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下

不要枯萎下

“陛下……”我輕聲喚他。短短幾秒鐘,我腦中思考過很多事,我妃位的由來,近一年隐藏至深的抗拒,出疆時久的陪伴,最後定格在臨了的恍然。

帝王從鼻腔間淡淡“嗯”了一聲,他垂下眼看我,那雙黑色的眼睛真是讓我印象深刻,從相遇起,就多少次午夜夢回,歷歷在目。

我擡起手,想要去大膽握他的,他沒有拒絕。掌間傳來的溫度,是熟悉到陌生的涼與熱的結合,我們曾經牽過很多次手,也有過好幾次的擁抱,甚至是兩次的共枕同床,一次行宮中近到臉與臉相貼的不清不白,都沒有這一次十指相合帶給我的慰藉與快樂。

有些事,遲早會發生。有些人,遲早會再進一步。

他是帝王,我無法匹敵的帝王,坐擁臨水長川,五洲六陸,是天盛王朝最尊貴、也最濃墨重彩的帝王,古天盛的版圖在他手裏一步步擴大,拓展疆域在遼闊中升變。我愛戴他,猶如每一個天盛的子民,又有些不同。

天下英雄豪傑盡覽,仍只愛此一家。

我衷心地感謝他對我的庇佑,我蠢蠢欲動迷戀他的外貌,亦折戟他或光輝或不光輝的人格,心馳神往他對我的教導與寬恕。

蕭凜。

這是他的名字,他允許我呼喚他的聲音,捕捉他的存在。他打碎我對未知的恐懼,也打碎我對封建帝王的朦胧形象,然後又親手教我粘合縫補,修複我、鑄造我、随時願意擁抱我。

如果某件事一定要發生,那為什麽我不能,主動地選擇做是否願意的那個?

我第一次完整地笑起來,無所顧忌。我現在的确衣冠不整,但我卻突然意識到他的動作究竟有多小心,我感受不到風,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被拉開的難堪。

因為這些他都沒給我。

他給我的是尊重,是試探,是願意就前進,不願意就退回原地。

“我願意接受你的全部。”情浪有很多種方式,我堅信我将要獲取的,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支配者與服從者,他們跨越時間的洪流契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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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快于遲來的雷聲,先行一步割裂我閉合的雙眸,流下透明的血。

我好像聞到一陣清洌的芬芳,似有似無萦繞進鼻間,它好熟悉,很像我從前嗅過很多次的氣味,彙聚着,沖垮我堵塞的神經,喉間眼下軟弱的哽咽随之而來。

那是我不會認錯的,蕭凜身上的味道。

天邊,雨夜的雷喀嚓一聲劈下,我從糾纏的夢魇中驚醒,劇烈地喘息伴随着滑落的汗,是一個久違的懷抱投向了我。

“楚妃。”他稱呼我,自山海月一別,我已許久沒和他這麽近過。在耳鳴的尾聲,我隐約聽見他的聲音,于沉靜中隐忍,于火光黃昏處清澈:“不要害怕,慢慢的,慢慢的……”

我害怕雷聲,重生之前沒有,重生之後,或許是初來乍到,異地他鄉,我不知什麽時候起有了這個毛病。我想改,改不掉,越是無人之時越忌憚,但我會隐藏。所以,就連貼身伺候的阿慶,忠心照顧的清堯都不知道。

只有他。

也只有他。不需要我多言,不需要我多表露,他什麽都知道。

我落下淚。

“蕭凜。”我說,“我剛剛,夢見了雍和殿。”

我去過很多次雍和殿,從入宮起,我就知道那是帝王寝殿。只有一次,我在那裏宿過夜。

男人寬闊的懷抱很溫暖。他大概早就進來了,我辯不清現在是什麽時候,也無意更深地思考,臉上淌着淚埋進他肩膀,身子發抖。

他沉默地安撫我,不厭其煩地擦去我的淚,掌心和手指都變得濕潤。

“後悔了嗎?”泠泠雨聲下,他只問。

但我們都知道答案。

我閉上眼,啜泣着,屈服于內心的渴望,雙手抱住他的腰,死死拽住他身上的衣袍。我想起曾經,烽火瞭望臺上,周圍沒有一個人,将領和士兵們都離我們遠遠的,看不清人頭。就在那時,我和他說:要做同行的人,不要做對立的人。

舊事難尋,難的是我當年的心境,已與如今大不相同。唯一的信念,卻從未動搖。

我不願與你對立,蕭凜。我要與你同行,踏遍山河大地,行過綠水長流。

摸索時,連接受一個人都可以說得那麽漂亮。痛苦時,連訴說心跡都不敢再宣之于口。

蕭凜垂下臉吻我,細細密密,輕輕柔柔,他同樣抱緊了我,回應我的怯弱。我沒有躲,那些我疏遠他的日子仿佛遠去了。

屋外,大雨傾盆,又開始狂風驟雨了,我從未這般害怕過。我在男人懷裏不停地哆嗦,越蜷縮越緊,心中惶惶然地預見了某種不祥,于是什麽都可以暫時忘掉。

“蕭凜。”我叫他的名字,再一次。我不敢睜眼,不敢讓他看出蹊跷,不住哽咽:“我想見你,很想很想。”

