
馬齊連忙道:“九阿哥行事雖狂悖了些,到底是為了大清萬裏江山,諸位大人該理解才是。”
“哼,都是為國辦差,八阿哥對我等禮遇有加,九阿哥何曾把我等看在眼裏?馬齊大人是內閣閣臣,九阿哥也是說罵就罵,簡直豈有此理。”
“馬齊大人,我等為你不平啊。”
“只要馬齊大人一句話,我等現在就回去寫奏折。”
馬齊趕緊攔住他們:“此時皇上自有定論,諸位大人不須為我進言。”
滿人大臣激憤不已,馬齊十分穩得住,不管誰來他都是那句話,他馬齊被九阿哥罵了就罵了,他無所謂,都聽皇上的。
有人看出馬齊不想惹事的态度,立刻道:“馬齊大人,九阿哥被漢臣慫恿,說什麽建立海軍,其實是明目張膽地分我滿人的軍權,這您都不管?”
“對,軍隊可是咱們大清的根本,不容漢臣染指。”
說什麽為馬齊仗義執言,不滿九阿哥行事狂悖,這會兒圖窮匕見,就是為了軍權。
馬齊拱手道:“諸位大人,若皇上大清建海軍,諸位家中子弟可願去海上為國效力?”
Advertisement
“不去,我滿人不擅水戰,去當海軍,死了落海裏,連屍首都收不回來,連祖墳都進不了,這如何使得?”
“南方沿海自有水軍操心,海上區區幾個洋人罷了,不用如此重視。我八旗子弟只要守住北方防線就能保我大清江山永固。”
馬齊道:“諸位的意思是,都反對建海軍?”
“反對!每年軍饷都是有數的,咱們八旗子弟分這些軍饷尚有短缺,再建個海軍,我八旗子弟吃什麽,喝什麽?”
這些皇室宗親們,旗人老爺們,見說不動馬齊,也不廢話了,提腳就走。
馬齊呀,他們算看明白了,他當上內閣大臣後,這幾年越發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了,也罷,沒有馬齊,他們一樣攪和得海軍成不了。
在滿人中,馬齊對建海軍的态度還算中立,其他吃鐵杆莊稼的八旗子弟,聽說九阿哥想建海軍分他們的軍饷,當天就跑去宮門口鬧騰。
乾清宮裏,康熙望天,他就知道,建海軍之事一旦提出來,就會面對這樣的局面。
如今只是滿人鬧騰,等蒙古那邊聽到消息後也鬧騰起來,朝堂動蕩,更不好安撫。
康熙對梁九功道:“你去九皇子府傳旨,九阿哥吏部主理的差事暫且放下,叫他好好在家待着。姚元景是他老師,九阿哥既然回來了,叫姚元景每日下值後去九皇子府給九阿哥講半個時辰書。”
“奴才這就去。”
“慢着,他今日剛回來,先叫他歇兩天,吩咐姚元景後日再去九皇子府。”
“奴才記下了。”
胤禟回府一通折騰,又是洗漱又是刮胡子,穿衣還是福晉親手伺候的,湯飯是福晉喂到嘴邊的,一會兒還要摟着福晉休息,心裏正美着呢。
梁九功進門,胤禟看他表情就知道沒好事兒,聽他念完皇阿瑪的口谕,胤禟冷笑一聲,随即可憐巴巴沖福晉道:“爺又沒差事了,以後又要靠福晉養着我了。”
葉菁菁忍住笑道:“放心,我嫁妝厚,養你一個不是問題。”
“養我一個是什麽意思?你難道還想養兩個三個?福晉你說,你是不是看上外面的野男人了?”
