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回憶

第99章 回憶

周晏叢用濕毛巾擦了擦手和臉,然後又用清水将毛巾洗淨,挂在了洗臉架上。

“您吃不完就跟左鄰右舍分一點兒,這樣逢着您有什麽事兒需要別人搭把手的時候,也好開口。”

“可不是這個理兒麽!”王書致老人笑着接話,見周晏叢又挽起袖子作勢要把帶過來的東西給她歸置好,她急急阻攔道,“好了,不忙這一時,你大老遠過來還沒歇一下呢,快來先喝口水。”

得知周晏叢要來,王書致老早就把茶水準備好了,周晏叢也就不客氣,随着老人一起到客廳坐下。

邊飲茶邊打量房屋,周晏叢問:“去年修過之後,這房子沒再漏水了吧?”

“沒了。”王書致笑搖着扇子,邊給周晏叢扇風邊說道,“今年眼瞧着下了快一個月的雨了,兩個屋角一點兒沒濕,可見修的有多好吧。”

“那就行。”周晏叢笑笑,又問,“這才剛入五月,就已經快下了一個月的雨了?”

“可不說麽!”王書致皺眉,嫌棄道,“說是秦城那邊修地鐵動了龍脈,老天爺發脾氣呢,這兩年每到這時候都是這樣,不用管它!”

“那老天爺這氣性可夠大的,秦城的事兒,都殃及到鳳州這兒來了。”

周晏叢玩笑道,王書致聞言也笑了笑,目光落在他帶來的兩個大箱子上,一時又有些出神。

“晏叢啊,我每回瞧見你大包小包地往這裏帶,就想起以前還在溝裏那會兒。那時每次有人上外面出差,也是十幾二十個的包袱往回拎。”

王書致低聲道,周晏叢也随之陷入回憶。

當下,周晏叢所在的,是一個名叫王書致的退休老教師家中。而就是這樣一位平實樸素的花甲老人,真要論起來,卻是“大有來頭”。她是鳳州第一所航天子弟中學的校長,而她的丈夫則是國內有名的液體火箭發動機專家,楊錫恒。

鳳州對于周晏叢來說,是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地方。之所以愛,是因為這是他曾生活過十幾載的地方,從出生到上初中,人生的近二分之一都是在這裏度過,與他敬愛的父母一起。而之所以恨呢,是因為這裏又是他父親逝去的地方,緣于一場突來的洪水。

十幾年前的夏夜,鳳州山區裏突然下起了暴雨,連綿不絕的雨水致使嘉陵江水位不斷上漲,最終沖破堤岸,以摧枯拉朽之勢,向航天基地所在的小鎮席卷而去。彼時大家都在夢中,被洪水驚醒之後紛紛開始自救,基地內部更是組織起搶險隊,搶救貴重實驗器材,保護重要財産不受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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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周晏叢的父親周培欽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他将家裏安頓好了之後,便投入到搶險救災的工作當中,連同隔壁的楊錫恒一起,充當志願者去各廠區巡邏,檢查房屋、設備和器材的受損情況。是夜,他們最後去的一站是一個早已被騰空的廠房,這裏臨近河邊,地勢較高,受損看上去并不嚴重。但實際的情況卻是,由于大雨和河水的不斷沖刷,這個高臺的地基差不多已被鑿空,稍不注意踩上去地面就有可能會塌陷,人也會因之卷落水中。

彼時周培新和楊錫恒想着只看一眼,畢竟這裏也算不得重地。可就是這一眼,讓他們登上了那個早已失了根基的高臺,幾乎來不及呼救,就立刻随着坍塌的臺面被卷入了下方的水中,然後瞬間被高漲兇猛的洪水吞沒,不知去向。

基地的人找了他們三天三夜,最後只帶回來一條皮腰帶,是楊錫恒的。至于兩人的屍體,至今未見蹤跡。他們被永遠的葬在了滔滔江水之中。

回過神來,周晏叢聽沉浸在回憶之中的王書致仍在輕聲講述道——

“有一年,你爸跟你楊叔叔回燕城去開論證會,回來的時候帶了快兩百個包。我記得那是最多的一次,快到站的時候你楊叔叔發愁這麽多包怎麽帶下車,光是從行李架上挑揀下來都不容易。你爸爸靈機一動,站起來在車廂裏喊了一句,大意是請車廂裏的其他同志把自己的行李先從架子上取下來,等他們下完車之後再放上去。然後,等車到鳳州站的時候,你爸和你楊叔叔一人一邊,把行李架上的包裹都‘掃蕩’下來,扔給站臺上接站的同事。就通過這種辦法,你爸和老楊一個不落的把兩百個包帶了回來,可把基地裏的人給高興壞了。”

王書致說着笑出聲來,周晏叢聽着也微彎了唇角。

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舊事了,那時一幫知識分子聽從國家的號召來到鳳州的山溝裏,缺吃少穿地研制國家重器。平時最大的期盼就是基地裏有人去大城市出差,能給帶回來不少山溝裏買不到的東西。每到這時,大院裏的每家每戶都像過年。然而現在說出去有多少人會信呢,他們這些堪稱國士的人,竟過過這種苦日子?

“所以——這就是您為什麽每回總不讓我給您帶東西麽?”怕看到他大包小包的樣子,想起曾經的楊錫恒?

周晏叢看着王書致,輕聲問道。而老人此刻嘴邊的笑也已凝固,她低頭出着神,不知在想什麽。

周晏叢忽然覺得這樣的沉默讓人有些窒息,他輕吐一口氣,說:“阿姨,其實您在這裏守得夠久了,眼下您歲數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不好,我媽幾次提出接您回去,您卻都不答應——”

“我不能答應!”王書致打斷周晏叢的話,眼神堅定地看着他,“我要想走,哪裏不能去呢,便是不去燕城也能就近去秦城。可我為什麽不走?因為你楊叔叔和你爸爸都還沒回家,我不能讓他們回來了發現家沒了!”

“阿姨——”

周晏叢心中有種難言的痛,他看着面前一臉皺紋的老人,心想到底是什麽使她變成這樣。想她當時也是那樣的青春靓麗,留學歸來,揣着滿腔抱負陪同丈夫一起紮進了鳳州山溝。後來丈夫逝去,基地也搬出了鳳州,她卻固執地留在這裏不走了。

那時有多少人勸她,甚至他的母親程靜純哭着求她,王書致都不松口。她堅決又溫柔地要為離去的丈夫和好友留下這樣一塊天地,好引導他們回家的路。

“晏叢,乖孩子,你別勸我了。”王書致忽然滿臉凄苦地看着他說道,“你王阿姨活到這個歲數,無兒又無女,還能有什麽想頭呢?”

周晏叢不說話了,他提起茶壺為王書致倒了一杯,然後才緩緩開口。

“好,我不再逼您。”他說,“只是我爸和楊叔叔那個人,您也知道,他們幹什麽都不知道着急,所以您還且有的等呢。既然如此,咱們是不是要先把身體照看好了,才有精力繼續等下去?”

他擡頭看向王書致:“明天的身體檢查您可不能再推了,我已經和市醫院的張教授聯系好了。”

“……原來你在這兒等着我呢!”王書致破涕為笑,一口應道:“行,我答應你,咱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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