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小柳樹睡着後的第一年, 戰火如約蔓延各地,但這場戰争的領導者卻每夜歸來,陪他睡覺, 抱着他說話, 一切都如同往常,仿佛只不過是他病勢沉重, 留在聞人夜身邊休息恢複而已。

沒有人敢說出事實, 魔界乃至于全天下,都在陪魔尊演這場“他沒有抛下我”的戲。

敢于說出口的人, 全都死了。

修真界中議論紛紛, 認為聞人夜的行為是對仙尊的侮.辱,但他們無可奈何,他們本身就在應對魔界的戰争中焦頭爛額、難以自保。

小柳樹睡着後的第三年, 常乾從妖界回到荊山殿, 重新見到了小叔叔和他的神仙哥哥, 他就立在階下, 望着小叔叔低下頭哄他吃藥,覺得渾身無力,卻又連沖動的話語都說不出來。

後來常乾沒有留在荊山殿照顧他的哥哥,而是進入了魔族的軍中, 跟着釋冰痕學習戰鬥與謀略,激活了他藏匿多年的半魔族血統,催發了他強悍可怖的魔軀。

阿楚一直沒有回來, 他不敢看。

他睡着的第五年, 魔尊大人的精神狀況似乎越來越差, 但這場僵持在幽冥界的戰役卻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墨刀劈開冥河之後,冥河阻隔氣息的功能斷絕, 尋覓多年的蘭若寺終于通過佛燈尋找到了明淨的蹤跡,意欲與魔族聯手,接回近年來音訊渺茫的繼承人。

公儀顏代為同意了,因為蘭若寺使者來時,尊主陪在江仙尊身邊,任何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那是一個獨屬于他們的世界。聞人夜甚至能跟江仙尊自然地交談,雖然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他腦海中的幻覺越來越嚴重了,有一點走火入魔的跡象。魔族只是種族,而走火入魔這個詞彙,說的是他心境不穩。

無論種族,這對于每個修行者來說,都是致命的。

但他們卻束手無策。

江折柳睡着的第十年,他終于開始意識到對方睡得太久了。

可相應的,他的精神問題卻也嚴重得太久了。他仍舊沒有想到“他或許已經死了”這種念頭,而是覺得對方不理自己了,他是不是惹戀人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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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聞人夜腦子不正常,餘燼年和賀檀的腦子也快被逼得不正常了。

醫聖閣下跟傀儡師的第三千五百次會晤,兩人彼此一個對視,俱是愁眉苦臉。

“你哭喪着臉幹什麽。”賀檀有氣無力地道,“王文遠的行蹤暴露了,早晚會被魔族抓到,你那個小啞巴恢複指日可待,高興點,別這麽愁。”

餘燼年連跟他拌嘴都沒興致,癱軟在藤椅上舉目望天,卻只看到魔界大殿漆黑的穹頂,他呆了半晌,木着臉道:“這話說得,你怎麽不高興點?”

“我拿什麽高興。”賀檀伸了伸小短腿,“我是鬼修,我是不用睡覺,可是也不至于半夜逼着我拿刀看病,我不是治病的啊?”

他發出懷疑鬼生的一問。

“而且幽冥界都跟魔尊打起來了,我卻被困在這裏!”他憤怒地一拍椅子,又癱下去了,“……但不用打架真是太好了。”

“我倒是治病的,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不是病啊,這人已經……”

他的話死死地卡在喉嚨裏,沒有說出來。

中醫和西醫同仇敵忾地嘆了口氣。

餘燼年已經不知道今天再開什麽口味的糖水了。

就在兩人相顧無言之時,房門被禮貌地敲了兩下,随後推開了。釋冰痕從外面進來,帶走了今天的新藥方。

紅衣大魔表情比他倆還要麻木,已經變成一種例行章程了。直到他的腳步被賀檀喚住。

賀檀的臉上露出了八卦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釋将軍,聞人尊主他的狀況好點沒有?修真界的新傳言是怎麽說的……”

釋冰痕的神情繃不住了,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道:“應該好些了。”

意思是不怎麽好。

“至于修真界,”大魔鎖緊眉頭,“都是污蔑我們尊主罷了。”

也不能怪人家污蔑,他們尊主這件事做的的确……的确太讓人難以相信了。

誰能想到聞人夜真的可以維持這個他腦海中的幻境,而且持續了十年之久。跟……跟沉睡中的人,不知道說了多少話。

但其實在場的人都知道,聞人夜得到的回應全部來源于幻覺,如果再這麽下去,他不是會性情大變,就是會走火入魔。

“只有江仙尊在,尊主才不會崩潰。”釋冰痕道,“一個半步金仙的魔族崩潰,對天下來說,都是很可怕的。”