葉菁菁白了他一眼,挺了挺肚子:“肚子裏這個說不定是個野男人。”
胤禟笑眯眯地扶着福晉的手,目光溫柔地看着福晉的肚子:“別說他,萬一是個格格呢。”
夫妻倆有說有笑,好似一點沒被皇上的口谕影響,梁九功緩了口氣,才笑道:“皇上這般做也是不得已,九阿哥您從宮裏走後,那些滿人大臣聽說要建海軍,怕海軍分八旗的軍饷,都去宮門口鬧,裏頭還有幾位年紀大的郡王,皇上不好辦,只能先委屈您在家歇幾日。”
“宮裏的消息是皇阿瑪放出去的吧,否則宮外的人怎會這麽快就知道。”
梁九功不好接話,只行了個禮:“奴才還要趕回去伺候皇上,奴才就先走了。”
葉菁菁忙道:“孫全,你去送送梁公公。”
孫全微微彎腰:“公公請。”
梁九功是坐馬車來的,他上馬車後,看到馬車裏放着一個食盒,食盒裏擺着一盤切好的水果,荔枝、香蕉、櫻桃等十餘種,都是南方當季卻十分嬌貴的果子,在北方都吃不到。
“我們福晉懷着孕,就愛吃些果子,今兒天熱,就給您也準備了一碟,你嘗嘗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下回再來,給您多裝一些。”
梁九功笑道:“別家都塞銀子,你家次次塞吃食,倒是奇特。”
孫全笑道:“福晉常說,公公你這樣的身份肯定富裕得很,咱們九皇子府的主子爺,三天兩頭沒差事,本來就沒幾個俸銀,就不來您跟前比富了。”
“我就是主子爺跟前的一個奴才,手裏有幾兩散碎銀子都是主子們賞的,哪裏敢跟您府上比富。”
梁九功微微一笑:“你且等着看吧,九皇子府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那就多謝您吉言了。”
孫全往後退了一步,目送梁九功的馬車離開。
九皇子府給的果子都是現切現剝的,放食盒之前或許用冰特意冰鎮過,吃到嘴裏還有一絲涼意。
“好東西,有銀子都買不到的好東西。滿京城的主子們,要論吃,沒幾個比得上九福晉。”
梁九功的徒弟好奇地問道:“主子爺也比不上?”
“要論種類多嘛,九福晉略勝一籌,宮裏比不上哦。”
每回南巡他都跟去伺候主子爺,好東西也嘗過不少,九皇子府今日送的果盤,好幾樣他愣是沒嘗過。
梁九功每一樣嘗了兩口,餘下的都給徒弟,叮囑道:“好吃也別多吃,生冷吃多了肚子不舒坦,耽誤了伺候主子爺,師父可幫不了你。”
“謝謝師傅指點,徒弟記住了。”
梁九功出宮宣旨去哪兒,大夥兒都知道,這會兒梁九功回來了,宮門口有個老郡王過來問:“梁公公,皇上今兒可有空見我等。”
梁九功下馬車給諸位王公行禮:“皇上被九阿哥氣得頭疼,內閣又送去許多折子等皇上批,皇上今兒恐怕沒工夫見諸位了。”
“敢問九阿哥之事,皇上……”
梁九功忙道:“您這話奴才可不敢答。”
該說的客氣話都說了,梁九功還趕着回宮就先告退了。
梁九功走後,宮門口的人也散了。
皇上訓斥了九阿哥,又奪了九阿哥的差事,你等還要皇上如何?還敢逼問皇上不成?都歸家去吧。
被針對的胤禟盤腿坐矮榻上給福晉剝荔枝,他一邊剝一邊道:“皇阿瑪可真有意思,叫梁九功來打我一巴掌,又給我一顆甜棗,甜棗現在吃不着,還要且看以後。”
葉菁菁吐出果核,笑道:“拿你開刀平息滿人的怒火,又怕你鬧騰跟人針鋒相對,拿好聽話哄哄你罷了,你難道還真等着皇阿瑪給你什麽好東西?”
“皇阿瑪不行了,如今王公大臣們幾句話就能讓他放在心上,也不知道以前的殺伐決斷去哪兒了。”
胤禟把剝好的荔枝給福晉,葉菁菁不吃,叫他自己吃。
葉菁菁拿濕帕子擦手,若有所思地問胤禟:“你真覺得皇阿瑪被大臣牽着走,他自己是如何想的?”
