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節
章節
只有兩個人的房間裏,林書璞深吸好幾口氣,終于走到羅恕身邊,手指緊捏着劇本邊沿,生硬地叫了一聲:“羅先生。”
羅恕原本懶翹着二郎腿拿着手機在發消息,聽到她的聲音後指尖頓住,眉心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他擡起頭,看着她。
這樣近距離地對視,林書璞更能被他輕易的一個注視蠱惑住,心底散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是陳琪編劇的助理,”她把工作證拿出來給他看,樣子恭敬又客氣:“聽說您覺得劇本有幾個地方不太合理,請問都是哪裏呢,我記下來回去改一下。”
她把劇本攤在桌上,拿下別在上面的筆,筆尖摁出來,繼續扭過頭看他,等着他開口的樣子。
羅恕往後靠得更懶散了點兒,一條胳膊往扶手上一搭,神色不明地重複她剛才的三個字:“羅先生?”
他簡簡單單的一個展臂動作都好蠱。
比起九年前的他,現在的羅恕身上多了股迷人的成熟氣場,而少年感也還在,刻在他清瘦挺拔的身軀和随意慵懶的舉手投足間。
林書璞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總感覺他的語氣裏帶了兩分威脅。慌張之下一句話沒過腦直接說了出來:“難道您不姓羅嗎?”
羅恕:“……”
他盯着她看了幾秒,半晌後移開視線,側過頭覺得荒唐似的笑了聲。
林書璞看到他的喉結滾了滾。九年前,當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孩子時,她就發現他的喉結長得很好看,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現在她終于明白,那種感覺叫做“欲。”
“你覺得我姓什麽?”羅恕垂眸繼續在手機上敲字,黑色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沒系,一小截鎖骨露出來。
格外性感撩人。
林書璞命令自己不要再看些有的沒的,頭低了低:“您姓羅。”
她把劇本往那邊移了移,仍是叫他:“羅先生,您是對劇本哪裏不滿意啊?”
聲音很低,越往下說越心虛。
羅恕沒再看手機,随手往桌上一扔,手機往前滑出一小段距離後停住。他撈過劇本往後翻了幾頁,食指與中指并攏在一個地方點了點:“這場吻戲删了,還有後面幾場,全删了。”
他所說的吻戲,全都是張制片指明要加的。在收到這個要求後林書璞試着掙紮了下,告訴對方這部戲前面的部分男女主不能有除牽手和擁抱以外的親密戲,所有的親密戲都要放在最後一場,這樣劇情的沖擊力會達到最高潮,前面所有的隐忍禁欲,都會在最後爆發出盛大的情感釋放。張制片只聽了幾句就沒興趣再聽了,他說前面幾集連個吻都沒有怎麽吸引現在的年輕觀衆,前面不夠帶勁,那生活在快餐時代的觀衆早跑光了,誰還跟你這兒等着最後一場的“爆發和高潮”啊。
林書璞妥協了。
反正妥協一次跟妥協一百次沒什麽差別。
她沒想到羅恕會讓她把這幾場在她心裏最多餘和最會破壞氣氛的吻戲删掉,眼睛緩慢地眨了眨,小聲問:“為什麽?”
羅恕:“我不拍吻戲。”
“可是最後一場有吻戲……”
“但也分情況,”羅恕補充,話是接着他的前一句:“偶爾也可以為了藝術犧牲。”
林書璞分辨不出他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只知道他提出的這些要求,全部都符合她最初創作劇本時的初衷。
就算他的理由是真的,也會讓她覺得,他透過改得面目全非的劇本,都能看穿她一開始的創作意圖。
“好。”林書璞知道他對劇組的重要性,對于資方來說他是能搖錢的樹,是《冬眠》最大的一塊金字招牌,沒有人敢對他提出的意見說不。
“我會按照您的要求把這幾場吻戲删掉。”她合上劇本:“那、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
“你吃飯了嗎?”
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跟剛才的讨論沒有半分聯系的話讓林書璞怔愣下來,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啊?”
“你吃飯沒有?”
他又問了一遍,這下林書璞可以确定自己真的沒有聽錯。
“沒有……”她實話實說。今天事多,她連早飯也沒來得及吃,肚子早餓了。
門外有人敲了敲,吳家偉走過來,手裏提着一份外賣。他把幾份菜品一一拿出來擺在桌上,蓋子打開。“你點的餐。”吳家偉說話時帶了氣,好像羅恕點餐是件多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這麽油的東西你都敢點?”
羅恕抄起雙臂,整個人更舒展了些:“我多久沒碰過油腥了?”
