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烏望眼前略微花了一下,再睜眼時,身邊的一切都有了顯眼的血條。
同伴是藍色的血條,不可攻擊;身邊的雜物是綠色的血條,可以摧毀;孤舟上不斷躍下的清道夫是紅色的血條,眨眼的功夫,紅血條下方就多了無數削弱debuff。
各色技能撕破了曠野的黑暗,轟鳴聲和異響在四面八方炸開。
前排隊伍在孔未晞【大庇天下】的保護下,直接挺入清道夫的隊伍,向着清道夫身後的孤舟發起攻擊。
“轟……”
無數道技能同時砸在缽狀防護罩上,激起大片漣漪。可防護罩頭頂的血條卻幾乎未動,甚至還反加了幾層。
扶光疑惑地輕哼了一聲,旋即了然地舒展眉宇,遁作一道鎏光直入上方的黑暗——
漆黑一片的天幕,忽然震顫起來。
如果不存在色差,人眼是很難觀測到氣流的變動的。但這會兒,幾乎所有人都同時後脊一寒,連帶着那些清道夫們,也警覺地看向頭頂的某片黑暗。
那裏,好像有什麽風暴在聚集,或者撕裂了一道他們看不見的口子。
“——”
龍吟聲驟然而起,貫徹天地寰宇。
那片令所有人心生不安的黑暗中,碩大的龍首緩緩探出,巨碩無朋的體型令人産生一種源于生物本能的、肝膽俱裂般的畏懼。
祂在衆人驚懼的瞪視中慢慢垂下頭顱,布滿森寒獠牙的嘴噴灑着蒸汽般的白霧張開,狠狠一口咬住了缽狀的藍色防護罩。
“——血!血條在掉!”人群中有玩家失聲大喊。
李迩厲喝:“快!他在幫忙,別讓清道夫幹擾他!”
玩家們紛紛從僵硬狀态中掙脫出來,無數技能瘋狂砸落。
所有的血條都在驚險蹦迪,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也有人在對波中倒下,敵方的、我方的都有。
絢爛到極致的光影中,早就脫離小隊的烏望一躍翻上甲板——沒有清道夫注意到他,防護罩也沒有攔他。
烏望知道,這肯定又是跟上一次在古堡時一樣,清道夫和防護罩将他誤認成了孤舟人。畢竟他的情況和孤舟人一模一樣——一具人造軀殼,套着一個獨立的靈魂。
他盡量避開上戰場的大部隊,向着行軍的反方向前進。挺驚訝地發覺,孤舟上的空間其實比看起來要大。
從孤舟外面看,這頂多是一艘大一點的巨輪,但上了孤舟,從甲板上下來,就會發現這船上居然還容納有一整座城市——
寬敞幹淨的軌道通路,氣勢恢宏的摩天大廈,仿古歐式的大型建築群……
烏望估計那片建築群就是學院,因為那建築上的很多裝飾風格,他都在古堡上看過。很難說梅造古堡時,是不是參考他最愛的學院的建築裝潢。
這的确是一個正在竭力存續的文明。
只是它的存續,建立在吸其他文明血肉的基礎上。
孤舟在劇烈地搖晃。
防護罩逐漸有了破碎的跡象,船下的戰火開始向甲板上鋪陳。
迎面走來的軍隊越來越多,烏望幾乎沒有躲避的餘地。
他有別的目的,沒打算現在打草驚蛇,于是捏碎了一個從李迩那兒薅來的匿蹤道具,擡起手臂敲了下光屏:“我上來了,加百列。你說的微縮燈塔群在哪?”
【已更新實時地圖。顏洄所屬燈塔編號為:S4448264】
烏望看着地圖,望了眼自己的目标方向,重新舉步。
他要去摧毀那座燈塔。
孤舟曾經用它實驗過時間回溯,為防打到最後,孤舟直接來個大回溯術,那座燈塔不能留。
一波又一波的機械兵從各個建築口湧出,黑亮的金屬軀殼鱗翅似的反射着斑斓的光,如同蟲潮。
烏望無法駕馭黑霧,暴露自己,只能在“蟲潮”的間隙尋找機會,步行跨越整片中樞軌道。
這很困難,因為敵方的人數實在太多了。多得烏望簡直懷疑米澤西戴說的“因為資源匮乏和黑塔侵蝕,孤舟人幾乎死絕”是不是假情報,好在匿蹤道具多少能削弱一些壓力——
“誰?!”