胤禟面無表情:“他能想什麽,不就是怕咱們滿人少,漢人多,給漢人兵權,讓那些喊着反清複明的人真把大清反了。”
“這只是一方面,你有沒有覺得,皇阿瑪并不想大清人和海外過多接觸。”
葉菁菁說的大清人,指的是全部漢人和滿人。
叫福晉如此說,胤禟也想起來,上午他跟皇阿瑪吵架時,他提到漢人下南洋跑了,皇阿瑪的臉色一下變了。
夫妻倆對視一眼,葉菁菁笑了笑,看來她猜對了。⑦
封建時代的帝王,大都實行愚民政策,視百姓如牛馬,把百姓綁在土地上種地、交稅、做徭役。一旦牛馬們産生了其他想法,想逃,沒一個君王能容忍。
“百姓是人,不是牛馬,過不下去了,自然會走上其他路,擋是擋不住的。”
滿人的刀子再鋒利,對于活不下去的人來說,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在這樣的人眼裏,刀子是威脅不了他們的。
這是人性!
康熙生來就是貴人,八歲時他就是坐擁天下的帝王,對百姓的憐憫,或許有,但更多的時候是上位者對牛馬們的審視。
胤禟嘆氣:“皇阿瑪不同意,海軍建不起來,鴉片也難禁。”
康熙卸了九阿哥吏部主理的差事表明了他的态度,胤裪、胤祥、胤禵心都涼了,感覺海軍肯定沒戲了。
“十三哥,海軍一時半會兒建不起來,鴉片總能禁止吧。看看曹家人那樣兒,長腦子的都該反對鴉片吧。”
胤祥也說不好,現在滿臣都盯着海軍,鴉片對他們來說倒是次要的。
胤禵發愁:“也不知道漢臣如何想。”
漢臣如何想?對大清來說,漢臣是更高級一些的牛馬,他們的想法對大清來說,重要也不重要。
陳廷敬、李光地、熊賜履等人漢臣領袖都默不作聲,沒人領頭,讀書人也只敢在酒肆茶樓裏空談,一個個搖頭晃腦,嘆息憤怒,那又如何呢?
四貝勒府,胤禛和邬思道正在商談此事。
“主子爺,奴才認為這時候不宜太過冒進,皇上既然想緩一緩,咱們也耐心等等。”
“皇阿瑪能等,我們能等,沿海百姓能等嗎?多等一日,不知多少百姓被海寇殺害,多少商船在海上被搶劫,那都是咱們大清的子民。”
邬思道作為漢人,主子爺心裏如此惦念百姓叫他十分感動,但作為謀臣,邬思道必須勸主子爺穩住。
“皇上未明确表态、太子、三阿哥、八阿哥等也未出聲。咱們等他們先出招,耐心一些,才有勝算。”
“苦了九弟了,上次因查工部貪污他沒了工部主理的差事,如今又……”胤禛嘆道:“九弟一片赤子之心,一次又一次被潑冷水,難得他如此百折不撓。”
“九阿哥心正。”
邬思道心裏對九皇子的評價非常高,但是在滿臣心裏,九阿哥就是個妥妥的攪屎棍,必須打壓。
第二日早朝,胤禟抱着福晉還在床上睡懶覺,朝堂上針對他的彈劾就開始了。
“啓奏皇上,九阿哥無端挑起大清與藩屬國争端,貿然插手藩屬國內政,這違背了我大清對藩屬國的一貫宗旨,請皇上下旨申斥九阿哥。”
“另,鴉片價同黃金,乃是我大清海關稅收的重要來源,朝廷可嚴管,斷然不可禁止鴉片,此等因噎廢食之行為,不可助長啊皇上!”
“你們待如何?”
領頭彈劾胤禟的都察院佥都禦史吳德,奏道:“九阿哥年紀尚輕,心性尚有不足,不如叫九阿哥回上書房讀幾年書,再上朝為朝廷辦事?”