他說完便離開了。帶上藥方進入了荊山殿。

此刻戰火稍熄,他作為尊主的心腹将領,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左右不離,侍奉于前,不會離開聞人夜太久的。

也正因如此,釋冰痕看到的場面,遠比其他人多得多。

紅衣大魔将藥方遞給了煎藥的小童,随後卸下佩劍,将戰袍披風交給了門口等候的人,随後跨入殿中,視線望向了屏風後方。

光線影影綽綽,燈燭與自然光相交彙,勾勒出裏面的身形。

他聽到聞人夜低沉的聲音,但語氣落得很輕,很小心。

“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他的手擡了起來,似乎握住了江仙尊的手指,隔着一層半透明的屏風,畫面朦胧,辨不清晰。

“我下次早點回來,不讓你等這麽久……”

釋冰痕閉上了眼,沉沉地呼出一口氣,随後停到了屏風外,向聞人夜禀報戰況。

他們尊主腦子裏的毛病還尚且沒有波及其他事,尚且能靜靜地聽他講正事,聽到提及所占據的地點和目前的傷亡。

其實已經夠了,魔族要繼續生存下去,獲取到的資源已足夠他們開拓發展,但聞人夜不肯止步在幽冥界前,他對這幫鬼修……準确來說,是對那條冥河,有着天然的敵意。

這種敵意來源就是那場砍碎通幽巨鏈的争鬥。

等到正事說完,釋冰痕本該離開,但他在原處等了很久,都沒有動。

他盯着尊主的背影,看着他抱起那具全無生機的軀體——盡管江仙尊無論何時,都漂亮精致,好看得如同冷玉雕刻而出。

他在屏風的縫隙中,見到尊主骨節分明的手掌沒過仙尊的雪發,讓他靠在懷裏,給他收攏發絲,戴好玉簪。

而江折柳就乖順非常地趴在他懷裏,靠在他肩膀上,搭着聞人夜漆黑衣襟的手指霜白通透,指尖略略發紅,如同在他懷裏犯困。

昙燈猶燃,殘魂繞着燈芯旋轉。

釋冰痕心口發寒,像是結了一片堅冰一樣,慢慢地退出了荊山殿。

————

三十年過後。

一生都在算計謀劃的王文遠,被發現時,人在幽冥界。在何所似手中無數的鎖鏈之間。他似乎被告知了一些讓人精神崩潰的事情,看起來也不是很正常。

但沒關系,魔族也并不需要精神正常的敵人。這個前任的天機閣主被鎖在了荊山殿下方的密室水牢裏。

明淨被接回了蘭若寺,但并非是何所似受到壓力後被迫送出,而是他主動将小和尚送走了。

随後,他告訴了聞人夜有關祝無心的事、告訴了對方自己曾經找過江折柳,告訴聞人夜,他的愛人,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他成功激怒了對方。

暴怒的魔尊是沒有理智的。他的通幽巨鏈被砍斷,重獲自由。但與此同時,何所似也被那把專門斬魂的鮮紅血刃捅穿了元神,鑿進冥河之底的萬千亡魂之間,神魂被削掉了一大半。

聞人夜身兼殺戮道種,動起手來不死不休。他握着血刀的手在流血,在開裂,他身上的骨铠和長翼也在皲裂出裂紋,湧流出劇烈的魔氣。

何所似被釘死在河底,渾身鬼氣溢散,兩個半步金仙在河中僵持着,殺機一重一重地襲來。

黑發鬼修擡起頭,重重地咳了兩聲,他的元神被這把刀捅穿了,痛苦難當,但他看着聞人夜,竟然覺得對方比自己還要可悲。

“你如今這副模樣。”他咧開唇角,“無法合道。”

聞人夜紫眸發沉地看着他,他的半邊臉骨化,如同一片骨質面具遮擋住了面容。嵌在眼眶裏的紫眸已經逐漸燃成了幽然的火焰,昭示着魔體的狀态。

他的殺戮狀态強大、可怖、猙獰,充滿了掠食者的暴虐感,但同樣的,他躁怒的神魂卻飽受煎熬,不輸于何所似此刻。

“他沒有死。”聞人夜說。

何所似被自己散去的鬼氣嗆了一口,大笑幾聲,道:“你用這種狀态殺了我,你自己能活多久?”