厲喝聲伴随着光學子彈突襲而來。
烏望果斷卷起黑霧,侵毀這波彈藥,操縱起黑霧托舉自己直奔目的地而去時,回頭看了一眼。
大概是他奔襲的方向不太對,原本還傾巢向着前線而去的機械部隊,居然驟然回撥了大半。
烏泱泱的機械大軍向着他的方向直挺而來:“殺了他!不能讓他進入學院!”
“——等等,這個人為什麽能操縱曠野的力量?”
“學院下了新指令,活捉這個潛入者!”
烏望花了半秒的時間反應“學院居然能命令軍隊”“這跟讓大學教授指揮戰争有什麽區別”“孤舟吃棗藥丸”這檔子事,随即放開手腳,操縱着黑霧向着身後的追兵狠狠拍下——
藍光一閃。
“阿爾法防禦盾已展開,剩餘持續時間:07:59:57。”
追兵們手持着盾牌兇戾而上,烏望并不怎麽意外,畢竟游戲分發的道具裏有不少能夠短暫抵禦曠野的侵蝕,鬼知道那是不是孤舟研制出的副産物?
他毫不猶豫地改法攻為近戰,有力的長腿粗暴地踹開沖得最近的一波追兵,借着反作用力繼續向目的地靠近的同時,順道撥轉了下晦朔。
防禦盾的時效瞬間清零。黑霧潮水般再次湧入軍隊,劇烈的侵蝕效果令機械體迅速焦黑,發出腐蝕的嘶嘶作響。
但沒有人退。孤舟人沒有情緒,當然也不具有對死亡的恐懼。他們是最具有服從性的軍隊,槍.口毫無猶疑地鎖定着侵入者:“目标一旦踏進學院,立即擊斃!”
烏望輕哼了一聲,反手一甩,黑霧如廣袖般拂出,揮推一波追兵後,将他的身形隐沒于濃黑之中。
集中的槍林彈雨因此變得散亂。他用黑霧阻擋了一部分,剩餘連黑霧也阻擋不了的,只能設法躲開。
這過程并不怎麽輕松,畢竟客場作戰,敵方的火力并未被削弱,而他這一世的身軀又比較麻煩,自愈能力極差。
他借着晦朔,盡可能地避開所有的攻擊,原本潛行只需要十來分鐘的路程,因為意外暴露而被無意義地拖長,直至缽狀防護罩徹底崩塌,火光四起的戰場終于推進到了甲板上。
身邊忽地攏來一抹熟悉的氣息。
扶光帶着些喘息的聲音輕笑着響起:“哪有像師父這樣搶軍功的?獨自一人牽制大半戰力,不給其他人發揮的機會。”
烏望瞥了眼扶光,目光從他唇畔淺淡的血跡上掃過:“分你一半。追兵,攔得住嗎?”
七道金弦于晦暝中浮現,扶光幹淨好看的手掌壓着九歌,眉眼柔和,因用力而隆起的掌骨卻露出他總藏在無害表現下的鋒銳:“攔不住也要攔。畢竟……弟子還盼着去見識西裏肯市的大公寓呢。”
“铮——”
九歌齊顫。
厚重有力的曲調如晨鐘暮鼓,聲聲撼地。
音波震蕩間,不斷湧來的追兵被一次又一次擊退,又一次又一次回湧,烏望于飛掠間克制不住地回頭時,只看見越發擁擠高築的機械人牆,幾乎将另一邊的戰場完全遮掩。
他迅速收回視線,沒去看本就因強行吞噬防禦盾而受傷的扶光,以免自己因此分心。
黑霧在他手中凝實成弓,粗如拇指的長箭連發齊出,重重刮掃過眼前攔路的敵援,未消的去勁一路拖曳着貫穿在箭上的敵人,狠狠撞斷近旁建築的承重柱。
“轟隆……”
地面在震顫,碎裂的牆壁與屋檐如同滾滾巨石,墜落而下。
烏望的速度逐漸攀升,如同幻影接連閃過大半圍堵的敵軍,手中的長箭與弓弦成為掠奪敵人性命的鐮刀,一路收割揮舞,最終将連片倒下的機械體抛在身後,在一片公園前停下。
他踉跄了一下,難得沒有保持什麽儀态,步履蹒跚地前進時,身後拖曳出一片鮮紅的血路。
孤舟人就連血液都是濁黑的機油,這些腥甜的血來自于烏望身上無可避免承受的傷,糟糕的自愈能力讓他像個破漏百出的血袋子,汩汩向外流溢着血。
他用力眨了下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眼前的公園。
這裏極其難得地裝飾有綠色植物,但細看就知道,那都是沒有生命的虛假造景。
公園的廣場呈規整的圓形,面積廣闊。
大量微型燈塔林立于地面上,乍一看像什麽城市規劃模型,或者是積木搭成的大型塔松林。
烏望的視線遲滞地從地面上這些巴掌大的“松樹”林上劃過,又看向最中心的那棵。
它很高大,塔身看起來是經典的磚石結構,純黑的石料冰冷而枯槁。
它長得和那些被排在塔林邊緣的黑色燈塔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它頂端燃燒着的火焰,不是幽冷的藍色,而是深濃的橙色。
那火劇烈躍動着,像是在掙紮,又像是在狂醉地跳舞。
偶爾出現火焰分離的情況,深郁的橙色分成兩道,一抹是深邃冷調的幽藍,一抹是澄淨溫暖的橙黃。
橙黃的火焰始終向着塔外揮舞,像是被囚禁的牢犯,竭力想回到它本該在的地方。
每當它蹿動一次,周圍那些純白的微縮燈塔就隐隐顫動一次,像是在應和。
“——”
遠方的弦聲驟斷。
烏望的心跳錯漏了一拍,想回頭,又不敢回頭,只咬牙加快前進的步伐,卻因腳下地面猝不及防的坍塌,差點摔滑出去。
【已定位S4448264燈塔。】加百列的語速加快,【正面戰場已經推過來了。幸存的玩家在和你跟扶光遺留下的敵軍纏鬥,學院肯定會想方設法趕來,啓動S4448264燈塔的回溯功能,你要快——】
“乒!”