康熙目光看向姚元景:“姚元景,你是胤禟的老師,你可察覺到胤禟心性尚有不足?”
姚元景一步跨出隊列:“回禀皇上,九皇子從去歲入朝辦事,先是查出前工部尚書薩穆哈貪贓枉法,後任吏部主理,查清牽扯山東、江蘇、雲南三省大案。”
“說出來不怕皇上笑話,臣在九阿哥這個年紀時,不如九阿哥許多。臣不知吳德吳大人從哪裏看出九阿哥心性尚有不足。”
康熙笑了:“吳大人,姚元景問你,你還不答他。”
吳德看向姚元景的眼神陰沉無比:“姚大人,您師父張英難道沒教過你,會辦事和心性好,這是兩碼事嗎?”
“吳大人如此說,我也想問問吳大人,吳大人年紀也不小了,論辦事,辦事能力不行;說心性,嫉妒年輕賢才,心性也差。你這等人,都能在都察院任正四品佥都禦史?有資格談論九阿哥如何?”
“姚大人,慎言!”
姚元景譏諷一笑:“吳大人,我沒記錯的話,你出身廣東高州府吧,無論是建海軍,還是禁鴉片,你家鄉的鄉親父老們受益最大,你竟然還敢帶頭彈劾為你家鄉百姓謀利的九阿哥,我看你不僅是無德,你還毫無人性。”
“姚大人,咱們就事論事,你這話說得過分了。”
無德被姚元景一張利嘴氣暈過去,剛才彈劾九阿哥的一位副都禦史圖太和姚元景對上。
姚元景笑道:“哪裏過分了?我覺得我說得挺客氣,明明是吳德吳大人氣性太大,關我何事?”
姚元景故意強調’無德’兩個字,剛被同僚掐醒的吳大人又暈了過去。
圖太搖搖頭:“我不跟你鬥嘴,我只告訴你,眼下大清最要緊的是北方邊防,南方有大海隔絕海對面的蠻夷,暫時鬧不出大事,并不要緊。”
官袍之下,姚元景拳頭都捏緊了,他剛欲張嘴,內閣首輔陳廷敬站出來:“圖太大人此言,不敢茍同。”
陳廷敬拱手道:“皇上,沿海百姓想過安生日子,無錯。九阿哥為民發言,也無過。”
百姓無錯,九阿哥無過,那是誰的錯?誰的過?
是彈劾九阿哥的官員?是滿臣?還是誰?
“胤礽,你如何看?”
太子出列:“兒臣覺得幾位大人都說得不錯,兒臣無話可說,任憑皇阿瑪做主。”
康熙的手,不輕不重地拍到龍椅把手上,也不知對太子的回答滿意,還是不滿意。
剛才還火藥味十足的朝堂,太子此話一出,連陳廷敬擡起的頭都低下去了一寸。
“老八,你怎麽說。”
八貝勒胤禩出列:“衆位大人都知道,近年來山東連年災害,山西、河南、湖北等地也天災頻發,咱們戶部每年收到的稅銀、漕糧連年減少。但邊疆并不安定,大用兵沒有,小戰事越發頻繁,戶部開支連年增加。”
鋪墊了許多,胤禩這才說到重點:“兒臣以為,建海軍對沿海百姓來說是好事,但是對整個大清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就算要建海軍,以後或可考慮,如今卻不是好時候。兒臣請皇阿瑪三思。”
康熙嗯了一聲,胤禩聽不出皇阿瑪對他的奏對滿不滿意。
康熙又問:“你對老九如何看?”
短短擡頭的一瞬間,胤禩想了許多,看到皇阿瑪的臉色時,胤禩低下了頭:“回皇阿瑪,兒臣認為,歸根到底,九弟的心是好的。”
康熙又嗯了聲,這回,胤禩聽出皇阿瑪對他的回答應是十分滿意。
“還有誰要彈劾老九?一并說了吧。”
此話一出,就算有心彈劾九阿哥的也不敢說話了。
“陳廷敬。”
“臣在。”
“你剛才說沿海百姓無錯,九阿哥無過,朕想知道,你心裏,覺得有錯、有過的是誰?”
