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扶光信手将米澤西戴往身後一掖,跟着烏望一道看向出聲的人。
那是一具和工廠內忙碌的工人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平整的臉部沒做任何特殊的修飾。如果丢進流水線或者街上,估計想找都找不出來。
但就是這樣一具普通的機械身體,當它在所有同伴都兢兢業業地履行着職責時,自己卻以一種橫刀立馬的姿勢,随意地岔着兩條大長腿,坐在一處差點将烏望等人吞沒的坑洞邊時,沒人會把它當成一具普通的機器人。
“加百列……?”米澤西戴遲疑地靠近,“是你在這具軀殼裏嗎?你還記得我嗎,我向你的系統裏存入過我的所有信息。”
“記得,創造者。”
眼前的機器人沒有嘴部構造,聲音從腹腔發出來。
它始終保持着同一個坐姿,時間久了,這種極其彰顯性格的姿勢也變得僵硬而古怪起來:
“守護希望,是您下達的最高指令。”
加百列的合成音軌聲線很沉,帶着似笑非笑的腔調,一句“您”比起尊重,更像是不帶善意的譏諷。
這種語氣足以讓絕大多數正常人心裏打鼓,斷絕攀關系的念頭——
可惜它現在面對的是不咋愛聽人話的卡西,以及出身孤舟,看人眼色技能為負分的米澤西戴。
卡西汪汪兩聲,就撅起屁股,狂甩着尾巴撲咬上去。
米澤西戴看着被狗子嚼巴着腿的機器人,面露困惑:“你都記得,那為什麽要攻擊我?”
米澤西戴的不理解相當真情實感。
他認真納悶:烏望和扶光他們遭到攻擊,還能說是被當成了侵入者,那他呢?加百列可是将他一并丢進坑洞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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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加百列大概也沒想到自己名義上的老爹和兄弟是這種性格,相比較之下,它這個人工智能反倒顯得正常多了。
它倒是沒反抗卡西的啃咬,甚至還伸手碰了碰卡西毛茸茸的腦袋。因為不會撸狗,捋出一片呆毛,惹得卡西老大不高興地擡頭啊嗚,“咔嚓”一聲啃斷了它的手掌。
烏望、扶光:“……”
你們家的親密互動會不會稍微兇殘了點。
加百列并未因此生氣,也沒有躲避閃開,放任卡西拆着他的身體,機械眼中紅光微閃:“履行指令。我……正在守護。”
“咚……”
鼓聲像隔着一層膜,含糊而遙遠地響起。
他們所處的坑洞似乎在一個大型球場內部,此時四面八方都響起粘稠濕滑的聲音。
烏望看不見敵人的形态,卻能瞧見球場的外圍像被無形的岩漿融化,鋼筋與塑料座椅迅速熔成流動的液态,随着那些古怪的聲響向着坑洞方向逼近。
那具機器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只壞掉的提線木偶,僵硬地走到坑洞邊:“你們不該在這種時候來。”
它倏然前傾,墜入深井。
卡西猝不及防,汪地一聲踩着機器人的後背,驚險地躍出坑洞。
扶光一把揪住差點跟着追下去的米澤西戴,環視一圈周圍:“你創造的東西,是不是都有拆家的天賦?”
從沒想過這個刁鑽角度的米澤西戴:“……”
他帶着幾分懊惱打開随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現在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嗎?——該死,它的自主性能太高了,我沒法操縱它停止攻擊——”
“轟——”
籠罩着濃郁黑霧的天際,被十來道火舌點亮了。
米澤西戴下意識地聞聲擡頭,瞳仁不受控地放大:“——它還對我們——”
“開軍火。”扶光友善地接話,“對,還是在拆家。”
他慢悠悠地插刀,仿佛沒看見天際線中逼近的威脅:“兒大不由父,有時候是這樣的。”
米澤西戴:“…………”
黑沉沉的天幕中,刺眼的火光撕裂黑暗,在空中劃出流暢的弧線,直指坑洞而來。
烏望無語地看了眼某個只是因為小狗狗天真的一家人構想就耿耿于懷,逮到機會就瘋狂擠兌米澤西戴的幼稚鬼,指尖微動,晦朔萦繞間,時間驟緩。
“……”米澤西戴略微放松下來,有些不甘,“我還沒問它,那些搬來新城的人最後都怎麽了,鼓聲跟它有什麽關——烏望,熔化,沒被放緩!”