晦朔從烏望蒼白的指尖飛掠而出,貫穿那座被投影标出的小小燈塔。
烏望悶哼了一聲,捂着胸口側看向他身後趕來的機械體。
锃亮的機甲看不出對方的年紀,但蒼老的聲音一開口,他就大概能構想出一個白發矍铄,絕對不好對付的老頭子:“你以為燈塔很好摧——”
毀字未落,那個小小的燈塔發出“咔嚓”一聲輕響。
微縮燈塔在兩人眼前驟然碎裂,坍塌一地,只有一個滑稽可愛的地基還留在原處,示意這裏曾經有過一座據說堅韌不摧,但在迅速流逝的時光面前依舊難抵磨損的燈塔。
烏望以當下最快的速度閃身晃至那具機械體身前,黑霧凝成的弓弦緊緊纏住對方的咽喉,驟然擰斷。
他急喘了一聲,弓弦驀然消散。
這一次,他為了摧毀燈塔,用晦朔加快的時間實在太長,長到他自己也需要付出不輕的代價。
燈塔的時間被強制快進,他的身軀也被相應地強制快退,所有的鮮血和傷痕不見蹤跡的同時,他也在不斷縮小,視野迅速變矮。
他在緩過氣來的第一時間,用力握住晦朔,強行停滞自己身上的時間,回頭望向身後。
參天的大廈在傾塌,他看見遠方有穿得七彩斑斓的人影在躍動,黑亮的機械體零零星星地試圖反擊,又在玩家的合力下倒下。
他猛地呼出一口氣,坐摔在地,過長的衣擺差點将他絆得側歪。
【——烏望。米澤西戴和卡西沒找到潘多拉魔盒。】
“……”烏望的後背緩緩繃緊。
【——學院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像是有一根無形的棒球棍狠狠砸上頭頂,烏望的大腦一陣鈍痛,昏沉間只覺四面八方有什麽東西在瘋狂湧來,比黑霧還要刮剜神志。
他使勁睜大雙眼,卻看不清周圍的情況,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在遭受和他一樣的折磨,眼前只有一片飽和度極高的钴藍色,像是字幕般飛快滾動過白色的符文。
他搖擺着站起身,摸索向來時的方向,也不知是适應了速度,還是字幕放慢了速度,他捕捉到只言片語:
[……監……]
[特此封……請勿打……]
[……C留……]
跌撞間,另一具身體撞上了他。
烏望的額頭被一雙龍角撞得生疼,對方似乎也吃痛,但這家夥一點沒因為潘多拉的糟糕處境而煩躁的樣子,語氣反倒顯得高興:“冒昧上門拜訪前,先給師父送一份租房的定金。”
他觸碰到了另一雙手,冰涼而強硬,像是一具被冰塊封存了許久的屍體。
扶光将那具屍體塞進他懷裏的動作帶着急切,又像是帶着等待被宣判的忐忑,聲音不知是因為受傷還是不安而顯得虛弱:“是師父從前的那具肉.身。”
他等待将這具肉.身還給烏望,已經很久了。
從他在空房間被提取記憶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受控制地一直在想這件事。
沒攤牌時的烏望掏走他的心髒,發覺洞天福地裏有一具屬于自己的屍體,哪怕屍體不化成灰,烏望也一定會一把火把上一世的自己燒成灰。
畢竟那時候的烏望根本沒想過什麽重歸神位,只想着把眼前這堆爛攤子盡快處理掉,然後擁抱永眠。
所以烏望這麽個堅守生死不可違逆,逆轉就必須支付相應代價的人,才會應許顏洄說能給顏洄“充值”,他根本就是想拿自己的命,去填顏洄的命。
可扶光不想。
他不想讓師父安息,不想讓師父離開自己,他還想和師父一起度過很多個春秋,補回他們缺失的這些,再一起迎接更長久的年月……
他還想看他師父重新回到那個本就該屬于他師父,卻為了他而丢掉的至高神座。
所以他在找到儲存芯片後,沒有馬上回去找烏望,而是用晦朔放慢了時間,進入手術室尋找米澤西戴,并借着這段時間,讓米澤西戴利用梅的手術室,捏造了一具虛假的□□,将烏望的所有記憶都複制并拷貝了一份進去。
