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态度
态度
邱林風推開家門時，陳雅已經在了。當年趙珍珠生孩子落了病，因為小時候聽家裏人說女人得這種病不好，誰也沒告訴不說，還淩晨爬起來用冷水洗貼身衣物，等邱林風發現時已經晚了。
陳雅就在這個時候來到邱家，照顧生病的趙珍珠和年幼的邱遇。她是趙珍珠還在村子時的姐妹，跟趙珍珠關系相當不錯，邱林風看她就像看趙珍珠的親姐姐。
趙珍珠離世後，陳雅幫着照顧了邱遇一段時間，等邱遇晚上不再哭着找媽媽了便提出離開。邱林風連說帶勸才塞給陳雅一點錢，讓陳雅在陽城落了腳。
一直到現在，邱家門鎖換了兩次，每次都給陳雅一份鑰匙。陳雅偶爾會來看邱遇，邱遇和陳雅的關系也不錯，但沒到什麽都說的地步，因此陳雅一直不知道邱遇跟邱林風的父子關系這麽差。這次邱林風請陳雅回來，說邱遇離家出走，希望陳雅幫着勸勸，陳雅撂下電話就來了。
邱林風擰着眉問陳雅：“雅姐，邱遇他……”
陳雅嘆口氣道：“沒回來。這孩子，給他打電話也打不通，不知道是把我拉黑了還是換號了。”
邱林風抓着車鑰匙，有那麽一會兒看起來是想沖出去抓孩子。但他哪知道邱遇跑到了什麽地方，只能把鑰匙拍在門口鞋櫃上。
“這兔崽子！”邱林風罵道，“好好的家不待，現在的孩子怎麽這麽難管？”
陳雅又嘆了口氣。
“小遇一直很乖，怎麽會突然離家出走？你讓我回來也得跟我說清楚情況，雖然我現在聯系不上他，但萬一他什麽時候理我了，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拿什麽勸他？”
邱林風面上露了一點微妙的難堪。他換了鞋進屋，吱唔道：“也沒什麽，管教孩子嗎，說不清的時候……打了兩下。”
“怎麽還打起孩子來了？”陳雅一下站起來，“小遇哪裏是要打才乖的孩子？邱哥，珍珠還在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人走了說的話就不作數了嗎？”
這話像把刀子戳在邱林風心上。
邱林風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甚至已經不記得一開始動手打邱遇是為了什麽事。可能是他有次考試粗心，丢了不該丢的分還犟嘴，也可能是他在外面玩忘了時間，回家太晚讓當爹的擔心了。
邱林風保證，他一開始沒真動手，就是兇了點，嚷了幾句，推了邱遇幾把，絕對沒使勁。但也不知怎麽，邱遇身上的毛病越來越多，邱林風越看越不順眼，到後來凡是能動手的邱林風甚至不願意說話，他動手，邱遇躲避，沉默，反抗，父子兩個打起來……
什麽事都亂了。
但邱林風不是為了這個啊，他是想好好管孩子，他就是覺得邱遇應該再乖一點，再優秀一點，再好一點，這樣才對得起沒享多少福就病逝的妻子。
小孩不打不成器，不都是這樣的嗎？
邱林風點了根煙，含糊道：“他有時候太不像話了，我也是沒辦法。”
陳雅惱道：“沒什麽辦法？你也不用跟我說你有多為難，我就問你一句——從前是誰跟珍珠說，他爹總打他，他以後絕不跟他爹一個樣？”
邱林風手一顫，煙灰落在褲子上。
陳雅又道：“我知道你一個人帶孩子壓力大，做爹的不夠細膩，有時候想不到好的解決方法，就會打。但你沒有我電話嗎？你不能給我打個電話讓我來幫忙嗎？你說不通就上手，沒想過用別的法子試試嗎？小遇這孩子我看着長大的，他什麽時候不像話過，他哪兒是那種不像話的孩子？”
邱林風沉默地抽着煙。