“行行行,你吃!”吳家偉幾乎是咬牙切齒了:“上鏡要是不好看,你可別罵我啊!”
吳家偉說完,又接了個電話轉身走了。
林書璞看着桌上的菜。油焖大蝦、宮保雞丁、土豆炖牛肉、水煮魚、魚香茄子。
每一道都很誘人,熱量也很高。
應該屬于各家演員違禁清單上的菜。
羅恕從袋子裏拿出一雙筷子,掰開,夾了塊雞肉吃了。
他只吃了那一口,下一秒筷子放下,說:“還真挺膩。”他擡起頭,目光瞥向身邊的林書璞:“這些菜我不能吃,你替我吃了吧。”
林書璞:“……”
她有些搞不懂羅恕是怎麽了,感覺自己在做一個很混亂的夢。
“這些菜是你點的。”她說。
“我現在又不想吃了。”
羅恕說得坦然,好像是真的一時興起點了一大堆硬菜,吃了一口後覺得罪惡,為了上鏡效果及時遏制住了口腹之欲。
“你要是不吃,”他說:“我只能倒了。”
“……”
羅恕把旁邊的椅子拉開,随口命令:“坐。”
林書璞覺得自己被道德綁架了。
她把書包擱一邊,在羅恕身邊坐下。羅恕掰開了一雙新的一次性筷子,随手放到她那邊的米飯碗上,而他繼續漠然無聲地看劇本。
他的動作太過自然,讓林書璞差點兒沒察覺到這個動作的詭異。
她想到了九年前,她在小鎮裏第一次遇到羅恕。
她是被曲絹帶到小鎮的。曲絹是她的母親,那時候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作者,出過幾本書,全都沒什麽水花,生活過得無比拮據,房東天天來催她交房租。在大城市實在過不下去了,她連夜收拾東西帶着林書璞回了安寧鎮。
那年林書璞十歲。
搬到安寧鎮是在父親去世不久,可父親為什麽要死,這件事曲絹從來沒有開口提過。她實在太想念父親,就問曲絹:“我爸爸呢,我的爸爸去了哪兒?他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來?”
曲絹一根根地抽着煙,聽得煩了把她拉過來,拿燃着的煙頭燙她的手臂,一邊燙一邊罵:“你爸死了!他死了!我讓你再問!”
小女孩白白嫩嫩的手臂被燙出了幾個疤,她哭起來。曲絹聽得更煩,拽着她的手把她往門外一推:“喪門星!要哭去外面哭,別給我回來!”
林書璞無助地站在街上,聽到屋子裏傳出姥姥蒼老的聲音:“你又發什麽瘋!”
姥姥想把林書璞帶回家,曲絹不許,在門口攔着,順帶着連姥姥一起罵了起來。
林書璞捂住耳朵,沿着街道往前跑。
她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跑到了哪兒。她初來乍到,不熟悉這個小鎮,街道兩邊全是她沒見過的建築,路上全是她不認識的行人。
她不敢回家,一個人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把臉上的眼淚擦幹淨。手上被煙頭燙出了好幾個紅印子,火辣辣得疼。
她在陌生的街道從中午一直待到傍晚,天色将暗,路燈次第亮起。
小鎮不怎麽繁華,來往行人不多。兩邊的商鋪蕭索又冷清,門口站着幾個人,有大腹便便的餐廳老板、一頭黃毛的網瘾少年、穿着儉省的酒吧女服務生。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老舊的、蒼茫的氣質,是被這個小鎮滋養出來的。
只有一個人不同。
那個人是一家汽車修理店的員工,應該是員工,他身上穿着沾滿了灰土和油污的黑色汽修服套裝,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修理一輛看起來比這個小鎮還要陳舊的越野車。戴了白色的手套,手套上全是油污,臉上也不小心蹭到了些。
可即使這樣,他身上都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這股氣質把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讓他跟小鎮裏那些面目平凡的人有了最本質上的區別。
林書璞時不時就會看他一眼。
他躺在汽車底下,拿着扳手在擰螺絲。這份工作很辛苦,他看起來年紀并不大,剛成年的樣子,可他的手法娴熟得像個老員工。
越野車主人在旁邊跟他搭話,問這輛車到底還能不能修好。他說他只能盡力試試。
越野車主人給他煙,他沒接。那時候是初夏時節,天氣熱起來,店裏沒空調,他額上出滿了汗,微微浸濕了額發。
一下午時間過去,他都圍繞在那輛破車旁邊。臨傍晚時還真的弄出了點兒響動,車子能發動了。
林書璞繼續看他。
即使他灰頭土臉,滿身油污,也依舊俊朗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林書璞那年只有十歲,但她已經知道了俊朗這個詞要怎麽用,用在什麽樣的人身上。
十八歲的少年把修理工具放在一邊,擡起胳膊随意抹了把臉上的汗,轉身進了店裏。
再出來的時候,他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人看起來格外清爽。頭發也剛洗過,吹得半幹,額發蓬松地搭着,讓他看起來有股濃重的少年感。
與這個小鎮格格不入的高貴氣質更突出了。
他朝林書璞走過來,停在她身邊,開口跟她說了第一句話:“小妹妹,你怎麽不回家?”