所以,你來了,我很高興。

可我又要拒絕你。拒絕你的改變,拒絕你的靠近,這樣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我還是那個我,你還是那個你。一覺醒來,我們都沒有任何增減關系。

或許,陛下。我願意死在你的手中,成為我的結局。

我的淚濕了他的肩膀、前襟,深深埋在他的懷裏,血肉裏。就似我們曾融為一體。

“我知道,楚妃。”帝王低聲說。他貼近我,在我耳邊低語:“我們一直都在相見。”

是了,我的淚簇簇地往下走,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層窗戶紙從未擋住過有情人的碰面。多少次擦肩,我們就多少次目光相接。

從來都是。

雍和殿的留宿,是我與蕭凜的初夜。在那個驚蟄時節,萬物恒通,明月高照,我笑着說:來年,約一個春天的好天氣。

後來毀約的不是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是黎明未明的春天,它始終陰沉沉地下雨。好天氣終究沒有來到。

“陛下要如何處理蘇家?”我撐傘站在雨中,帝王立在廊亭下,他側身看我。不過這短短的距離,我們遙遙對望,看不清表情,冷風灌入耳畔,撲面而來。良久,他轉過頭,語調淡淡,在大雨沖刷中也顯得沉亮清晰:“依法依律,于情酌減。”

……為何酌情?我攥緊了傘柄,為心中的答案而滋味百般。

周川蘇家,世代禮儀之家,臨水而居,風姿卓越,族人多有仁義之名,行善義之舉,聚衆而名揚。于四年前,救長霖楚家之女,走失暈倒于林中,時值江湖消息傳播入城,得以辨明身份,快馬加鞭聯絡楚家,最終一路護送至千裏之外,成一美談。

我說不出,反對之言。也說不出,贊同之語。我只明白,蕭凜如今身陷之局,全皆因我。

無論帝王怎麽處決,我都逃不開這件事的漩渦,但他要保我,要我在這件事中的存在降到最低。

我當如何說?我當如何解?我怎麽也開不了口,給他我的回複。

他怎麽可能不懂背後人操縱的目的,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放虎歸山的危險?正因為他知道,他還是給出了這個結果,我百感交集,口中仿佛有千斤重,不能言一語。

我本是攔了他在奉天樓。帝王日理萬機,唯獨此時回程身邊空無一人我能攔截。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楚妃,回去吧。等寡人來。”

“……”

他語氣堅定,淡然而有力,輕易就能堵塞我的喉,讓我怎麽也張不開嘴。于是天地帷幕,一片沉寂之中,我能做的,也不過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說罷後轉身離去,眼看着那道黑金色的背影,最終是漸行漸遠。

雨中,是那年春天再給不了我好天氣。

蕭凜,蕭凜。

你是我燒不盡的野火,和冰凍的赤誠。

我邁開腿,慢慢在雨中走,臉上的神情一片空白。我往後傾斜了下傘,擡臉去看沿途搖動的深青,半空中細如煙絲的銀線,滿是蒼白晦暗的天。眼珠未轉,我眨眼。

在這深宮之中,有時我想流的淚已經幹涸,我想說的話注定要走進沉默。

就像我曾玩過的攻略游戲,無論正義也好私心也罷,在掀開粉飾太平的虛假時開始,槍響之後就沒有贏家,誰是誰非亦不得清。只是當時玩不過還能躲入現實,如今再回首,我卻不得不怔然,自己早已是那個拿到說不清道不明角色的局中人。

可嘆。

可惜。

又可悲。

我執傘行走在莊嚴的黑瓦紅牆下,衣袂翻飛,寬袖滑腕,記憶也随着春天帶來的信使飄向了遠方……

“楚婕妤。”

炙熱的陽光下,壓得極媚的柔和嗓音響在頭頂,我不敢再動,又不能毫無反應,腦袋也被暴曬得太久以至于頗為暈眩,無力地恍惚睜眼。面前一片黑影籠罩,模糊的眼底捕捉到一抹澄澈的藍,我順着那微微閃着光的淡藍裙角擡高視線,不過一個照面便辨認出了主人。

是麗婕妤。

……她來幹什麽?我一團亂麻似的腦子遲鈍地發出疑問,勉強提起警惕之心觀她。

只見來人柳葉眉,高鼻梁,唇含珠,生得一副冷豔相,眉骨之間非凡塵感難藏。她居高臨下地蔑視我,輕輕一笑,如江水洪濤荷葉輕搖:“太妃清淨之地,靜心。”