陳雅氣得不行，搶過邱林風的煙按滅在煙灰缸裏。
“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小遇犯了什麽錯，你為什麽要打他，啊？”
邱林風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他下意識為自己辯解：“我其實有陣子沒打過他了，但他這次實在太過分……”
陳雅更怒道：“你還不是第一次打他？”
邱林風又不吭聲了。
陳雅深呼吸了好幾下，才終于穩定了一點，問邱林風道：“好，從前的你以後慢慢給我交代，他這次怎麽了，怎麽就過分了？”
邱林風低着頭，兩手扣在一起，半天才道：“他喜歡男的。”
陳雅悚然一驚。
這一天快中午的時候天就陰了，到下午一點直接天降暴雨。預約一個接一個取消，“主題”裏衆人難得清閑，衆員工把店裏大概收拾了一遍，韓老板讓廚房給做了點吃的，張羅大家：“今天應該沒的忙了，都歇着吧。”
小木帶頭喊了聲“謝謝老板”。
邱遇跟馮岚找了個角落的隔間，前者寫作業，後者打地鼠。
邱遇沒有诓馮岚，這陣子和馮岚一起開工前，他有空都會背單詞課文知識點。眼下他寫作業的方式就跟馮岚截然不同，馮岚選擇靠蒙，填空亂填，大題為顯字多抄公式，對着書恨不得一題一翻。邱遇則是直接做，遇到不會的題簡單思考半分鐘，沒思路就打個标記下一道，都寫完了再回頭看，确實有點對待高考卷的風範。
至于馮岚，他的作業已經糊弄完畢，幸好有邱遇送他的打地鼠機讓他打發時間。馮岚之前空閑的時候也會摸兩把打地鼠機，俨然拿這玩意兒當手機玩。邱遇每次瞧見，又是高興自己禮物送的好，又是難過馮岚還在用那個老按鍵手機，在他看來那玩意兒也就比大哥大高科技一點。
邱遇還觀察到馮岚一直鐘情積分模式，但對闖關模式興致缺缺。邱遇擔心是闖關模式馮岚玩着沒勁，開口問了，馮岚道：“我試了頭兩關，特別簡單，怕一不小心打到頭就沒了，說明上寫着只有一百關。”
邱遇整顆心都軟了。
巴掌大的打地鼠機有十個按鍵，指示燈随機亮起，綠色三分，黃色兩分，橙色一分，紅色扣兩分，累積按紅色三次游戲結束。馮岚每天睜眼就是工作，回家收拾完清醒不了多久也就睡了，在咖啡廳雖然能玩兩把，但經常被各種事情打斷，能一直打下去的機會不多，目前最高分僅一百一十三。
難得今天這麽閑，馮岚決意沖分，沒注意到對面邱遇已經寫完了一張卷子，在對書找知識點前的空隙裏擡眼看他。
馮岚很安逸地翹着腿，眉目舒展，神情專注，把打地鼠機按得呱呱叫。
“加油！”
“太棒了！”
“加油！”
“你真厲害！”
甜美可愛的聲音不停響起，約有兩分鐘，第一個表示失敗的“啊哦”出現，馮岚的眉頭不覺皺起。又十幾秒，第二個表示失敗的“要小心了”出現，馮岚越發嚴肅，再半分鐘表示游戲徹底失敗的“太可惜了”響起，馮岚嘆口氣，握着打地鼠機伸展了一下身體。
邱遇問：“多少分？”
“你寫完了？”馮岚擡頭看向邱遇，“三百七十二……後面速度太快，我眼睛跟得上手跟不上。當然也可能是我已經看花眼了，眼睛也沒跟上……啊。”
馮岚後知後覺：“我沒吵到你吧？”
“你邱哥，暴脾氣。”邱遇說，“你要是吵到我，我就把你腦袋按桌子上了。”
馮岚笑了，站起身活動了兩下。
“你繼續寫吧，我換個地方玩。”
“別啊。”邱遇連忙挽留馮岚，“你留這兒給我當個背景音。”
馮岚不解。
“加油！太棒了！你真厲害！”邱遇把嗓子一掐，學了打地鼠機說話，“這些聲音給了我莫大的鼓勵，讓我在做題時充滿幹勁！”
馮岚又笑了下。
“真吵不着你？”