而後,就是想方設法地背着師父,煉制這具空殼,保證這具空殼能在最恰到好處的時間灰飛煙滅,并将記憶傳送給遺忘了一切的烏望。
他準備了很久,也等待了很久動手的時機。
終戰前的那一晚,他決定自己創造機會——畢竟如果現在不動手,他就趕不上終戰這麽好的機會,逼迫師父為了力挽狂瀾,答應與自己原身的融合。
“——所以那晚你才故意引誘我?”烏望看不見,但不影響他的手按住扶光的側頸,感受到對方皮膚下的大動脈突突搏動,“為了趁我入睡,用晦朔回溯時間,回到當初我剜出你心髒的那一刻——”
仗着那時的烏望還沒恢複前世的記憶,無法抵抗晦朔的時停,扶光用晦朔定住時間,并用煉制好的空殼替換了那具真身。
再次折返後,他又快馬加鞭地重編了晦朔,放在烏望枕邊,寄希望于烏望不會因此發覺他昨晚的真實意圖……
大清早的跑去買菜,無非是擔心自己當時的心虛被能看透情緒的烏望一眼看穿,才臨時躲避罷了。
可惜有些人還沒學會打算盤的時候,烏望就已經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局,第二天一早起來,人還沒站在洗手池前把牙膏抹上,就猜到了某個弟子內心的圈圈繞繞。
——又或者,這些圈圈繞繞就是扶光故意露給他的呢?
畢竟和喜歡下暗局的他不同,扶光設局總是光明正大,誰知道這是不是扶光事前的一次先行試探?
手掌下的大動脈逐漸加速搏動,是在不安。
烏望忽然覺得糾結什麽明謀暗謀沒什麽意義,就算計較,說到底扶光也是在學他,好像手裏不拿點什麽把柄,就沒法和人好好說話。
他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究竟在扶光的成長路上留下過多少陰影,同時擡起手,如小巷裏一樣按揉了下扶光的後頸:“沒必要。”
他感覺到手掌下的肌肉緊繃起來,意識到對方大概是會錯了意,只得一邊深刻地自省這種情況下還跟伴侶講無關緊要的情話,真是堕落了,一邊淡聲道:“不用拿其他人威脅,我會為了你停留。”
重逢以來,一直是扶光單方面的表達感情,他除了抵抗,最多是默許,這句話大概是他說的最接近情話的一句。
扶光抓着他的手一時攥緊了,像是想将他的手和自己的揉爛在一處,但最終還是輕輕松開。
前世的屍體正在緩緩融進身體,烏望能感覺到自己身體裏那些陰森的黑霧在被溫暖驅逐,讓他像一只充滿了氣的氣球,随時都将要飄升。
有人輕輕伸手,托舉了一下他。
九歌的弦已經斷了,于是扶光代替那些侍奉東君的巫觋祝禱:
“暾将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餘弧兮反淪降,援北鬥兮酌桂漿。”
“撰餘辔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注1】
像是被泥土包裹的胚芽驟然吐青,掙開了裹覆在外的厚重泥污;像被黑曜岩層悶在芯中的岩漿燙裂了一個口,滾灼的熔岩流溢而出。
眼前的钴藍被燒灼赤紅,在某一刻,驟然破裂。
金日高懸,南流景光東馳而至。
所有黑霧被一掃而空,所有生靈都因太陽的璨耀匆匆垂頭,不敢擡目直視。
扶光像是感受不到眼睛的燒灼一般仰着頭,凝視着日光中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神君,溫和的神色下掩着幾近瘋癫的癡迷:“東君……”
就該是這樣。
那人就該是這樣。
很公平。
他為他走下神座,他送他回歸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