陳廷敬撲通跪下:“回禀皇上,自然是倭寇,是海賊。”
康熙提高聲音:“你們,有人說海盜倭寇都是小事,有的說沿海百姓過得苦,朕該聽誰的?”
無人說話。
康熙點名:“李光地,你說說,朕該聽誰的?”
“回禀皇上,自然是聽苦主的。”
“說得好,咱們就聽苦主如何說。下旨,廣州、福建、浙江、江蘇等沿海百姓,每個州府選鄉民進京,朕要聽聽他們如何說。”
滿朝文武大臣心裏同時閃過一個念頭:皇上有意建海軍?
康熙沒有明說,朝臣只能猜測,最着急上火的滿人王公大臣又找上了馬齊,馬齊能如何,他能做主嗎?不能,都得聽皇上的。
滿人找馬齊,漢臣就找陳廷敬這位那內閣閣老,下午下值後紛紛給陳廷敬府上遞帖子,陳廷敬一個都沒見,他不在府上,他在外城一家不起眼的茶樓裏見姚元景。
“孝德,今日你太過沖動。”
“閣老您不開口,我等小啰啰自然要沖鋒在前。”
“胡鬧,皇上沒有下定決心,你這樣拿吳德當靶子,有什麽用?”
“多少有點用吧,我為九皇子說話,以他們夫妻的脾氣,回頭總得送我點什麽感謝我,我也算付出有收獲了。”
姚元景端起茶盞,他輕輕一笑,又是平日那個親貴無比的姚孝徳。
“你就如此維護九阿哥?”
“他是我弟子。”
“張英應該教過你,漢臣和皇子,沒有師徒情。”
姚元景嘴角微翹:“我比我師父命好。”
陳廷敬嘆道:“我老了,李光地也老了,熊賜履更是不知道哪天閉眼睡着隔日就再起不來了,漢臣領袖,原本我最屬意你,誰知你如今……”
姚元景也不想問陳閣老更屬意誰,他只道:“老師以前曾說,當官,比起為民做主,更緊要的是要知道,誰讓你當上官的,誰又能讓你當不上官。”
“現在我覺得,為了當官而當官,屬實沒什麽意思。”姚元景看着茶樓外來來往往的行人,他感覺自己在這個年歲,居然生出一絲名留青史的沖動。
“姚元景,你瘋了!姚家、張家,你對得起培養你的族人嗎?”
姚元景笑道:“我只是随口說說,陳閣老不必驚慌。”
陳廷敬臉色嚴肅:“這種玩笑開不得。”
傳承幾十代的地方大族,家族核心繼承人如果撂挑子不幹了,指不定整個家族就敗了。
“我和你師父有舊,又是多年同僚,我勸你一句:當官為百姓是好事,但是你也該清楚漢臣的位置,做事也該有分寸。姚元景,以前如何,以後也如何,你知道我的意思。”
“謝閣老大人教誨,孝德明白。”
“看熱鬧了,大家快去城門口,有個官老爺被裝到籠子裏去了。”
“籠子,什麽籠子?”
“嗨呀,你們不知道啊,那家抽鴉片的人吶,昨兒全城游街,後頭被送到咱們外城的城門口,今兒還在。”
陳廷敬、姚元景他們在二樓,這個茶樓距城門口也不遠,姚元景走到窗邊探頭一看,喲,是吳德和圖太兩位大人吶,身上還穿着官服。
陳廷敬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問姚元景看到了什麽。
姚元景痛快地笑了兩聲:“今早吳德和圖太不是說要對鴉片大開方便之門嗎?這不,九阿哥為了讓兩位大人提前享受被抽鴉片的人圍繞的歡樂,把兩位大人塞囚籠裏去了。”
“什麽?”陳廷敬怒道:“太胡鬧了,九皇子被皇上禁足在家讀書,怎麽還敢出來鬧事。”
“我這個九皇子的老師被您請來喝茶,誰去教九皇子讀書?九皇子沒事兒做,出來走一圈也正常嘛。”姚元景臉不紅心不跳地替九阿哥找借口。
陳廷敬懶得跟他掰扯,他匆忙下樓跑去城門口,吳德和圖太兩人被吓得大喊大叫,吳德的官服被扯破,引來圍觀的百姓大笑。
“這個大官兒細皮嫩肉的哈。”
“看官服是個四品官兒呢。”
“四品官也不是什麽好人,剛才那個侍衛說這個當官的想叫朝廷多買鴉片。”
“竟然如此?”