“吵不着。”邱遇打開歷史書，開始尋找自己沒背熟的知識點。他手上閑不着，嘴也停不住：“你就當陪陪我呗，我差生，需要馮老師在旁邊看着才能好好寫作業。”
“差生？邱同學，我的作業都是糊弄的，你讓我指導你什麽，數學大題別忘寫‘解’嗎？”
邱遇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不是不行。”
馮岚突然對着邱遇挑了一下眉。他鮮少做這樣的動作，這一下帥中帶着點反差過分強烈引起的好笑。邱遇沒忍住，“噗”的一聲。
馮岚這時張口道：“兄弟，數學大題光寫‘解’啊？你好歹往上放公式嗎。”
邱遇哈哈大笑。
“學我是不是？”他說，“這麽記仇。”
馮岚往後一靠。
“我就說了你一回。”邱遇為自己申辯，“我還立刻誇你了。”
“‘解’字寫得好看，一字千金，大家風範，當值一分——你管這叫誇？”
邱遇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點在桌上，指節一彎做了個手指下跪。
“饒命，馮哥。”他一本正經地說，“小的錯了。”
馮岚随意揮了下手，把打地鼠機放在桌上。
“我去趟衛生間，你繼續寫吧。”
邱遇腦袋一低，給馮岚敬了個禮。馮岚在邱遇手上敲了一下，這才離開隔間。
馮岚走後，邱遇翻書又做了兩道題，手機突然震起來。他看了一眼，見上面閃爍的名字是“雅姨”，猶豫了一下才接。
“雅姨。”他打招呼，“跟我爸聊過了？”
“嗯，你放心，我沒跟他說能聯系上你的事。”陳雅說，“他都跟我說了，你爸他……唉，這種事怎麽早不跟雅姨講？我早知道了，早就來勸他。”
邱遇笑了笑。一開始不說，是他真以為自己做錯了事，後來不說，是他賭氣，覺得自己能扛住，最後是完全放棄了，跟邱林風關系已經差到這種程度，邱林風的性格又擺在那兒，說也沒用。
“幸好你先給我打了電話。”邱遇說，“萬一你是當我爸面給我打，我又要和他吵一架。”
陳雅問：“那你現在在哪兒住啊？你爸說你自己租房了，習慣嗎，錢還夠嗎，有時間自己做飯嗎？別總吃外賣，之前讓你學學做飯你也不學，就會那麽三兩樣，現在你看……”
“我沒事，雅姨。”邱遇心裏一暖，“我都挺好的，附近還有我一同學，我倆能互相照顧。”
“行，有人跟你幫襯就行……”陳雅頓了頓，“你跟你那幾個朋友說這事了嗎？”
“二鵬他們？”邱遇玩笑着說，“雅姨，你是不是想套我的話，好找他們問啊？”
“沒有，沒有，我都沒他們聯系方式。”陳雅有點慌，“雅姨知道你過得好就行，回頭我再給你打點錢，自己在外面也過好點。”
“我離開邱林風就過挺好，你別擔心了。”邱遇說，“別給我打錢，我可不收。我有之前的零花，現在又自己打工，也賺不少。”
“你這孩子，給錢不要，去吃打工的苦。”陳雅埋怨了一句，心疼之餘，又扯着邱遇說了兩句閑話，才終于把最想問的說出口。
“雅姨聽了你爸說……就，你爸跟我說你……你喜歡男的？”
邱遇臉一沉。
“邱林風把這個也跟你說了？”
陳雅急道：“你就說是不是真的！你是拿這個氣你爸的吧，啊？”
邱遇沒吭聲，轉了兩圈筆。陳雅更急：“這樣不行的啊，小遇，你聽雅姨一句……”
“我确實是。”邱遇的聲音沒了剛才的喜悅，“雅姨，你想說什麽？說這是病，這不正常，說我應該結婚生孩子？”
“你看，你都清楚——”
“我不清楚。”邱遇說，“雅姨，我知道你關心我，但我也明确告訴你，這不是病，也不是跟主流不一樣，不結婚生孩子就叫不正常。老邱家暴躁愛打人的基因是爛的，斷在我這是好事。你要是非讓我結婚生孩子，就是讓我去騙人家女生，是讓我做一個不誠實沒擔當的卑劣小人，你明白嗎？”