烏望在米澤西戴提高的音量中,淡淡掃了眼仍在逼近的融液浪潮:“知道。”
他收回視線,還有心思詢問米澤西戴:“你還想繼續邀請加百列合作嗎?”
米澤西戴:“?它不打算配合——”
“你需要加百列嗎?”烏望打斷。
他的語氣很平淡,莫名給人一種篤定的安心感,似乎只要米澤西戴說一句“需要”,哪怕是星星月亮,他都有法子給摘下來。
米澤西戴頓了半秒,在迅速逼近的融液威脅下死馬當作活馬醫:“——需要。很需要。”
沒有加百列的算力,就沒法逼停孤舟。他們得去各個航線上尋找孤舟的本體,打草驚蛇不說,還有可能被清道夫反過來埋伏。
烏望微微颔首,擡手将意圖加入拆家行列的卡西塞進米澤西戴的懷裏:“那就站遠點。裹緊防護服。”
米澤西戴:“……?”
誰能給他解釋一下,這是要做什麽?
他被烏望一掌推開,向後踉跄時,看見一道幽邃無光的豁口,在烏望的掌心上方旋轉而開。
鼓聲與逼近的黏濕水聲忽地小了,被更加嘈雜的聲音淹沒——
是絕望的恸哭,是憎惡的嘶吼,是瘋癫的大笑,是歇斯底裏的一切悲鳴。
烏望微阖着眼。
更遠的方向,曠野中湧動的黑霧如同受到某種感召,海嘯般洶湧而來,瘋狂鑽入他的身軀,侵蝕他的精神,無可違逆的意識洪流沖刷着他的意志,意圖将他也裹挾成絕望中的一份子。
充斥于天地間的黑霧在緩慢、又肉眼可查地變得稀疏、輕薄,直至久違的天空時隔不知多少年,重新展露真容。
直至烏望眼中的那簇藍火,奪目灼亮到近乎穿透薄薄的眼皮。
“——?!”米澤西戴錯愕地仰頭看着“天”,不敢确定這片深紅色的、起伏不平的肉狀結構是不是他所想的那個——
難道他們現在正身處于一只怪物的胃袋裏?
扶光輕輕活動着指骨,像是在做什麽準備動作:“為何如此驚訝,你難道沒想過,加百列一個人工智能,為什麽要造剛剛那麽一個獻祭坑,為什麽見到我們這些來幫忙的大活人,反而覺得我們礙事?”
米澤西戴:“……”
他當然能想到加百列一定有某種目的,但實在猜不出究竟是什麽。
總不能是為了獻祭生命,讓自己獲得真正的肉.體吧?以加百列這種能夠培養克系神明的生物技術,也沒必要用這種方式獲得肉身啊。
扶光撣眼一瞥就知道米澤西戴想偏了,輕嘆了一聲,時隔多月,又一次祭出循循善誘的語氣:“你再想想?”
“第一,加百列是為守護而生的。”
“第二,加百列為了守護,正在制造出一個瀕臨毀滅的世界,甚至在我們這些新鮮活力注入後,表達出計劃被破壞的不滿。”
“這說明什麽?”
“……”米澤西戴的眼神從鏡片下刺來,滿臉寫着不要讓一個研究人員猜陰謀論。
扶光神色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麽,看得米澤西戴莫名有點想揍人,感覺自己好像被陰陽了:“這說明加百列的守護計劃,需要創造一個衰頹的世界。”
“你再想想?有什麽東西,會被衰頹的世界吸引?”
“……”米澤西戴的神色慢慢變了,“你——是說,加百列想引誘湮滅風暴?”
按照他的觀測,湮滅風暴的确有一定幾率在吞食世界後,将世界重新吐出,并令吐出的世界重煥新生,但這也只是幾率——萬一不吐呢??
扶光無辜回視:“為何瞪我?執行計劃的加百列是我造的?”