“我呸,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陳廷敬耳朵裏全是百姓的痛罵聲,他趕緊對看管的侍衛道:“愣着做什麽,快把吳大人和圖太大人放出來。”
侍衛們道:“陳大人,鑰匙不在我等手上。”
“那在誰手上?”
“九皇子的侍衛把鑰匙送到刑部衙門去了,要開鎖必須去刑部衙門拿鑰匙。”
“你們還不快去拿。”
陳廷敬突又改口:“也別去拿鑰匙了,曹家人身犯重罪,你們拉着囚籠送到刑部衙門去吧,這樣快些。”
“刑部說曹家人已經被定罪了,三日後在菜市口行刑,只要他們不逃跑,扔哪兒無所謂。”大熱天的,侍衛不想跑一趟。
吳德涕淚橫流:“陳大人,救命啊!”
陳廷敬打發自家侍從去刑部拿鑰匙,他對吳德道:“你且等等,鑰匙很快就拿來了。”
吳德抱着胸口縮在囚籠角落,一個曹家人朝他撲過來,一口咬住他的臉,吳德大叫:“放肆,放開本官。”
“陳大人,救命啊,陳大人!”
陳廷敬無奈,只能叫侍衛拿刀鞘把曹家人捅開。另外一邊囚籠,圖太大叫起來,他被曹家一個男人壓在身下,他慌亂掙紮。
“哈哈哈,大官兒當兔兒爺,這輩子頭一回瞧見。”
大膽的百姓湊近了看,有女人不好意思,偷偷地瞧。
這回,吳德和圖太兩人丢臉丢大了。
姚元景輕笑一聲,也不看熱鬧了,騎馬去九皇子府,給他調皮的學生上課。
快到用晚膳的時辰了,姚元景到九皇子府正好趕上晚膳,九皇子說了,皇上既然說叫他休息三天,三天還不到,他就不用聽課。
索性書也不講了,姚元景在九皇子府用了頓晚飯,提着點心水果歸家。
養心殿,在家養病好久未在人前露面的佟國維,此時正陪着康熙用膳。
“最近身子可好?睡得可好?”
“勞皇上您惦記,老臣春日裏得了百日咳,待到入夏天氣暖和些,才慢慢停了咳嗽,近日晚上不會咳醒,睡得甚好。”
康熙打量佟國維,笑道:“朕瞧着你臉色不錯,瞧着比朕身子骨還好些。”
這話說得假了,不過,佟國維和康熙都不在乎。
康熙用了一碗小米粥,問他:“年前朕交代你們,咱們滿人中若有青年才俊皆可薦到朕跟前來,如今都五月了,怎麽不見你帶人來見朕?”
“回皇上,有賴皇上提攜,佟家但凡有能耐些的早就領了差事。往下一輩選,他們都還是八九歲的孩童,頂不了事兒,實在選不出來。”
“其他家呢,鈕祜祿家,富察家、赫舍裏家、董鄂家、瓜爾佳氏……”康熙念了一串滿洲大族的名字:“都沒有能幹的子弟?”
“這……應是有一些的,但能打的應該不多。”
滿人入關也有兩三代人了,靠着鐵杆莊稼過日子,願意讓後代吃苦習武的不多了。
康熙看過去,佟國維低下了頭。
康熙苦笑:“你在家養病,朝堂之上的事你也知道吧。”
“這兩日京城鬧騰得厲害,臣也聽了幾句閑話。”
“海軍吶,老四、老九幾個真敢想。咱們滿人裏,能打仗的都在北疆駐守,哪裏騰得出手來管沿海。”
可漢臣不讓步,他也不能說不管,只能先拖着吧。
“你認為海軍該如何?”