“你知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反對你！”陳雅說，“我可以不攔你，支持你，其他人呢，啊？雅姨查過了，好多這樣的結婚生子，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那這一輩子也就是過去了，我永遠不會開心。”邱遇清清楚楚地說，“不僅不開心，還會一輩子都覺得有負罪感，覺得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孩子，最後就郁郁而終……您想我過那樣的日子？”
陳雅吸了下鼻子，邱遇聽出她要哭了，忙又把聲音放緩。
“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雅姨。雖然我不覺得我跟什麽樣的人在一起要別人支持，但确實大家對這些的了解都多了，不像以前好些人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正常，覺得結婚生孩子才算‘治好了’。我自己選的路，自己能走明白。你別哭了，不會有事的。”
“說是這麽說……但是……哎喲，我怎麽和你媽交代啊……”
陳雅哭了一會，邱遇勸了又勸，陳雅才終于挂斷電話。邱遇放下手機，長出一口氣。他揉揉耳朵，再看歷史書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了。馮岚就在這時走了回來，他重又坐在邱遇對面，拿起打地鼠機。
邱遇瞧了眼時間：“去這麽久，肚子不舒服？”
馮岚很慢地“嗯”了一聲。
邱遇幾乎是立刻明白：“你在外面站半天了吧？”
馮岚聳了下肩，也沒不承認。
邱遇道：“下次你直接進來，我要想避着人就去後頭了，咱倆現在這麽鐵，你還跟我玩這個？”
馮岚看向邱遇：“我認為這是基本禮貌。”
邱遇指了下馮岚，強調道：“別跟我玩這個。不然我下次抓着你來聽我打電話。”
“好吧。”馮岚無奈一笑，“你家裏電話？”
“嗯，我雅姨。”邱遇想抽煙，伸手摸兜又想起屋裏禁煙，只能繼續轉筆。
“她是我媽閨蜜，以前照顧過我。我爸跟她說了我出櫃的事……你聽了多少？”
“差不多都聽見了。”
“虛僞，多麽虛僞。”邱遇搖頭嘆氣，“真正的禮貌難道不是轉身就走不聽嗎？”
“我下次注意。”馮岚點頭，“我下次躲去休息室。”
邱遇眼睛一瞪：“你敢！”
馮岚這次笑得不無奈，甚至挺燦爛了。
邱遇頓時想起馮岚先前問他是不是會找男朋友的事，明白自己今天跟陳雅說的話正中紅心，如果從前馮岚對他的好感度是百分之六十，今天一準是百分之百。
不過邱同學對自己很有信心，他覺得馮岚之前對他的好感度就是百分之百，現在是百分之二百。
邱遇心裏高興，說話也輕快了點。
“你看我雅姨，聽我出櫃立刻怕我不被接受。邱林風呢？丫只會說我找個男人會丢他的臉。真是日了，到底誰是我親家長。”
馮岚道：“血緣關系不是遠近親疏的唯一标準。”
“言之有理，馮哥金句王。”邱遇說，“我這就把它改成我的微信簽名……哦不對我微信拉黑邱林風了。欸拉黑之後對方能不能看我簽名？我試試……”
邱遇徹底丢開作業，專心琢磨怎麽讓邱林風看到這句話。馮岚盯着邱遇發頂看了會兒，低頭啓動打地鼠機，試圖沖擊四百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