米澤西戴:“…………”
烏望差點沒因為扶光酸不溜秋的連環擠兌分神。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遽然睜眼。
掌心的虹吸口驟然倒湧,來自本源世界、來自腳下這方世界的所有黑霧奔湧而出,又被他強行歸束成一柄直貫天地的巨劍,随着慢慢擡起的掌心,被推向上方那深紅色蠕動的肉壁。
鼓聲驟變。
刺耳的尖響如同千萬只長了翅膀的蟻蟲,瘋狂鑽進耳道鼓膜。
烏望沒管耳膜的刺痛,也沒在意胸髒腹腔中驟然出現的漲堵疼痛感,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推動那柄巨劍,一寸寸紮入覆蓋天地的肉壁,在頭頂撕裂出一道豁口。
扶光閃身化作一抹鎏光,沿着劍鋒飛掠而上,沖出肉壁的瞬間,化出原型。
奪目的光近乎穿透肥贅的肉壁。
烏望站在原地,仰頭看了眼從豁口處漏進的銀光,直到眼睛承受不住刺痛,才錯開視線:“關于湮滅風暴的情報,拍賣張其實有一份沒有交給卡西。”
“據說,湮滅風暴雖然會被衰頹的世界吸引,但也同樣會被強烈的光芒引誘。”
眼前的球場融化得所剩無幾,融液近乎席卷至他們腳邊。
烏望的語速依舊不緊不慢:“加百列,你希望扶光破壞你辛苦籌謀的計劃嗎?”
“——”
融潮驟止。
幾秒後,加百列帶着點頭痛的聲音在新城中回蕩:“——知道了,合作。讓他回來,湮滅風暴就要到了。”
銀色鎏光倏然而下。
扶光剛在烏望身邊站定,腳下的大地就如同被颠起的石子一般震顫起來。
黑暗與混沌侵襲意識。
烏望眯了下眼,在因湮滅吞噬世界短暫斷片前,感受到有一只手牢牢攥住了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擠進指縫。
溫涼的鎖鏈一路攀纏住他的手腕,鎖緊他的腰,将他帶進一片溫暖結實的懷抱中:“要來了。——如果真的死了,怎麽辦?”
烏望微偏了下頭,避開撩得他耳畔發癢的清淺氣息:“那你為什麽回來?怕的話,你該熄了鎖鏈上的光走。”
扶光的力道大得像想将他揉進骨肉,不分彼此:“那怎麽行,師父就算是死,也要帶我一起走。”
“——”
空茫的嗡鳴如當頭棒喝襲來。
烏望短暫地失去了意識。
當他再從混沌中掙紮着清醒時,耳邊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
洛城燦爛的陽光籠罩着繁華的都市,大廈光滑的玻璃幕牆折射着耀眼的光。
打扮時尚的女士牽着貴賓犬同他們擦身而過,走了幾步又忽然回頭,擡了擡墨鏡驚訝地欣賞偶遇的帥哥的顏值。
烏望的視線從眼前這個煥然一新,似乎從未經歷過任何瘡痍的世界慢慢劃過,還沒來得及湧起什麽情緒,手就被某個快被醋泡透了的人用力一箍。
扶光語中含笑,但同時磨着牙:“別看了。還看什麽?再看她就要上來遞號碼了。”
烏望被一只大醋缸子拖着,一路有些跌撞地倒退進一條狹窄的暗巷。
紙醉金迷的香風吹拂過都市的街巷。
他被吻得向後傾身,倒退間後背抵上冷硬的牆面。
扶光顯得有些着惱,唇舌攪磨得很兇,含糊斷續地說着酸話:“不該因為你的皮膚……容易留痕……就不親的。”
滾燙灼熱的吻重重壓在頸側動脈上,又轉向鎖骨,轉向他和扶光交握着的手。
烏望被吻得眯起眼睛:“起開。你是狗嗎?”
幾步開外,尴尬杵着的一人一狗一人工智能:“…………”
怎麽,他們是神奇地掌握了隐身的能力了嗎?
你說起開,你倒是伸手把人推開啊??
“……”加百列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半晌轉頭看向米澤西戴,“走吧,要帶我去哪?還杵在這兒,想被狗踢?”
卡西:“……汪!”
狗勾冤枉,狗勾也感覺自己被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