佟國維道:“朝廷若是暫時騰不開手,不如把水師挪到沿海一帶,也能頂些事。”
康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道:“你還記得鄭芝龍、鄭成功父子?”
“臣記得,鄭成功父子極為擅長海戰,聽聞崇祯六年荷蘭人為了迫使大明開放貿易,不宣而戰,鄭成功之父鄭芝龍在澎湖、金門兩次大戰中打得荷蘭人節節敗退,大明內部危若累卵之時,鄭芝龍還能蕩平倭寇、消滅海盜、擊退洋人,取得制海權,掌控對外貿易主動權,十分厲害。”
是啊,這樣一個能人,降清後被殺,現在想來,有些可惜了。
“皇上不用覺得可惜,鄭芝龍海盜出身,又極其熱衷海洋貿易,當慣了海上霸主,就算他降了,日後會不會反叛也難說。”
“咱們大清,如若能出一兩個鄭芝龍這樣擅海戰的将領,朕也不用如此發愁。”
對此,佟國維也無言可對。
康熙為沿海發愁,京城裏又有新鮮樂子了。
九皇子為了洩憤把都察院兩位大人關到囚籠裏被囚犯侮辱,吳德大人被吓得失了心智,當天晚上就傳遍了京城,消停了還沒有一天的大臣人群情激憤,隔日紛紛上奏彈劾九皇子。
康熙能如何?下旨訓斥胤禟,罰銀子五百兩。
訓斥就訓斥吧,還要罰銀,胤禟當即不幹了:“你們回去跟皇阿瑪說,要銀子沒有,要命一條。”
胤禟耍無賴,氣得彈劾他的官員更是怒火沖天,有位快致仕的老大人跑去宮門口哭,說九阿哥如此虐待臣子,皇上若不嚴懲九阿哥,他就撞死在宮門前,以死明志。
宮門口鬧騰起來,好些人趕去勸慰,一時間,吵吵嚷嚷個不停,姚元景這位九阿哥的挂名老師受牽連,被幾位老大人指着鼻子罵。
康熙被吵得頭疼,正要召見內閣時,福建傳來八百裏加急急信。
倭寇強占澎湖列島,無辜百姓倉皇駕船逃到泉州府,預估澎湖列島上百姓死傷超兩千人。
康熙驚怒:“倭人膽敢放肆,我大清水師何在?”
傳信的士兵禀道:“知府大人叫我等送信之時,也派人加急送信去綠營水師提督求救。”
“即刻傳旨,命沿海水師需盡全力打退倭人,奪回澎湖列島!”
康熙思來想去:“去紅河港,送急信給直郡王,叫直郡王前去泉州府督戰。”
“是!”
建不建海軍還在争吵當中,倭寇就打上門來,這還了得?
誰攔着不讓建海軍的,就該誰背鍋。
朝廷內,上下朝臣皆不吭聲,民間一片嘩然。
在士林中十分有聲望的大儒唐甄,寫信給康熙,破口大罵滿人不愧乃小地方出身的土匪流氓,鼠目寸光至極。又怒斥康熙盜賊之主,問其惡毒至此,意欲何為?
葉菁菁在家養胎,近日京城鬧騰她鮮少出門,聽說唐甄罵人了,她趕忙問張廷玉:“唐甄就是那個說’自秦以來凡帝王皆賊也’的那個唐甄?”
“正是這位老先生,他說權力來自于百姓卻不為百姓做主,終有一日,百姓會為自己擇一位民主。滿人要是坐不好這天下,滾下去換個人上來。”
胤禟怒道:“你看,我說什麽來着,我說什麽來着。”
葉菁菁按住胤禟:“只有唐甄?還有沒有其他人?”