說罷,她也沒管我不解其意,不言不語,女人款步繞着我走了兩圈,興味十足,直至俯身停留在我面前,眼神裏竟露出一點憐憫。被貼面騎臉,我終于有了更深的清醒。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赤裸裸的惡意浮現,麗婕妤柔聲說:“這大好的日子,雨季難得的晴朗天氣,楚婕妤可要好好跪着,堅持住,莫要暈倒了讨人嫌、還要隔日補上剩下的時辰才好。”

“……”

“楚婕妤似水,希望你——不要枯萎。”

緩慢的語氣就像一朵嬌美的花,盛放時甜膩,吸引叢林中不知世事者踩中陷阱,花期一過就轉身變成一條悄無聲息的毒蛇,探身時吐信,不必要絕不嘶嘶出聲,暴露其中。

我跪得發麻,膝蓋生疼,盯着她滴水不漏的臉,漸漸收了松懈的神情,面無表情地回應:“多謝姐姐的關心,妹妹一定克制謹記。”

女人慢慢直起身,螓首蛾眉豐神綽約,聲音冷了下來:“擔不起楚婕妤這聲姐姐。”

“你我平起平坐,又何來姐妹相稱。”麗婕妤淡淡瞥我,微微揚着下巴冷漠倨傲,視我如塵屑,棄之如敝屣。她走了兩步又停下,如蜻蜓點水一聲笑,溺得醉人:“楚婕妤,我說真的,好好活着,才是最大的不幸。我勸你,小心謹慎,好自為之。”

暖風中女人的背影消散化為泡沫,周圍的景象跟着扭曲飛轉,而我被困在風暴中心,刀鋒一樣的風力刮在臉上,我被迫去聽、去看、去找,縱覽那些孤獨的、熱鬧的、屈辱的、失敗的……直至破碎的晴朗踩着濕漉漉的觀潮,最後定格在一張與之神态相似的臉上。

七月十二,月圓之夜,天盛歡慶夏夜生機之時,帝王設宴月泓樓與民同樂,鐘聲徹響長霖城,開大典,煙花不絕,攜家人,我亦是其中一員。

“楚昭儀。”

出聲者有一張介于書香與俗媚的臉,高貴、風情又蘊含一種不值一提的平淡無味。所有具有沖擊性的棱角都藏在水面,凝固在包裹的透明膠體之中,清湯白水中壓得下容人之量,透着婉約般大方,僞善般冷漠,在清高中桀骜不馴,冷凍融化的冰。她是沒有溫度的,我堅信。

“商祝姬。”我低頭向她見禮。

女人的香氣緩緩靠近了,她從欄杆邊走過來,帶着無聲無息的殺氣,鬧中取靜,在一片歡躍之中唯她靜默,其他人自成背景。我的心開始不自覺地怦怦跳,下意識緊張,攥緊了廣袖下不安的手掌。

商祝姬似是看出我的強裝鎮定,她貼近我的肩頭,淡淡一笑,只說了一句:“放心,別怕。現在你還需要活着……我們的戲,還在後頭。”

随着她話音輕聲落下,在這大好的月圓佳節中,我被驚得一身冷汗,身體僵在原地。眼睜睜看着她迤逦的裙角袅袅婷婷,與我擦肩而過,嘴角淡笑如從未放在眼裏般蔑意橫生。不明顯,但刺目。

我意識恍惚起來,不懂她對我的殺意從何而來。但……這就是商祝姬,封建帝國裏宮中的女人,女人一言一行皆端莊秀麗,挑不出毛病。可她的危險,卻從不能讓人忽視。

我知道,她不是我能比較的。或者說,這宮裏任何一個活下來的女人,都不能我能夠比較的。想起我入宮以來的日子,我不由得開始自嘲,如果她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想要對我出手,沒有帝王的容忍和相護,我都會沒命。

遠處,帝王已寫好賀詞,甫一擱筆,旁邊就有侍從拿起整理。男人轉眸,目光準确無誤地投向我的方向,後款款向我而來。

“楚昭儀?”疑問的尾音上揚,他向我攤開手掌,我暫且将內心的彷徨抛之腦後,看着帝王手掌,鼓足勇氣,擡手覆了上去。男人随即便握住我的手,炙熱溫暖。我緊張地克制呼吸,小心翼翼地擡臉看他,對上帝王淡漠如一的視線,唯恐自己再度禍從口生,愈發不能言。

“……陛下?”

而他注視着我,長霖的燈火通明在他眼眸中晃動,連就月泓樓頂之上銀月如霜,都落進帝王眼底,波光照映。

“八月四日,寡人出疆。”最後,他淡淡道:“你準備好。”

命運的齒輪轉動了。它從這一刻起即将走向毀滅、荒謬,我卻始終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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