他被殺戮道種急速同化的心神,會讓他比聞人戬還要快速地迎來問心劫火。

“他沒有死。”對方執拗地重複着,似乎是想讓何所似承認這一點。

但何所似偏不會承認,他握住血刀,手掌被斬魂刀割散了半個手掌,但他還是費盡力氣地将刀身拔了出來,翻滾到旁邊急促地喘氣。

他的元神差點就被這個魔族後輩給斬碎了。

聞人夜渾身都在流血,從肌膚間,從張開的骨翼裏。

他紫眸泛起血光,白骨面具間飄飛的焰火在冥河之底蕩出流光的拖尾。只要一動,他身上的骨铠、倒刺,還有幾近碎裂的魔軀,都會發出類似于金屬崩碎的聲音。

半斤對八兩。聞人夜稍好那麽一點。

何所似癱在地上,一邊幹嘔一邊笑,也跟着腦子不太正常了起來。他望了一眼冥河頂端,道:“我終于懂得王文遠那個混小子說的真正劫難是什麽了。”

在場的兩個精神都不正常,他還提起了另一個神經病。

他偏過頭,為自己的鬼命着想,不得不妥協了:“他沒有死。”

聞人夜手中的血刀插在地面上。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黑發鬼修,好像下一瞬便會暴起,直接劈碎對方的元神。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現在這只魔的腦海裏沒有理智可言,是不能惹的。

“他只是睡着了。”何所似将鬼氣凝成的身軀散成霧,進入了一場恢複性的長眠,“希望他醒來時,你還沒有瘋到不能溝通。”

鬼氣四散,如霧無形。

聞人夜單手撐着血刀,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殺他。

或許是因為他身體反饋給腦海的,狂轟濫炸的警告。也或許是他動手後未知的結果……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受重傷了,他得回去守着小柳樹,他要保護對方。

聞人夜慢慢地收斂骨翼,他探出手,掌心裏都是血,但他沒在意,而是茫然地捂住了骨化的半邊臉,和嵌在骨骼間飄動的紫色焰火。

這次的魔軀維持的時間太長了,他需要一段時間來變回人形。

魔體太醜了,他不能讓戀人看到。

對方本來就……不再理他了。

聞人夜的手貼上冰冷的骨骼,從何所似的話語中,得到了認同,得到了一份确認。

小柳樹只是睡着了。

他還會……還會醒過來,還會原諒他的。

雖然聞人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

————

随後不久,各界也都知道那場“真正的劫難”是什麽了。

聞人夜徹底瘋了。

他摧毀契約,血洗各界,除了沒有反抗之力的人界之外,其他所有的反叛者都死在了魔尊的血刃之下。他的雷霆之力與之前的溫水煮青蛙相去甚遠,以難以揣測的速度擴展興戰,刀下亡魂無數。

短短的幾十年內,他被奉為六界共主,連與世隔絕的虛空界都有大巫前來交涉,遞上降書,請求魔尊的鐵騎不要踏足一方安寧之土。

何所似散體沉眠,青霖退避三舍,修真界的挑戰者一茬接一茬地倒在路上,血流漂杵。

普天之下,只有他這一個尊主。

現在連閑言碎語也沒有了,江折柳的名字就像一個禁忌,提起來都是過錯。沒有人說,更沒有敢道出事實真相,只有那盞幽幽的昙燈光芒依舊,對一切不聞不問。

連陪聞人夜并肩作戰的大魔們,也絲毫不敢觸及這片逆鱗。他們尊主的确完成了魔界一直以來的期望,也做到了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功績。但尊主卻仍舊讓人擔憂。

他的精神狀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只是給魔後大人喂藥,給他沐浴更衣,抱着他前往終南山看梅花。

所有魔後能牽制住的時候都算還好。

壞的時候,他沉封着殺戮道種的軀體會失去理智,最嚴重之時殺戮之氣難以抑制,打傷了釋冰痕和公儀顏,摧毀了荊山殿以及大批的魔将。最後還是因為殿門倒塌,把魔後大人的衣服弄髒了,才停下來的。

釋冰痕一邊嘔血一邊捂着自己碎裂的內髒,跟一旁傷得不比他輕的公儀顏對視了一眼,眼睜睜地看着尊主收回刀,轉身回去給江仙尊換衣服。

他渾身的力氣都抽幹,癱軟在了地上,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半晌才擦了擦唇角,嘆氣道:“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江仙尊救咱們一命。”

公儀顏也是處在魔軀的狀态中,她從耳後向斜上方生長出來的鱗角都在隐隐作痛,半個手臂都已經羽翼化了,眉心突突地跳。

“你還是再鑽研一下封印術吧。”

釋冰痕滿嘴血腥味,背後的血翼收了起來,喘了口氣,道:“封印自家尊主,世上再沒有比咱們兩個更苦逼的屬下了。就算我真的研究出來怎麽封印尊主的情感,誰能動得了手?”