“有個顏李學派的顏元,他在漳南書院公開宣講,不僅罵了朝廷,還罵了陳廷敬為首的漢臣,罵漢臣學程朱理學學傻了,說他們當官不為民做主,不配為人子,都是流氓土匪的奴才,祖宗十八輩兒都為有他們這些子孫感到羞愧,都是些軟骨頭。”
葉菁菁擊掌,好家夥,大儒罵人就這般直接嗎?
張廷玉無奈,這兩位老先生說得都沒錯,但是時情如此,為之奈何?
胤禟坐不住了:“不行,我要進宮見皇阿瑪。”
“去吧去吧,忙完了早些回來。”
胤禟走後,書房裏只有張廷玉、葉菁菁和她的貼身婢女。
“你老實說,唐甄老先生那兒,是不是你撺掇的?”
張英跟唐甄有交情,張廷玉自然認識唐甄,葉菁菁嘛,通過張家和唐甄也熟識。
剛才,葉菁菁裝作不認識唐甄,一定要說出那句唐甄的名言’自秦以來凡帝王皆賊也’,張廷玉看了她好幾眼。
“我和唐老先生又沒見過幾面,你別往我身上推。”
“你如果沒說,京城前幾日發生的事,唐老先生在蘇州怎麽會知道得如此清楚?他罵皇上罵朝廷的信這麽快就能送到京城?還鬧得人盡皆知?”
葉菁菁笑道:“好吧,我就是看不慣他們欺負胤禟,想幫他出口氣罷了。”
“你呀。”
“別說我了,你說海軍能不能建起來?”
“這次澎湖之戰後朝廷會更加重視沿海,建海軍?只怕有些難。”
不想給軍權,不想給銀子,海軍如何建得起來?
海軍要想拉起一支有戰鬥力的隊伍,除了士兵之外,船、火炮等,花的銀子海了去了。
“不行的話,叫胤禟他們再去抄家。”
“再抄家,銀子也落不到海軍手裏。”
瞧瞧,這次山東、江蘇 、雲南貪污大案,抄家得來的銀子比一年的國庫收入還多,這些銀子進了戶部後都填了虧空。
百官心裏清楚,皇上也清楚。
前回,陳廷敬陳大人提出拿抄家銀子建海軍,再沒有下文。
還未到中午,胤禟歡天喜地回府:“福晉,好事情,皇阿瑪答應建海軍了。”
“怎麽答應的?”張廷玉和葉菁菁齊聲發問。
“皇阿瑪說大哥若是指揮綠營水軍打贏澎湖之戰,以後建海軍就讓大哥統領,還叫船舶師給撥兩百艘船,火炮營撥一百門神機大炮。”
“船是多大的船?”
“一千石的一百六十艘,三千石的四十艘。”胤禟道:“先別管船大小,先把海軍建起來,以後咱們再慢慢換大船。”
葉菁菁也覺得是這個理,有總比沒有好。
“皇阿瑪怎麽答應了?那些滿臣呢?”
“我去的時候內閣大臣們都在,皇阿瑪說水師的兵選七成進海軍,水師的軍需的七成也劃給海軍,另外朝廷再補給海軍兩百萬兩銀子,不動八旗的軍需。”
“去歲兵部報給戶部的軍費開支共計一千三百餘萬兩,他們給一年海軍就兩百萬兩銀子?不夠八旗軍的零頭?”張廷玉覺得這事兒太過荒謬。
“我也跟皇阿瑪說這銀子肯定不夠建海軍,皇阿瑪說,不夠自己去搶。明朝時軍費都沒有,人家鄭成功父子當年怎麽就能養出一支能打勝仗的海軍?”
葉菁菁和張廷玉對視一眼,呵,以戰養軍,這個思路可以!
朝廷答應,打贏澎湖之戰後建設海軍!
消息很快從大運河一路南下送到沿海諸省,本來對海軍沒抱多少希望的直郡王頓時振奮起來。
“将士們,成敗在此一舉!”
“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