林書璞低着頭。她在這邊坐了一整個下午,被太陽曬得都發蔫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說她不敢回家,回家以後會被媽媽打。這樣子說的話,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可憐?
她不想讓自己被同情。
“跟這兒坐一下午了。”少年屈膝在她身邊半跪下來,問:“餓不餓?”
很餓,她的肚子都叫好幾聲了。
林書璞擡起頭,如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一樣看着他,輕輕點了點頭。
少年朝馬路對面的一家小餐館指了指:“那有吃的,哥哥請你去吃頓飯,你看行嗎?”
他應該是擔心自己會被當成拐賣小孩的人販子,所以保持着一個合适的距離在跟她交流,詢問她的意見。
林書璞從小在學校就被灌輸了“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給的食物”等等一系列的防拐常識,對人有戒備心。面前的男生個子很高,年紀也步入了成年人的範疇,可是莫名地,林書璞在面對他時,會無條件地信任他。
她跟着他去了那家小小的餐館。
是家炒河粉店,店裏人不多,基本全是這個小鎮上的居民。
沒幾分鐘,老板炒好了兩碗河粉端過來。
男生從筷筒裏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掰開,放到林書璞面前的碗上。
林書璞中午沒吃飯,餓得不行,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男生在她對面坐着,拿熱水先把杯子燙了下,給她倒了杯溫的遞過去。
店老板的手藝很好,河粉炒得很香。之前她沒吃過這種東西,以為全世界的河粉都是這麽好吃。後來離開小鎮,她才明白只有這家店的河粉味道是好的。
她胃口不大,即使餓壞了也沒吃下去多少,才半碗就飽了。
男生問她:“還想不想吃別的?”
她搖搖頭。
男生說:“那能不能告訴哥哥你家在哪兒,我把你送回去。”
林書璞還是搖頭:“我不回去。”
“為什麽?”
她臉上有了本不該屬于十歲孩子的沉默和陰郁。男生就沒再問,他說:“可你還太小,不管怎麽樣總得回家。”
林書璞的眼睛緩慢地眨了下。她那年還是個小孩子,而她在男生的話後,無比希望自己能快點兒成為一個大人。
男生習慣性地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包煙,意識到對面有個小孩後把煙放了回去。
視線無意間滑過她搭在桌上的兩只手,他看到了小女孩細弱白皙的手臂上被燙出來的幾個煙疤。
男生眼中沉了沉,并沒有問什麽,只是在良久後,他告訴她:“我就在附近住,周末的時候會來汽修店上班,你以後要是有什麽事可以來這邊找我。”
那還只是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而已,他就給了她全部的善意和盡己所能的幫助。
林書璞點點頭:“好。”
“還有,”男生胳膊肘撐桌上,身體朝她傾:“小孩子在外面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給的食物,那些東西裏不一定加了什麽。”
林書璞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低頭看桌上還剩半碗的炒河粉。
樣子有些不自知的呆萌。
男生低下頭笑了笑,其實他的外形偏冷,而笑起來時會讓人立刻想到迷人兩個字,讓林書璞看得有些呆了。
笑完重新擡起頭,看着她,說:“只有哥哥除外。”
林書璞把他的話記在了心裏,之後的每一天都沒有忘記過。
看看時間不早,他從椅子裏起身:“走吧,哥哥送你回家。”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路上走着。林書璞側頭看了眼,他好高,那年才十八歲的年紀就蹿到了一米八五,她需要把頭揚起來才能跟他對視。
她并不知道回家的路,但是記得家裏的門牌號。男生把她送到門口,征求她的意見:“哥哥幫你敲門?”
她搖搖頭,有些不情不願地走到門口。
擡起手,臨敲門前,她回過頭,問:“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啊?”
男生對着她溫和地笑了笑,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他在路燈底下無比好看的微笑。
溫柔得有着撫慰人心的力量。
“我叫羅恕。”他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