動不了手的。能近聞人夜身的只有一個人,還是個死人。

公儀顏甩了甩手臂,滿手如鋼鐵般的羽翼齊刷刷地變回去,恢複成了人形的狀态。

“車到山前必有路。”

“得了。”釋冰痕喪得要死,“有路咱也剎不住,直接讓上司給咱倆送走了。”

兩只大魔苦中作樂地維持着魔界安寧,鑽研着情感上的封印術,做了個兩手準備,直到——明淨禪師前來拜訪。

能在目前狀況下來魔界的人,都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

明淨沒有受到任何阻攔,或者說是,他這個人對于魔族來說,也沒有任何威脅。

小和尚一身白色僧衣,帶着鬥笠,鬥笠邊緣圍繞了一圈長紗,薄紗如霧。

禪師站在荊山殿旁邊,等待着釋冰痕通報完畢,才跨入殿中,望向屏風後方。

他一眼見到燃燒着的昙燈。

明淨走近幾步,見到魔尊墨發黑袍,坐在床畔的座椅上,目光一直停留在床榻上,沒有往這邊看過來一眼。

這只魔分明血債累累,卻沒有任何血腥氣,好像是怕被讨厭一樣。

禪師一直走到了燈前,才引來了聞人夜的目光。

僧人在燈前站定,從袖中取出了當年一式兩份的佛簽。他送給了江仙尊一份,自己留下來一份。

佛簽後兩句是:“長燭追暮旦,身夢兩前盟。”

如今燭火雖追尋了無數日夜,卻無法尋回兩人的前盟。

明淨摩挲着手裏的佛簽,思考了許久,才将佛簽放在昙燈焰火之上,燒了。

灰燼簌簌地落下。

“仙尊之前有跟您承諾過什麽嗎?”

聞人夜目前還算正常,他紫眸沉郁,像是一潭死水微微泛起波紋。

過了好半晌,禪師才聽到對方低啞的聲音。

“我問他,他是不是不會抛棄我,不會離開我。”聞人夜停頓了一下,“他同意了。”

魔尊大人說完這句話,才從腦海中想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只不過他腦子不好使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現在才想起來,但不重要,沒關系。

明淨嘆了口氣,道:“他答應了您,應該回來才對。”

但其實,江折柳那時左耳聽不到,他答應的這句話,是虛無缥缈的。

禪師凝視着只有兩點殘魂的昙燈,低聲道:“那是一句無用的盟誓,聞人尊主,前輩還說過什麽嗎?”

聞人夜目光失焦地看着昙燈,又慢慢地望回了床榻之上,見到錦被外露出了一節手指,霜白修長,帶着一點柔軟的感覺。

他恍惚覺得小柳樹又掀被子了,但這是錯覺。

對方其實一點都沒有動。

折柳不理他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麽,他有限的、清醒的時刻裏,都在不停地反複着思考這件事,都在不斷地自我質疑當中。

後來他覺得自己什麽都做錯了,不該開戰,不該離開對方,不該讓他等這麽久……折柳這次生氣得太嚴重了,他怎麽樣都哄不好。

聞人夜探過手臂,将對方露出來一點點手指放回錦被裏,指尖掠過他冰涼的睫羽,貼過他弧度流暢的側頰。

他好想親一親對方啊,可是又怕小柳樹不高興。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明淨覺得自己等不到其他的回答了,正當他告辭之時,才聽到聞人夜低不可聞的聲音。

“他說,他陪陪我。”

明淨轉過頭,望向昙燈裏的佛簽灰燼,見到灰燼消弭于燈中,佛修的因果推演術流入火焰裏,催亮燈芯。

回歸于天地的神魂像是被一句諾言喚醒了。

星星點點的殘魂從無形中顯現,流入昙燈裏。

禪師終于松了口氣,不知道是為了江前輩,還是為了芸芸衆生。

他之前因為天下動蕩,蘭若寺長輩勒令他不許離開,故而不能及時趕來。這個時候才尋到這種方法,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明淨眉心的菩提痣被昙燈的餘光照亮,他不再留下來,也沒有給出任何一句提示,悄然無聲地離開了荊山殿。臨走之前,還收獲了釋冰痕與公儀顏欽佩他活着出來的眼神,被附贈了魔界的友情大禮包。

比如——

一對漂亮的頭骨。

盛情難卻。小和尚拎着一對漂亮頭骨回寺,越想越不是那麽回事。

活了兩輩子,頭回這麽像邪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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